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岩崎原（外一篇） ...
-
“喂，那边的那个小子，外面你女人找你诶！”
闻言，少年连眉都没皱一下，继续着手中的活，一下也没停顿地淡淡答道：“你听错了吧。”
双眼漠然扫过对面老旧得泛黄了的墙壁，视线又转回纤长的指间。桌子擦洗得很干净，地面也大致清扫过了。好，就这样吧。
应该是没问题了的。
今天也就这样回去了吧。
岩崎原背起行李，向门外走去。
“嘁，又是那么个死样。真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反胃......”
声音不大，但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入耳中。岩崎原的脚步顿了顿。然后，不去理会斜靠在门边的男人挑衅似的话语，径自跨过门槛，向外走去。
管他怎么想呢。
别人是怎么想自己的，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这里，自己也快要离开了。
既然迟早是要离开的，又何必要徒增烦恼或是伤感呢。
这样......就这样，就好了。
安政3年，岩崎原12岁。独自一人，离家外出开始流浪。自那以后岩崎原就不停地不停地在过路的武馆借宿，或是帮忙打打杂以维持生计。现在他在帮忙打杂的这个试卫馆已经很是破败了，很少会有弟子来，继续留在这里的也只是在混饭吃而已。年迈的老师父总是摇着头叹息，当年的辉煌哟，现在的年轻人呀。唉。说着说着就会用浑浊的老眼看着岩崎，说小伙子你要加油呀。而后又会顿一下。......不要勉强自己啊。
好。岩崎原点点头。我会的。谢谢您。会这样认真地回答。没有为什么，只是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瘦小的老人很可怜，然后，就想多帮帮他一把。
所以才会在这里多停留这么长时间，所以才会这样努力地去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有太多的无奈了呢，这个世界上。
本来也只是出于对老师父肯收容自己的感激的。
说起来岩崎其实还是个蛮固执的人。会选择在试卫馆借宿，也是为了磨练自己的剑术。尽管老师父曾多次有过暗示，希望能多一个自己这么一个弟子什么的。老师父有意于将技艺相传与自己的想法，岩崎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知是出于骨子里的武士精神的“忠诚”什么的在作祟，还是对过去的依恋，岩崎原一直都在坚持着自己那奇怪的剑法，而对老师父的好意刻意选择了忽视。顽固得可以。
事实上岩崎原在使的剑法算不得什么能上大场面的剑法。记忆中敦厚的师范曾这样说过。隐约记得一旦有有来头的人来找麻烦时，试卫馆通常都习惯借用其它大武馆的高手来摆平。这倒不是说他们怕了这些人，只是自己的剑法不适合于用竹刀正式比划的场合。彼时自己还年幼，但到现在也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的想法。
“剑不是用来杀人的兵器的么。在这种乱世，只要能打败敌人，能不能上大场面又有什么所谓。”
——自然，这些话并没有说出口。那时岩崎只是默默地在心底念想着而已，同时认真记下师范的教诲。但说实话，岩崎本人当时也被自己这冷静过头因而显得有些冷血的想法给吓到。也是呢，自己会去学习剑术的目的，最初，就不是为了这个的呀。
当初会去接触这杀人的方法，是为了那个人。而现在的流浪，不也是为了那个人的么......
这样想着，胸膛中的某个位置便又开始抽痛起来。
起风了。花瓣随着树枝的摆动“沙沙”地响。分明是这样破败的庭院，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萧索的凄凉与荒芜，角落里却生长着那么样茁壮的一棵樱花树，独自伫立在小小的武馆旁。岩崎原脑中突然浮现出了小时曾听过的有关樱花树下埋藏着的死人的传说什么的。但随即他又摇了摇头，嘲笑自己的天真。这怎么可能呢。
但是，一定很寂寞的吧。独自一人，守护着这间小小的、日趋向没落的武馆。看着它一路磕磕绊绊地走过来，或许会有痛苦、或是悲伤，但，那也一定是很让人感到温暖的吧。与同伴们在一起。自那壮志满怀的青涩时代，一直到辉煌的顶点。再然后，陪着它一同没落，一同老去，看着它渐渐破落、破落，直至千疮百孔......一直一直见证着这一切，最后，再同它一起腐朽、被时间抛弃，最终终会被世人所遗忘......遗忘了坐落在某个村庄的某处曾有那么一间小小的武馆，曾有那么一棵樱花树，寂寞地花开了又谢，年复一年，等待着能够归来的人......
