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练笔2》Osmantus

8、璇玑郡主（四）

　　第八章

　　夕阳西下之后，宫里却突然变了天。风起不止，吹断了满宫里头不少尚未抽绿的枯树树枝。

　　小福子正在燕春台扫院子里的落叶。

　　小福子很伶俐，不怕人，也知进退。刚进玄衍的院子就给人磕了结结实实三个响头。

　　玄衍瞧着他就想起自己的弟弟玄彻，玄彻也是他这般年纪，刚十六岁，如今一个人在国子监读书。

　　小福子有些微胖，靛蓝粗布腰带勒的可紧，不过干活儿很勤快，没一会就把落叶扫成了一堆。

　　玄衍又坐在院子里看书。

　　小福子扫完了院子，端着茶给玄衍手边的换了，忽然皱了眉，说道，“爷，听说长公主和陛下意见不合，还遭了几位大臣上谏。陛下就罚长公主在自己宫里头禁足，早朝也不准人去了。”

　　玄衍闻言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

　　沈枥和沈华曜姐弟情深，二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才走到今天。就算有朝臣不满上谏，沈枥怎么会不顾昔日同气连枝之情，将沈华曜软禁在自己宫中呢？

　　小福子观察到玄衍的神情，犹犹豫豫地又开了口。

　　“这也不能怪皇上呀。自古以来，哪位成了年的长公主不是单独出宫开府的，也就是阳嘉主子，和陛下手足情深才能留在宫里至今……不过听说长公主在承乾宫就哭了起来，模样好不可怜。所以皇上只是让长公主回宫待着，不然真不知道这帮大臣还要长公主如何。”

　　“行了。”

　　小福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玄衍一声喝止。玄衍望了望夜幕里挂着的一弯月亮，当即便拿了自己的披风，去了沈华曜的舒华宫。

　　许是夜深，舒华宫较以往也看着冷清了不少。偌大个院子里除了几个空缸，便只剩下一处凉亭。

　　那几个空缸里原本种了黄白的荷花，是外邦进贡来的品种，一到夏日便大簇大簇的开放，好看的紧。

　　沈华曜就坐在庭中的凉亭里，双目无神，不知望着些什么，只穿着一身素白中衣，仿佛丝毫不觉得天气严寒。

　　这会儿她已卸下了妆容，素颜朝天，不着一钗。脱下珠光宝气的裙钗，沈华曜瞧着也只是个容颜清丽的寻常女子。就连神情也不如白日里那般凌厉。

　　好似换了一个人，昔日里粉饰容颜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戴上一个面具。

　　玄衍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华曜。往常只觉得她站在神坛之上，似天神，似谪仙，凡人绝无能够接近的机会。今日瞧她这般样子，只觉得谪仙跌落神坛。

　　可样子还是极美的。是叫人过目不忘的那种清冷。

　　玄衍踏上凉亭的台阶，将手中的披风披在了沈华曜的身上。

　　沈华曜回过神来，眼里渐渐有了聚焦，可看得出还是没什么波澜。她有些惊讶玄衍主动示好，便将一双柔夷搭在了玄衍的手上。二人耳边风声不断，玄衍只感到沈华曜的手细嫩却冰冷的要命。

　　想来是她已经在这冷风中站了许久。

　　“陛下他，大约只是迫于群臣压力……”玄衍从前巧舌如簧，但唯独不是很会安慰人。沈华曜和沈枥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如今在外人口中，却发生了兄弟阋墙的事情。

　　玄衍没抽回自己的手，只是任由沈华曜拉着他。沈华曜不曾上妆的眼眸显得不再那么狭长，却似两轮弯月，纵使不笑也有几分弯弯。

　　沈华曜张了张嘴，玄衍猜到她恐怕有千言万语。但最终，沈华曜只问了一句。

　　“如果我真的要谋反，你会相信吗？”

　　玄衍愣了一瞬，否定之言却脱口而出。

　　“不会，”他望着沈华曜灰暗的眸子，“纵使天下人都有不臣之心，但唯有你，绝不会背弃江山于不顾。”

　　沈华曜神色松动，忽而向前一行，披风一展抱住了玄衍，将二人都包裹在貂裘之中。

　　恰在此时，半空中忽而开始落雪，细雪纷飞，似盐粒飞舞。

　　落雪微冷，幸好，人心却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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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中这场雪下的不小，连绵下了整夜。第二日一早倒是停了，却见满宫之中都成了白茫茫一片。

　　玄衍难得睡得好些，落雪之夜总是十分安静，因而早上醒的也照往常晚了一刻钟的时候。身旁有人伺候的确松快不少，他未醒时小福子已经打点好了一切，现下里正在院落中扫雪。

　　即使沈华曜不能再上朝摄政，可玄衍作为朝中首辅，总归还是要去的。等收拾妥当，玄衍正要出门，却被院子中的小福子给叫了住。

　　小福子是个乐天派，又心思单纯，总是乐呵呵的。这会拿着比他还高大半头的大扫帚，面上高兴极了。

　　“爷要去上朝了？长公主一早就命人送了东西过来。是一件貂裘。”

