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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一章(修) ...

  •   黄昏时分,风过草原。

      草木簌簌摇动间,牧马人甩动手里的黑色长鞭,操纵马群绕过此地唯一的深蓝色湖泊,目光在湖中倒影上停留一瞬。
      日轮周围一圈白色光晕,在水中晃荡。

      “白虹贯日,荧惑星降……”牧马人喃喃低语,黑色瞳孔中印出远处骤然扩散开的红色!

      伴随着爆裂声,火光从特穆尔部落的军营上方冲天而起!

      “火神!火神发怒了!”
      “达吉那在上!快去圣湖!快!”

      卫昭被这似是而非的异域腔调惊醒,恹恹地抬眸。

      帐篷里空空如也,不断有黑烟从缝隙间钻出,呛得她猛烈咳嗽。
      四肢上锁死的铁链发出哗啦啦脆响。卫昭面无表情看向足有幼童手臂宽的黑色铁链,抬手摸向喉间,感觉嗓子里满是血腥气。

      动物皮毛烧焦的味道混合着肉香。
      思考到这股不腥不膻的肉香从何而来后,卫昭皱起眉头。

      没人值守?

      她所在特穆尔部落秋收之地的边缘地段,附近有一片蓝色大湖,是奚族人的圣湖,寻常人轻易不能靠近。

      这火势定然不小。

      她披头散发,赤着脚,身上穿着不方便行动的红色纱衣,还戴着这么一副铁枷锁。
      无论怎么看,都是必死无疑的局面。

      十日前,她还在西原王帐里和西原王巴图互相博弈。西原王麾下塔拉部落战败的消息传来,她和巴图做了笔交易。
      以大晏公主的身份,抛出诱饵,引诱晏国那位名声赫赫的边关主将宋猗前来送死。

      西原王布下天罗地网,要来一手瓮中捉鳖。
      如今便是期限的最后一日。

      西原王不可能出手救她。

      卫昭费劲坐起来,拖着沉重的铁链慢慢挪到门边,稍稍避开那股浓烟。
      几息之间吸入太多黑烟,卫昭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已经有些不能集中。

      这场大火绝非意外……是谁在操纵?

      晏国之主崇文轻武,又格外多疑。宋猗打下的胜仗,在两国十年和亲协议的表面和平之下,不是功勋,反而是催命符。
      一旦主将被杀,边关百姓将重新直面奚人的残暴。
      宋猗若要守城,必然有所行动。
      但……此人若是神智足够清醒,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单枪匹马深入敌军内部。

      相传三国时期蜀国大将赵云曾千里走单骑救下幼主刘禅,先勿论它是否传言或者夸大,至少这位大将军救的是一位“主”。
      她只是大晏十年前送来西原和亲的公主。
      “公主”与“幼主”之间只相差一个字,内里是万不相同的。

      她赌西原王的贪念。
      西原王赌宋猗的仁心。

      卫昭站在原地,一手托住另一只手,镣铐哗啦啦滑落一截,她伸手捏上门帘,摩挲上头的羊毛。
      外头人声和脚步声渐渐远离,似乎无人在意这顶帐篷底下还有个西原王妃未曾及时撤离。
      西原王的计划之下,她能走得出这层薄薄的门帘么?

      “殿下!你在里面吗!殿下!”

      卫昭松开手,看着身穿奚族短袍的女人抬袖掩住口鼻,如一只误入猎场的刺猬,浑身黑灰地掀开门帘,一脚迈入帐内。
      女人右手放在短袍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见到卫昭就站在门口,却不往外一步。秋燕一愣,伸手抓住对方红色的衣角。

      “殿下!婚宴上着火了!外头乱成一锅粥,没人往这里来!”

      卫昭看着那张熏得灰一块黑一块的脸,停顿一下。

      在西原,会叫她殿下的人已经所剩无几。这些人里,也只有秋燕一直固执地保持她出嫁前的称呼。
      其他人都称她王妃。

      见她不语,秋燕更加急切,拉扯她的袖口:“殿下!快跟我走!”