终会是没落了的。
我......我们，其实也是一样的吧。
岩崎原突然觉得很可笑，明明自己都已经没什么资格再去为别人多愁善感了的。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明明自己已经是够可悲的那个了。
额前的碎发随风拂过眼际。岩崎原习惯性地捋起过眼的头发抿在耳后。
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其实理头发的动作多多少少会显得有些奇怪。虽然师范也曾这么说过,但是岩崎原对此不置可否。应该是没关系的吧。
额发似乎长长了呢。
——[我其实是很羡慕你的呢。能够拥有自己的梦想什么的，并且决心打算去实现它.......那怎么想都实在是一件很伟大的事呢。]
记忆里那人笑靥如花，这样说道：
[因为啊，你不觉人类其实是很渺小的吗？能够拥有自己的梦想......对于我来讲......对于这样的我来讲......梦想什么的......]
岩崎原矗立在庭院的中央，注视着角落里盛开的樱花树，脸上的神色复杂难辨。
自己的梦想......什么的......
就凭现在的自己，还可以实现的了吗？
——对于已经离开了你的现在的我来讲......
夕阳穿透了黄昏的天空。
......啊啊。说起来，这里.......自己也该是时候要告别了呢......
对吧？
——宗次？
岩崎原习惯性地低着头走到了大门前，便突然听得一把温婉的声音柔声道：“武士大人......”
这一声“武士大人”不打紧，倒是把岩崎吓得不轻，一只脚就这么从门阶前踏了个空。所幸的是这石阶并不高，岩崎也就没有摔倒，只是好容易平衡了自己的身子之后，双脚再次踏在平地上，手上整理着衣服的前襟的样子有些狼狈就是了。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吓到您的......”
对面的女声听起来似乎有些慌乱。随着对方和服下摆的晃动，一缕女儿家独有的淡淡清香飘了过来。
岩崎原不禁皱起了眉。这股特有的梅香，还有那把柔美的声线......
岩崎原抬起头。
眼前站立着的是一位明眸皓齿的美人。看上去也就是约摸15、6岁的妙龄少女的年纪，脸上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味道；柳眉弯弯，大大的水灵灵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张粉嫩的樱桃小嘴。肤色白皙。相信再过几年这张脸一定会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此时只见得美人微蹙起了新月般的眉，双眸更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紧张地小声开口道：“武、武士大人......”
不过此刻岩崎却全无欣赏眼前美景的意思，开口冷冷打断了她的话：“到这里来找我还有什么事吗？”
少女的两只手紧张地在胸前绞在了一起：“不，只是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好好谢谢您......”
岩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那个女人......果然是她......
“如果是那晚的事的话，我想你已经对我道过谢了，”岩崎原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而且我记得当时我也是有说的吧，‘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的话的吧，藤原抚子小姐。”
“啊，啊是，但是......”少女似乎是还要说些什么，但话说了一半却突然止住了。原因无他，岩崎原突然靠近了被称作“藤原抚子”的少女，离得是那样的近，以至于会给人一种再稍微靠过去一点就会撞进他怀里的错觉。少女羞怯地低下了头，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放在身前，结结巴巴开口道：“那、那个......”
