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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池鱼 ...

  •   6、
      “兑换天启宝钞一事,是朝廷为纾国库困难而定的国策,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圣上亲自过目,而后交由云南巡抚与宝泉局操刀执行。”

      齐汝佲老迈沙哑的嗓音,在空旷的监狱中,沉重地回荡。
      四壁空空,林子衿的脑子里,只有齐汝佲低沉的问询。

      “你恨朝廷吗?”齐汝佲循循善诱地,慢慢发问。

      ——你恨朝廷吗?

      奸臣当道,帝不早朝,宦官把持朝政,文臣党同伐异,全国的官僚体系上下一心,一心贪墨老百姓钱财,什么冰敬火耗,兼并田地,官商勾结,乱世之前,天下沦丧,民不聊生。
      铃山下埋葬的冤魂,林家门前日哭夜哭的穷苦百姓,摊上这样的朝廷,试问黎民何辜?!
      这样的朝廷,难道不可恨吗?

      恨又能如何,区区一身陷囹圄的纨绔子,又能逆天下大势而为,致君尧舜?
      对于现在的林子衿来说,失去了家人,变成罪犯,他早就什么也不是了。
      他的恨,不值一提。

      “……”泪水滑落,一滴滴渗入身下的泥土,晕染出血一般的深色。
      “我恨。”带着哭腔的哽咽,怎能不恨?可恨又有什么用。
      “小人不知……为何小人家破人亡,但小人只是…恨。”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
      不知该恨谁,却是发自心底的恨意,痛苦地流淌出来,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宋攀岳呵斥:“大胆,朝廷你也敢记恨!”
      林子衿止住哽咽,默默不语。
      齐汝佲叹息不止,撑着石床,动作迟缓地起身:“小子无辜,他日,好自为之。”
      林子衿双膝跪地,挪动身体,扣着头送齐汝佲离开。

      宋攀岳没多说什么,侧开身让出道路。
      齐汝佲浑浊双眼瞥过他:“宋大人,把他交给钦差吧。”
      “……”良久,宋攀岳拱手,低下头颅:“依齐太傅所言,理当如此。”

      话音一落,林子衿险些软下身去,这一关,他过了,至少钦差来之前,他死不了。

      小四忽然出声:“太傅,您的锦囊落下了!”
      他伸手一指,众人视线望过去,齐太傅系在腰间的兰草佩囊,不知何时遗落在石床上。
      “哦…”齐汝佲缓慢地摆手:“这小子可怜,就送给他吧。往后当如兰草,自珍自重,好自为之。”
      林子衿爬过去,哆嗦着抓住佩囊,他摸到了——佩囊里有东西!
      “……”林子衿不动声色地,抓着佩囊跪回去,磕头道:“小人受教。”

      齐汝佲走了。
      宋攀岳看了他两眼,嘱咐小四留下,也走了。
      林子衿缩回墙角,抓着锦囊,抱着膝盖,沉默安静如初。

      宋攀岳将齐汝佲送出县衙大牢,齐家随从已备好马车,接齐汝佲回昭通。
      “在下还有要务在身,”宋攀岳拱手,“就不留太傅了,礼数实在不周,还望太傅莫怪罪。”
      齐汝佲老眼昏花地,摇了摇头,似嘲非嘲道:“怎敢劳烦宋大人,老夫也不在汤丹耽搁了,宋大人且回去办案吧。”
      宋攀岳目送他上马车,恭敬地垂低头颅:“太傅保重。”
      齐汝佲摆摆手,在随从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进了马车。

      车夫甩了麻绳,骏马拉着马车,沿官道离开汤丹县城。
      等到走远了,齐家随从才好奇地问:“老爷怎么把药囊给落下了。”
      这随从名叫片玉,自小受齐家教养,在齐汝佲身边许多年了,是他自己相信的人,老太傅便说了句真话:“为报答他父亲的救命之恩。”

      片玉那时年幼,还不知齐汝佲与林百元这些纠葛,疑惑又好奇:“那林百元,救过老爷?”
      齐汝佲沉入回忆中,目光幽远,缓缓点头:“嘉应年间,我母亲病逝,我回乡丁忧,路遇山匪,命悬一线之际,便是恰好路过的林员外伸出援手,救了我这条性命。”
      片玉是个直肠子,自小受儒学熏陶,耿直地说:“这救命之恩,不可不报啊。”
      “恩,”齐汝佲感叹,“可惜啊,林家遭此大难,实乃无妄之灾,一家三口死于非命,也就活了个独儿子。那小子……”
      片玉安静地听着,等他继续。
      半晌,齐汝佲才续说:“竟非池中物。”

      听老太傅的意思,这林子衿,刚才在狱中的表现不一般。按理,老太傅慧眼如炬,不会看错人。可是——
      片玉纳闷:“可那林子衿,不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纨绔子么?贪玩好动,听说他学书,一连气跑了三位西席,每个先生提起他,都要摇头叹息,孺子不可教,听老爷这话的意思,莫非他从前是藏拙?”
      齐汝佲抬头撇他,笑了一笑:“你这说法倒有意思,藏拙?也不知他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一时侥幸。不过林家的救命之恩,我已是报答了,往后,且看那小子自个儿造化。”
      片玉机灵地反应过来:“是那锦囊里的东西?”
      齐汝佲摇头,指指轿帘外驾车的马夫,摆了摆手:“嘘。”
      片玉噤声。一主一仆安安静静地回了昭通。