      秋燕的声音在发颤。
      十年里,每一个曾经想要逃回中原的晏国人都死在了西原。
      她太害怕了。

      卫昭皱着眉头摸摸手腕上的镣铐。戴得太久,下面的皮肤已经磨破。
      拉扯之间镣铐摩擦手腕,伤痕又撕扯开。

      卫昭看向秋燕隐藏在短袍下的右手:“你带的是什么?”
      “对……我忘了……钥匙!”秋燕握着钥匙的手发颤,几次对准锁孔,都以失败告终。

      “别试了。”卫昭撩开门帘,先看向天际。
      落日隐没在娜日迈雪山之巅,天已经完全黑了。
      鼻翼间有一股越发浓烈的酒气,冲天的火光将黑夜照成绯红色。
      远处隐约有杀声、呐喊声和惨叫声传来,仿佛身处炼狱。

      今日是西原公主娜仁图娅出嫁的日子,许多西原贵族都来到特穆尔部落。
      如今来看,这婚宴是办不成了。

      秋燕伸手替卫昭打起帘子。
      卫昭轻叹:“我不能走。”
      秋燕抓紧门帘,手指收拢,陷入沉默。

      卫昭向那把沾着泥土的钥匙伸手:“这把钥匙,是谁给你的?”
      黑色的钥匙在雪白的手指间转动,她接着逼问:“我在这里,又是谁告诉你的?”
      “你如何能避开守卫,顺利来到此处?”谈话间,卫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正面看依旧洁白细腻,手掌心处却是疤痕交错,掌纹被割得稀碎。

      卫昭拿起钥匙,对准手腕上的锁孔插/进去,扭转半圈。
      然而如预想中的铁链落地却没有发生。

      “无论西原王向你许诺什么,他骗了你。”

      卫昭垂袖,面无表情地凝视远方,没有再往前一步。

      “你不应该来这里。”卫昭迈出半步,“你看——”

      秋燕抬起头,只见十几个西原士兵手握弯刀,从四周隐蔽处走出。

      领头的士兵上前两步,唯有他身披兵甲。手中弯刀被包裹成暗红色,血珠从剑尖滴落。
      “请王妃回到原处。”

      这架势,若二人方才直接离开,恐怕就要血溅当场。

      卫昭平静道:“带着我走出帐篷,你和我都会死。”
      秋燕咬牙,目无惊讶之色:“我本就没指望西原人!但原以为……至少这把钥匙是真的。”

      “这里是西原。”卫昭摊开手,黑色的钥匙静静躺在掌心,强调道,“这里没什么是真的。”
      “还记得以前在宫里玩的九连环么?”卫昭将钥匙再度插入锁孔,向秋燕摊开手。

      铁链哗啦啦垂下。

      秋燕的目光从掌心凌乱的旧伤疤移到手腕上头的暗红色新伤。

      卫昭道:“来,试试。”

      秋燕下意识伸手。
      镣铐沉甸甸压在掌心,捏住那一个个圆环,最上头一环是温热的。

      仿佛回到当年,她年纪还小,贪玩那些从宫外得来的新奇玩意儿,忘记给公主的鹦哥换水。
      披香殿的姑姑命人戳烂她的手。

      是公主身边的女侍春红从她手上拿过那支解不开的九连环,她听到公主开口:“三日内,解开这套九连环,就免你处罚。做得到吗?”

      ——她能做到吗?
      秋燕沉默地垂首。

      春红死在了西原。
      今年已经是第十年。

      卫昭不等她回答,收回手,两只手腕上的枷锁隐没在宽大的袖口中。
      卫昭看向前头的西原士兵,捏着那支钥匙,淡淡道:“既然可汗叫人送来钥匙,我猜他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拦我?”

      领头士兵悚然抬头:“你会说我族语言!?”

      卫昭皱眉:“这就是你和王妃说话的态度?”
      话说到最后,她神情冷厉,看向后头的西原士兵,一双桃花眼中满是寒霜,带出一股腾腾锐气:“你们是谁的人?听的谁的令!竟敢来此拦我?”

      西原士兵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
      他们并非西原王的心腹,只是看守的杂兵,今日婚宴上突发火情,才第一次从尸体上摸到兵器硬货。

      奚族人尊卑贵贱分明,贵族之下皆是奴仆。如王妃这样的人物,平日里如天边的云霞一般遥远。

      秋燕上前几步,啐一口后头的西原士兵,呵斥道:“废物!”
      这是一句及其标准的西原话。

      领头人顿觉不妙,扬手挥刀!

