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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狭路相逢 ...

  •   7、
      冬日寒冷,林子衿穿着单薄的囚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南方的云京湿冷,寒气入骨,触及伤处,犹如针砭。
      他只能咬着牙硬挺,锦衣卫可没那么好心,贴心地给他加件衣服什么的,他是全国上下人人恨不能得而诛之的囚犯,能苟活到现在,已是万幸。

      进云京前,难得是冬日暖阳,林子衿蜷缩在囚车角落,冻得快要失去意识。
      冬阳温柔地洒下来,看上去光辉灿烂,实则不顶暖,林子衿憋住了喷嚏,眼前一片朦胧。

      京师热闹,出城进城的农户、商人、官家络绎不绝,城中传来喧嚣热闹的市井声。
      城门口的守卫见到了锦衣卫,也都客气行礼,不敢问犯人是谁,侧转身就要让他们过去。

      囚车后蓦地插入一道清脆响亮的喊声:“诸位,带着犯人去哪儿呢?”
      马蹄哒哒敲地,听声音是个男子,清冽疏朗,颇有几分朗朗乾坤的正气,别人不敢和锦衣卫打招呼,他却大大咧咧地直呼犯人是谁。
      林子衿背对他,心想这人非富即贵,兴许和皇家有关,连朝臣畏惧的锦衣卫,都要对他礼敬三分。
      他没有回头看清来人,主要是他身上的枷锁,也不方便他转身,便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安静地听他们交谈。

      锦衣卫四人中的老大名叫邱远,是锦衣卫指挥佥事,见了来人,率领其他三人礼敬拱手:“盛将军,这是朝廷钦犯,押往北镇抚司受审的。”
      “哦…”盛闻澜没下马,骑着马绕着囚车转了一圈,盯着囚笼里的落魄犯人,若有所思。
      “哪儿回来的?”他忽然问道。
      邱远与旁边的锦衣卫对视,略一思索,没有隐瞒,走到盛闻澜的马前,抱着手,压低脑袋回答:“云南。”

      平地惊雷。

      盛闻澜下马了。

      林子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妙。
      盛闻澜脸上真是看不出丝毫情绪,他甚至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优哉游哉地走到囚车前,马鞭子自腰间取下来,在手里颠了颠:“云南啊,云南是个好地方。天高皇帝远的好地方。”

      来者不善!
      林子衿猝然抬头,恰好撞上盛闻澜那双眼睛,说起来也怪,这家伙相貌只称得上清俊,但眼睛却霎是好看,一双后世标准桃花眼,抿唇含笑,却没来由地让人感到不怒自威。
      这是在战场上厮杀、磨炼出的戾气和威严……林子衿一时竟忘记移开视线,被那双漂亮却暗藏凶狠的深邃眸子攫住,后背隐隐发凉。
      盛闻澜的视线里,有种能把人钉在原地的…威压。
      为什么?
      林子衿张了张嘴,一瞬间,大脑停止转动。

      征北大军被反攻,死伤惨重,盛闻澜险些死在浑河谷。
      这些林子衿在路上都听到了。
      四个锦衣卫聊着聊着,不时回头看他,从他们的眼神里,林子衿就知道,这一切,所有不明就里的人,都想当然地怪在了林家头上。
      因为一开始,的的确确是林百元亲口说,铃山下有铜。
      无论如何,这个肇始之罪,林家人难辞其咎。

      可林子衿从盛闻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愤怒,他只觉得胆寒,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位噙着玩味笑意的将军,城府极深,深不可测。
      能做到盛怒而不愠色,临大仇而不失态,甚至笑得林子衿琢磨不透,这个人——林子衿脑中警铃大作——将是他无法预料和对付的存在。

      盛闻澜,原是平津王世子盛熠嗣的陪学,嘉应十四年随平津王世子入京,深受当今圣上信赖。庆历三年拜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年为师,文成武德,颇受赞赏。而后随大将军王辰松征北,年轻气盛,单枪匹马追敌至狼居胥,名声大噪。庆历六年,王辰松致仕,盛闻澜接替将军印,封征北大将军。