      因为齐汝佲那一番问答,提刑按察司的人例行询问了些该问的,问不出什么漏洞,便在汤丹知县王仁民的见证下,命林子衿给供词画了押。
      送走齐汝佲的第二天,云京来的钦差就到了,四个东厂锦衣卫。
      宋攀岳和他们认识,把林子衿的供词交给他们,由他们带回宫里,听候朝廷发落。
      四个锦衣卫也没耽搁,与宋攀岳一番寒暄,当日便接了犯人上路,戴上镣铐和枷锁,锁在囚笼里,槛送京师。

      铁链十分沉重,林子衿跪坐在笼子里,每呼吸一下都要耗尽浑身力气,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沉重,伤口火辣辣的疼着,马车颠簸,伤疤绽裂,囚衣再度被鲜血浸染。
      因为木枷横在脖子上,他也不能斜靠笼子,便维持一个艰难的跪坐姿势,强忍痛苦,颠簸了四日有余,舟车劳顿抵达京师。

      一路上,那些个锦衣卫也不和他说话,他们都穿着便服,头戴兜帽,只负责将罪犯押送进京。
      林子衿也不和他们搭话,没办法,实在分不出那个心思,光是咬紧牙关忍住疼痛,都让他无暇顾及其他。
      有时想想,他这条命也够大的,年少时遭受那般对待,尚能活着逃出去,如今落进锦衣卫手里,被打了个皮开肉绽,竟然还顽强的活着。
      命硬得令他本人忍不住落泪,小强之名非他莫属。

      然而进京后立马发生了一件事,差点把他剩下那半条命也给他去了。

      锦衣卫押送他抵达京城当天,征北大将军盛闻澜恰好返京,与他同归的征北大军驻扎于城外兵马营,他单骑佩刀进京交差。
      这次出征,征北军损失惨重。原因无他,铃山塌了。

      因启朝国库亏空已久,内阁想出了天启宝钞纾解困难的法子,并承诺只要挖出铃山下储量丰富的铜矿,便立刻着宝泉局铸成银钱,按比例兑还给手上持有宝钞的百姓。
      这次出征,军饷不足,军需匮乏,上上下下也都是兵部用天启宝钞打点的,就像和百姓们许诺那样,朝廷也向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许诺,只要铜矿挖出来,这宝钞就等同于真金白银。
      话说的漂漂亮亮,把征北军哄上了战场,结果铃山坍塌的消息传到玉门关外的浑河谷,当场天启军的士气就垮了。
      幸亏他们中绝大多数,跟随盛闻澜出生入死多年,忍着痛苦和委屈,仍是完成了最后的撤退,否则,盛闻澜带去的兵,有一半要折在浑河谷!

      浑河谷一役本就艰难,军心涣散,士气都没了,纵使有战神之名的盛闻澜,也无力回天。
      鞑靼趁机集结大军,骑兵沿浑河谷四面八方包抄而来,盛闻澜最后撤退,奋力迎敌,被一箭射中,得亏他命大,那箭头卡在了骨头上,否则他这会儿也没命回京了。

      铃山一案,震惊全国,引发了天启宝钞的恐慌抛售潮,朝野震动,连京师都乱了套。
      盛闻澜打了生平第二场败仗,憋了一肚子窝囊气,他带兵返京,自浑河谷一路南下,向东回云京,路上没少听七嘴八舌的议论。
      说是云南汤丹,当初第一个说铃山下有矿的富商林家是始作俑者,到底做了些什么,还等钦差们查明,总而言之,这事跟林家脱不了干系。
      如今铃山塌了,林家倒是一死了之,留下这满目疮痍的破败景象、哭泣嚎啕的死难百姓亲属,还等着朝廷收拾这一堆烂摊子。

      眼下心怀不轨的林家死了,那么林家荐说铃山下有矿这事,也留待商榷。
      铃山下没有铜矿的说法,如今甚嚣尘上。
      说来说去,盛闻澜遇到的每一个人,对那为一己私利,不惜坑害朝廷、坑害百姓的林家,都是恨得咬牙切齿。

      盛闻澜看望自己那些个重伤的兄弟,每每提起林家,也是怒不可遏。
      先不提将士们损失几何,征北是国之大事,近年来鞑靼部撕毁与中原的合约,公然南下掠夺边境,茶马市回报朝廷说,鞑靼部也不干你来我往的货物贸易了,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视启朝天威如无物!
      如此一来,西北其他部落见此情景,也蠢蠢欲动。
      长城外的边民难教化,做梦都想打回中原,他们从来不是真心实意地臣服启朝,但凡有可趁之机,必然侵扰边境,烧杀抢掠,侵占国土。

      盛闻澜这一仗打鞑靼,就是为了杀鸡给猴看,只要这一仗赢了,就能为边关赢得三年太平。
      出发前,将士们信心十足,哪怕在讨伐鞑靼的过程中,也是他们撵着敌人砍杀。
      可这铃山坍塌的消息一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自此士气不振,大军被反攻,狼狈撤回关内。
      盛闻澜这辈子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从来是他以少胜多打别人,这会儿却是他手握征战以来兵员数最多的大军,众不敌寡,溃逃出浑河谷。

      盛闻澜余怒未消,将士们恨不能冲去汤丹,将林家人碎尸万段。
      将士们恨,拿真金白银换了纸钞的百姓更恨,家家户户每日睡觉前,都要朝着南方啐林家一口唾沫。

      正是怕激起民愤,再发生林家人死于民手之事,将林子衿押送回京师的路上,锦衣卫全程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半分,这囚车中押送之人的身份。
      就怕说了,林子衿人还没到京城,就被沿途上盛怒的百姓给打死了。
      林子衿自己也机智地意识到这点,始终低着头,披发遮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就怕被谁认出来,一传十十传百,引得暴怒的民众前来讨伐,自己再度小命不保。
      当真是人活得不如条大街上溜达的狗。

      然而都这般小心谨慎了,还是和返京的盛闻澜狭路相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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