      秋燕感到一阵凉风从额前划过,一个趔趄,几乎坐倒在地。

      “他背叛了可汗!”卫昭松开秋燕的后领,厉声道, “捉住他!”

      领头人来不及为自己申辩,便被一拥而上的士兵压倒在地,反剪双手,整张脸压进草地里,无法张口。
      短短一个来回,情势已完全反转。

      卫昭转过脸,看向一旁的秋燕。
      从嗅到酒味开始,她已经猜到这把火是谁的安排。

      西原婚宴传统,要备上百坛酒。几乎所有女人都会去婚宴帮忙,包括女奴。
      能接触到、打碎它们,引燃整个营帐。显然不是秋燕一个人能办到的事。

      时局未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若她们指望谁来救,早已成泉下枯骨。

      “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受苦了。”卫昭的声音很轻,“大家都受苦了。”
      秋燕浅褐色的眼珠定定地凝视着卫昭,目光中情绪翻涌,她极力克制:“……西原人残暴,若没有殿下,我们早没命了。殿下这些年尽力照拂,大家都看在眼里。”

      “我生来是晏国公主,受万民奉养。在其位,司其职,担其责。”卫昭平静道,“但你不是,你们不是。你们本不必承受这些。”
      秋燕摇头:“我不是为了殿下这么做,她们也不是。”

      卫昭沉默片刻:“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秋燕惨笑:“哪里有什么打算。十年了,我知道逃不出去。我们只不过想在最后多杀几个西原人。殿下,我的好殿下。你坐在西原王帐里有吃有喝,有人伺候。我们被打骂,被随意捉进谁的帐篷里。没有东西吃,没有衣服穿。我知道这不能怨殿下,但我们又能去怨谁呢!?”

      卫昭看着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渐渐盈满泪水。
      她指指半截身子埋进草地里的西原士兵:“西原人的刀上沾满晏国人的鲜血,你若怨恨,就拿起刀,亲手杀了他。”

      秋燕嘴唇绷紧,神色百转。
      她认得这个人。

      西原勇士很多,大多粗短肥胖,不擅言谈。此人是奚族人和晏国的混血,因擅说两族语言,这些年时常跟在西原王身边。
      即便放火的事能遮掩过去,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动手杀掉这个人,事后一定会被西原王清算。

      她哪里还有什么后路呢?
      秋燕道:“好!”

      地上的士兵能听懂中原话,呜呜地哭喊,又被按进泥土里,发出一声闷响。

      秋燕捡起地上掉落的弯刀,内心从未觉得如此坚定,甚至比心怀死志,点燃大火时更平静。
      她有些吃惊——握住刀竟然没有让我觉得害怕,而是心安。

      她走近这些西原士兵,发觉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
      西原士兵按住他们的同族,那人手脚乱划,奋力挣扎,看着格外可笑。

      秋燕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卫昭。

      她回想起自己还没有被父母卖掉的时候,第一次在院子里看到人杀猪。

      那是一头黑色的野猪,和家猪体型不一样。更瘦更小,但很凶猛。它被三指宽的麻绳牢牢拴住四肢,好几个壮年男子一起扑上去,按住猪的肢体,屠夫用大砍刀捅穿猪的脖子。
      猪血喷出来,有人拿着木盆去接。

      秋燕举起刀:“殿下,你还记得春红吗?”
      身后传来平稳的声音:“她是我们掩埋的第一个同伴。”

      “殿下没有亲眼瞧见,她是替我死的。”秋燕看向地下瑟瑟发抖的士兵,笑了笑,“十几个西原男人围上来,她说她是年纪最大的,活够了,但我还小。后来……有个西原人嫌她不叫,一刀将她钉在地上。春红当年十九岁,我今年已经比她大整整六岁,但我好像还没活够。”

      春红当时没有立刻死掉,她哭着按住对方胸口的伤口,耳边是人临死前的抽气声,很快就只剩出气没有进气。
      手指缝中不断喷涌的红色也让她无数次回想起那盆黑红的猪血。

      她年幼时看到杀猪便觉得很害怕,但不知是在怕什么。
      后来稍大一点,才发觉原来人的境遇和牲畜可以毫无区别。

      她怕成为任人宰割的牲畜。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修文,这里应该是第一章修改后的内容,之后会进行全文替换。
    下周起正常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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