      年纪轻轻,即封将军,将来前途无量。
      林子衿警惕,默默垂下脑袋,不与对方对视。

      盛闻澜显然没有轻易放过他的意思,马鞭垂落在地,他活动筋骨似的甩了甩,随口问他:“叫什么名字呀。”
      邱远上前,先罪犯一步开口:“将军,此人要赶紧送到诏狱。”
      “我知道。”盛闻澜把手里的鞭子绕了一圈,又松开,就像在掂量马鞭的软硬:“放心吧,”他似笑非笑,“我有分寸。”桃花眼笑盈盈地瞥过林子衿。
      邱远动了动嘴唇,叹口气,无言以对:“将军此战,着实可惜。”

      启朝外忧内患,此战若胜,可保边疆三年安宁。朝廷可腾出手来,专心处理内政。
      可惜了。

      盛闻澜抬起马鞭,指了指囚车:“开门。”
      邱远有点急:“将军!”
      盛闻澜笑意尽褪,面如寒霜。

      “……”邱远只能祈祷这位战神将军真的有分寸了。
      不过盛闻澜是皇帝最宠信的大臣,从前犯上作乱也得轻饶,如今只是小小惩戒一下钦犯,皇帝那边就算怪罪起来,就凭盛闻澜在朝堂上的威信,应该不至于引起圣怒,更不至于怪到他们这些卒子头上。

      盛闻澜瞥他脸色,便知他心中所想,淡漠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陛下那边我自有交代。”
      得了这句保证,邱远也不扭捏,招呼手下拿钥匙开锁,打开囚车牢门。
      他拱手:“那么将军请便。”说罢退至旁边。

      林子衿默然不语,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邱远这番表现,对盛闻澜是听之任之了,看来此人很有些权势,能让锦衣卫也退步。
      ……不至于吧,一来就和有权有势的征北将军杠上,他的穿越开局绝对是地狱难度!
      林子衿欲哭无泪,穿越大神在吗,能重穿一次吗。

      “出来吧。”盛闻澜柔声道:“你读书吗?”

      不怀好意,这东西绝对不怀好意!
      林子衿扶着牢车,咬紧牙关,以比龟爬快不了多少的缓慢速度,温温吞吞地步下囚车。
      甫一下车,双脚着地,站立不稳,盛闻澜甚至扶了他一把,待林子衿立稳,他很快地松开手,退了一臂远的距离,将他从头审视到脚:“回我的话。”

      “……”林子衿做小伏低:“回将军,读过一些。”
      “哦,读书人。”盛闻澜笑:“我平生最讨厌读书人。”

      林子衿:“………………”那你问个屁!
      他不知这人究竟想做什么,竭力放低身形,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但对方岂会轻易如他所愿。
      盛闻澜特意让他下囚车,必然要小施惩戒。
      林子衿哆哆嗦嗦地,扶着铁链,试图跪下身。

      “不必跪。”盛闻澜冷道:“站着。”
      林子衿抬眼望向他。

      一记鞭风呼驰而过。
      林子衿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在话音结束的下一秒,马鞭狠狠抽中他胸口。
      身体不受控制向后栽倒,血水涌上喉头,一口喷出来。
      囚衣破了,胸前染血,强烈的疼痛感冲上天灵盖。
      那一鞭子,林子衿呼吸都停滞了,他倒在地上,大脑空白,麻木地喘息。

      “记好了。”盛闻澜居高临下,轻抬下颌,桃花眼冰冷如尖刀:“如有再犯,下一鞭,就是你的死期。”

      邱远上前,与其他锦衣卫合力扶起林子衿。
      身形单薄的青年推开邱远,摇摇欲坠地站着。
      他望向盛闻澜,强烈恨意不受控制地射向对方。
      为什么,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怪在头上?就像那时候,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可他们为何总是认为…错的人是他呢。

      盛闻澜微蹙眉头,囚犯眼中刺骨的狠毒稍纵即逝,很快,林子衿收起仇恨,伏小做低,拱手再拜,含着血的喉头瑟缩嘶哑:“谢将军教诲,小人…记住了。”

      “……”盛闻澜收起马鞭,转身上马,双脚踏马镫,一夹马肚,进了城门。

      囚车重新上锁,邱远问了句:“没事儿吧?”
      林子衿知道他们不是真心实意关心他,他死了活着都和邱远没关系,锦衣卫只是担心,他死在路上,他们就交不了差。
      “……”林子衿忍下蚀骨恨意,垂低脑袋:“谢大人关心,没事。”
      邱远一抬手:“走,进城!”