岩崎原却突然笑了。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轻说道：“嘘——不要动哦。”他微微笑着，温柔地笑弯了双眼，“有可怕的虫子在你头上哦。若是害怕的话就请闭上眼睛吧。一会就好。”
“啊，啊是......”少女顺从地合上眼，双颊绯红。半晌少女像是突然鼓起了勇气一般开口问道：“那、那个......就算您不求回报，至少也请告诉我您的住所......”少女的声音越说越小，直至最后的一点余音也被晚风所吞噬。许是半天都没有得到回答，少女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疑惑地抬起头，却不见那清淡少年的身影。
“......咦？......啊咧......？”
少女一个人的影子在晚霞的照耀下慢慢抻长。环顾四周，少年早已不知去向。
“武士......大人......？”
女子低低垂首，左手攥住了和服的前襟。垂落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只看得见少女紧咬的下唇，以及，听得那随风飘散的淡淡呢喃传入耳中。
“......武士......大人......”
再说回另一边——
“呼。真是的，麻烦死了。”匆匆把房门关上，岩崎原狼狈地把自己扔到了房间内低矮潮湿的狭窄小床上，紧闭了双眼。他展开了四肢平躺在床上，胸膛上下剧烈起伏着，鼻翼也急促地翕动，炙热浑浊的气体争先恐后地从鼻间喷涌而出。
那个晚上，那个不过是自己刚刚来到这个小镇不久的那个夜晚。泥泞阴暗的小巷，腰间佩着刀的浪人，被男人拉扯的美丽少女，以及，挺身而出英雄救美的少年。
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哈......岩崎原翻了个身，将仍旧泛着潮红的一侧面颊贴上了相对于自己因急剧奔跑而变得酡红发烫的脸来说还算得上是冰凉的草席。真是，都多大了，自己居然还在想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台词......还在想着能有那么一个人可以......那个人，可以......可以......
“切。”岩崎原将脸埋进已经被自己的体温熏染而开始发热的被褥间，抬手拍了拍由火红转向粉红的脸颊，使得本来正有大块大块的红在消退的脸再次火辣辣地热了起来。
灼热的温度使大脑渐渐开始混乱，叫人无法理清头绪。那种无从下手的无力感成功地让岩崎原开始该死的烦躁起来。
......
只是，那个女人......
再次翻了个身，岩崎原侧身躺在由木板搭成的小床上，听着身下传来的由于自己的翻转而发出的寂寞的“吱悠——吱悠——”的声音，垂首躲在了臂弯之中，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身侧那个由稻草填充的席子，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个正被自己揪着不放的地方已经破开了一个不小的洞。
——“无论如何都请让我报答您的恩情！让我做什么都无所谓！”
月色下少女尖尖的下巴倔强地向上翘着，神色间是不输于任何人的坚定。
——“请让我报答您！”
......让我......做什么都无所谓，么......
岩崎原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看向凹凸不平的天花板。傻孩子啊，至于这么认真么？他也不过是顺手帮她解了一下围而已，实际上并没有给予对方什么实质性的帮助。这种事情不是很常见的么？还是说，难道这个傻丫头打算遇见一个见义勇为的好人就要以身相许一次？居然还敢夸下“让我做什么都无所谓”的海口来，要是遇到的人不是他，而是其他的什么心怀不轨的家伙的话，这丫头又会被怎么样？若是对方硬要提出来什么过分的要求的话，这孩子又该去怎么应对？还是要坚持一己之见，一意孤行去迎合他吗？
思及此，岩崎原不禁暗自在心底短促地嗤笑了一下。自己居然也会有这种想法......该说是他自己也是有够天真的么？这样不就是简直把自己给标榜成了什么所谓的“好人”了么。
这世上啊......本来就是不分好人与坏人的啊......
这个世界的明与暗的界限总是太过模糊，以致总是使人无法分辨得清正与反，好与坏，亦或是正义与邪恶。大家都只是在固执地像孩子一样地贯彻着自己的理念，不过是方式不同而已。尤其是在这种血染的乱世之中，社会的这种特性就更是变本加厉的明显起来。
——自己不也是，游走在模糊的灰色边缘地带的危险人物么？
但是真亏她能找到道场来啊......岩崎原透过指缝盯着被月光照亮了的尘埃，视野中原本就朦胧的景象愈发的模糊起来，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说起来他也马上就该到[元服]的时候了啊......老师父也曾特意关照过自己一次呢。不过这下看起来似乎是不行了呢，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真是可惜啊。
这样说来的话......自己离开那个地方，也快有3年了吧......