　　玄衍停下脚步，才想起来昨夜的确是把自己那件貂裘披风落在了舒华宫。那件貂裘也不是什么新鲜款式，穿了有十来个年头，早不是什么稀罕物了，便想着叫小福子拿回去放着便是。

　　今日还不算很冷，日头正好，玄衍便没披着什么厚重的披风。

　　小福子却有些不依不饶的，尤其是见玄衍没穿个外衣之后。当即便把那大扫帚往雪堆旁边一杵，蹬蹬蹬跑回屋里，取了件白色的披风过来。

　　这披风质感轻盈，通体是兔毛缝合而成，暖和得很。

　　小福子洋洋得意，“长公主一早派人送来的，听说是由雪兔皮毛缝制而成。这雪白的毛，摸起来又软和又暖和。而且也是贡品呢！”

　　昨夜在舒华宫凉亭里，沈华曜虽然没多说什么，可玄衍却头一次感觉到了沈华曜不为人知的一面，心里头难免生出几分怜爱之感。又瞧着沈华曜对他连连示好，便不像上次贡茶的时候一般，心里头百转千回，一句好听的都不肯说。

　　玄衍接了小福子递来的披风，自己穿上又系好带子。

　　“替我回禀长公主，就说玄衍多谢长公主殿下垂爱。这披风，的确暖和。”

　　兔毛果真又轻巧又保暖，而且不至于太热。玄衍只穿上一会儿，便感觉到这身兔毛的贵重。面上笑意隐隐，很是情难自持。小福子跟在玄衍身边，嘴上也是夸奖不停。无非是说些长公主多么多么看中玄衍如何的话。

　　这话上次似雪说来叫人听了难受，偏偏今日从小福子口中说出来，听了却叫人欢喜。玄衍走在宫里的长街上，很有几分神清气爽的感觉。

　　小福子还跟在玄衍身边，要把人眼送进承乾宫才算完。玄衍心情大好，也就由着他跟着，忽而想起什么来似的问他。

　　“对了，昨日长公主到底是被谁上谏讨伐了？”

　　小福子消息灵通，当下就报出来几个人名。玄衍听着这几个人名，原本轻松的表情却忽然凝重了。

　　同时入朝为官，有些人只听过名字对的上脸，可有些人却是日夜相见的同僚。因而玄衍听见俞自明这个名字的时候，自然惊愕。

　　俞自明，是和玄衍同在内阁任职的大学士。此人和玄衍一样，家中没有亲眷，今年不过三十五六岁。俞自明此人沉默寡言，性子孤僻，怎么偏偏这时候敢于主动在皇上面前攻讦长公主沈华曜？

　　“还有别人吗？”

　　“有啊。听说张浩然大学士也帮了腔，再就是，右相和六部的几位大臣。”

　　“户部谢大人也包括在内？”

　　“没有。六部之中，只有户部谢大人不在。谢大人还指望能攀上长公主这根高枝儿呢，哪儿能轻易站队啊。”

　　玄衍点了点头，没再回应，只是叫小福子回去复命，顺便请长公主宽心。

　　这人一旦有了牵挂，就得时时刻刻放在心里头惦记。玄衍如今也开始担心，沈华曜会不会因为这事儿伤心。自然要打听清楚，想着等下好帮她在皇帝面前说说好话。

　　早朝时玄衍来的不算早，多数大臣早已经在殿外等候。人人都跟与自己相熟的大臣们站在一块。早朝时没人敢妄议朝政，因而聊的内容多数没什么营养。

　　与玄衍交好的大臣不多，可以说是几乎没有。

　　因而玄衍只能一个人站在三五成群的人堆里，东听一耳朵西听一嘴的。

　　比如翰林院学士和大理寺少卿抱怨今天早上媳妇儿给他吃了几个没黄的咸鸭蛋，大理寺少卿便炫耀今早喝了两碗皮蛋瘦肉粥。

　　比如参议和参军互相问候家里的狸奴前些日子生了什么花色的小狸奴，能不能花一挂小鱼干聘一只回去。

　　玄衍叹了口气，忽然瞧见吕次辅也孤身一人。当即觉着仿佛瞧见了救命稻草，连忙去到了人身边。

　　吕次辅见了他却如同见了鬼，持着玉笏哎哟一声，望了望四下里随便抓了个熟人，打着招呼从玄衍眼前穿了过去。

　　玄衍心里不爽的很，心说难不成是因为长公主在朝中失势，自己也跟着要遭孤立？

　　但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可能。毕竟入朝七年，打从第一日踏入这官场起，就没见哪位官员主动来跟他这个寒门出身、一身市井气的新科状元示过好。

　　这朝堂之上，是个人都眼高于顶罢了。

　　未几片刻，宫人鸣鞭，沈枥身边的大太监康禄春便提着拂尘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