      与林子衿一同进京的,还有两封书信,一封由宋攀岳寄出,快马加鞭送至严府,另一封由齐汝佲托片玉寄出,秘密送进内阁次辅赵明德府上。

      庆历十年,冬月二十六,严府。

      今年早雪,整座云京银装素裹,城墙上堆了厚厚的雪,触目洁白,整个世界安宁而寂静,陷入飘飘渺渺的鹅毛大雪中。
      严杉从工部回来,脱下斗篷,绕过照壁,快步去了后院。
      “小阁老,老爷正等您。”随从小跑着追上他,在地板上踏出一串笃笃笃的脚步声。
      严杉头也没回,随手将覆雪的大红斗篷扔给他,随从赶忙接住,一记踉跄,跪倒在地,抱住了斗篷,不敢抬头地送严杉进了严陟的院子。

      严陟须发皆白,他今年七十了,靠在太师椅上,对着点亮的灯罩,虚着眼睛看信。
      他手边摆放了古籍,都是下边人送上来的珍贵版本,譬如王羲之的手抄稿,此刻,严陟却没心情去欣赏。
      料着时辰,去工部办事的严杉也该回来了,严陟捋着胡子,若有所思。

      果不其然,急性子的严杉结束公务,便立刻赶回严府,这会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爹!我听说宋攀岳回消息了,怎么说?怎么还把那罪人活着送进京了!”
      严杉气冲冲地踏过门槛:“宋攀岳给咱们送了个大麻烦啊爹!”
      严陟不疾不徐地,缓缓抬头,当了多年的官,无论遇到多紧急的状况,老人都是从容的,他摇了摇手,慢吞吞道:“坐下说。”

      严杉是坐不住的,他爹越无所谓,他越着急。
      要是林家人不能把这锅背圆实了——
      “难道他们还想找朝廷的麻烦不成啊爹!?”严杉怒不可遏:“铃山有矿,是他林百元上告宝泉局,宝泉局再告诉咱们的!如今把咱们朝野上下的人都耍了!他还不该死?!”
      “送进京的不是林百元,林百元死于暴民之手。”严陟把宋攀岳的来信递给他:“是他儿子,林子衿。”

      “我管他是谁!谁叫他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就该满门抄斩!”
      严杉接了信,坐回太师椅中,重重拍打扶手,言辞恳切:“爹,林家必须偿罪,否则何以安天下人心呐?!我这一路过来,时时听人议论林家,每每提及,无一不是咬牙切齿,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就是为天下人做主,”严杉一口咬定,“这林子衿,也不配活过这个冬月!”

      严陟缓慢地呼吸,因为年迈,眼珠逐渐浑浊,他撑着扶手,幽幽道:“你想杀他。”
      “不是我想杀他啊爹,”严杉义愤填膺,“是他本就该死!”
      严陟摇头:“本朝生杀之权,皆在陛下手中,若要定人死罪,需送至陛下案前,得了朱批方可于午门行刑。”

      “………”严杉叹气:“陛下,陛下还在闭关呢,前些时候赵明德送了个野道士进宫,陛下高兴坏了,成日里就听那妖道讲经,装神弄鬼,听宫里人说,陛下对那道士,喜爱的紧。”
      “恩…”严陟缓声道:“让陛下高兴,是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本分。”
      严杉:“陛下这般地不理朝政,咱们更要把林家的事解决好,不使陛下忧心。”
      严陟浑黄的老眼扫过他,摸索着金丝楠木的扶手,沉吟道:“此事不能急,你先看信。”

      严杉发泄了火气,这才静下心来看宋攀岳的信,读罢,他放了信,迟疑地问:“爹,你就信宋攀岳说的,此人就是个混也不知的毛头小子?杀不杀都无关紧要?”
      “……宋攀岳没说他无关紧要。”严陟犹自沉思:“只是齐汝佲见了他,问了他三个问题。”
      严杉:“都在信上,我看到了。”

      严陟颔首:“宋攀岳办事谨慎,既是他所言,那小子应是的确不知。”
      严杉疑惑:“信上还说,齐汝佲把随身的锦囊送给他了,为何?”
      严陟微怔:“这个,不清楚。”
      严杉稍加思索,机灵道:“齐汝佲也是个老狐狸,说不准里边有东西。”
      严陟不置可否:“那你去查查吧。”

      严杉起身,拱手领命:“儿子这就去。”
      严陟招手:“等等。”
      严杉顿足:“爹还有事?”
      严陟嘱咐:“你性子急,可也别太急了。”
      “……”严杉听出他话中有话,不再多言,抱着手面朝阁老,退出门外,转身疾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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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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