而且，不同的。
自己与那人。
终究是不同的。
“哗啦啦”。
清冽的水声自耳际划过，湖边的垂柳笼罩在夜幕之下染上了暗哑的色彩，夜风的吹鼓下长衫猎猎作响。月光惨淡在刀刃上反着耀眼的白光。
月光下湖面波光粼粼。映着刀身的银光。白亮。
角落里响起了发闷的脚步声。影影绰绰。窸窸窣窣的细碎。
夜晚的空气中静静悬浮着潮湿的气息。环绕在身边的水汽隐隐透出了薄凉的寒意。湿泞的青石板路和青色的泥石板，清冷的白光下泛着淡淡的柔和的色泽。月华铺洒而下为古朴的藏青色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白霜，轻浅寒凉地静谧着。
......
静默如流水般自指缝泻下，充斥了整个天地。
“放开我！”“救命！”——而后黑暗中陡然响起了女子尖锐的呼救声，号角般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惊惶的喊叫，错杂慌乱的脚步，男人肆意粗俗的下流言语。
“住手。”再之后是少年的声音淡淡响起。
轻浅的脚步声被大路上积着的厚厚灰尘闷住，不易察觉。
指端静静移至腰间的利刃。
然后便是银光划破了天空。衣袂翻飞。
——“你不要紧吧？”
俯身而下递出的手掌，少女惊惶错愕的美丽面孔，以及侧身垂首低低询问的少年，混着苍白的月色交织成了一幅诡谲的画面。
“让我来送你回去吧。”
少年冷漠的漆黑眼眸中浮现出了星星点点的暖意。
命运的大门缓缓开启，互不相干的两条平行线逐渐交叉，谁闯入了谁的生命线。
——“请让我报答您的救命恩情......”
青苍的月色下少女的声音柔柔响起，双眼明亮。
而后场景突然从空无一人的清冷街道切换到了客栈前。
“......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我叫做‘藤原扶子’！”
数不清的片段走马灯一样飞速掠过，“喀喀喀”地不停切换成不同的场景，然后——
满眼的红。
盈盈反着暗淡的光亮。
“妈妈很快就会回来了，所以一定要乖乖跟{——}一起待在家里哦，知道吗？”
——谁？
和谁一起？
女人夹杂着焦急的温柔声线中饱含着什么不知名的惊心悸动与渴盼，难以压抑下去的强烈情感使声音发颤，因急切和激动而变了音的声调似乎在暗示着某种几可预见的未来。心脏剧烈地震颤起来，手被强制性地从熟悉的温暖柔软中转移到了另一种熟悉却灼热也幼小得多了的温暖之中，记忆中熟悉的温暖笑颜染上了凄凉的色彩。
不......不、不要——！！不要！
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表象掩盖了所谓“残酷”的真相，一如那人的笑容。而自己所能做的，却只是惊疑不定地注视着眼前那人散落在肩头的黑亮发丝，瑟缩着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素白的发带，破空的银光一闪而过，喉咙中发出了无声的恐惧的尖叫。
随后眼中的景物迅速变幻成为模糊的灰，手起刀落，只感觉胸前一凉，有什么冰冷的金属质感划过肌肤，耳边传来了布帛的撕裂声，跟着胸口一阵火辣辣的灼热感，然后鲜艳的红喷薄而出，遮盖了世界。
“{——}！！”
......什......么......？
良久后黑暗中浮现出了这样的想法：
我......——就要死了吗？......
“{——}！！！”
——！！
岩崎原猛地睁开眼。纸糊的窗外，灰白色的天光慢慢透进房间。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岩崎原（外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