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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辰光 ...

  •   “所以,二皇兄是如何回答您的?”

      正值饭口,西南边陲一处酒楼人群熙攘,只是简陋了些,尽是散座,连个屏风遮挡的地方也无,难隔喧嚣。

      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二楼角落里两人交谈——或者说,交流,毕竟其中一人是个哑的。

      见对方久久没有回应,问话的人也不恼,自顾自言语:“我这几个兄长,大哥勤于政事,然心狠手辣;二哥温和仁善,却失了果断;三哥鲁莽愚钝,更是不做考虑。若是择一人登高位,还真是难以抉择。”

      “王爷只字不提自己。”纪承毓提笔蘸墨,在纸上写道。酒楼鱼龙混杂,来往此地的人绝大多数见惯了各类奇事怪事,又有许多只为歇脚,他二人在这不点菜肴却横铺笔墨,倒也算不上太惹人注目。

      舒望辰闻言,笑而不语。

      这时,有伙计小跑过来,恭恭敬敬对着舒望辰施了个礼,而后看了一眼纪承毓,眼含犹豫。

      “无事,说吧。”舒望辰颔首。

      纪承毓看着眼前一切,心中了然。

      西南军营地点敏感,且难免有各方势力的眼线渗透其中,纪承毓一旦现身军营,恐怕用不多时消息便会传到皇帝耳中;但全指望借骚乱掩盖自身也不可取,若是不得控制,照旧是功亏一篑。眼下这酒楼想来是舒望辰的产业,上下皆是其耳目,若有异动也逃不出他掌握。

      ——同样的,他纪承毓若是想做些什么,也绝无可能。

      不过这只会让纪承毓更放心,和聪明人待在一处,若是朋友,便省了许多心思。如若今日舒望辰毫不设防,或者防的过了头,纪承毓也没必要再与之多言。

      这边纪承毓如何想法暂且按下,那伙计得了准允,也不再顾忌:“禀将军,宫里送了信来,圣上听闻西南近日时有动荡,忧将军一人力不从心,特派钦差来此协助将军理事,此时估计已在路上。”

      行伍之人似乎对王侯总少一份敬畏,远离疆场安于宅邸之人,在他们眼中,远不及“将军”二字来的郑重。先前的昭远侯如此,而今的慎王亦如此。

      语毕,舒望辰沉默许久,过一会儿突然笑出了声,辨不出喜怒。

      纪承毓也没动作,眼睑微垂,像是毫无察觉。

      “你说,”舒望辰手指有节律地敲击着桌面,一旁的杯中酒在震动下漾起圈圈涟漪,“这钦差是个什么来路。”

      伙计不敢吱声,却也没退下——舒望辰没有发话。

      而且这问题本就不是给伙计的,是给纪承毓的。

      不待纪承毓提笔,舒望辰自顾自地接了下去,语带感慨:“他知我不会回京,便扯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塞了个人过来。这该是监视、制衡,还是当真如他所言,‘从旁协助’?”

      等舒望辰彻底不言语了,纪承毓才不紧不慢,落在纸上两字:“皆有。”

      “先生倒是看得透彻。”舒望辰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眼中笑意真诚了几分。此刻他也像是终于想起旁边还站着个侍从,看了他一眼,挥挥手示意那人退下。

      纪承毓回以一笑,意味深长。先前如果自己说错了话,说不定这会儿他就得被侍从一并请出去了。

      两人一时沉默。

      还是舒望辰先开了口,问:“先生可知,这钦差是哪家的?”

      纪承毓摇头,不过他也反应过来,舒望辰能这么说必是早已有了答案,甚至早于侍从通禀。

      “陈家。先生可还记得,当初与西戎谈判时的陈御史?来人正是其长子,陈端行。”舒望璋盯着纪承毓的双眼,试图从中从中看出什么。

      然而纪承毓的目光实在太过平静,没有给舒望辰任何揣摩的余地。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十二年过去,旧时相识此刻已过不惑,而自己漂泊无定,见故人子也只有无意义的慨叹。

      不过最后纪承毓还是提起了笔,点了几字:“知人善任,用人不疑。”

      舒望辰盯着纸看了一会儿,朗声笑道:“自然。陈御史刚正不阿,虎父无犬子,想来这陈公子也不至是个无用的——皇兄亦不会看错。至于猜疑,我自诩行正坐端,皇兄要查,与我何干。”

      纪承毓轻挑了下眉,不置可否。他不满意舒望辰的回答,或者说,舒望辰对他有所保留。

      遭逢大难,纪承毓如今只认一件事——问心无愧,比不得有恃无恐。舒望辰知道皇帝不会、不能、不敢动他,所以就算是身边被安插了棋子,也只会是废子。

      舒望辰也没继续解释,转而问:“先生觉得,此地如何?”

      闻言,纪承毓将目光移向窗外。街上来往之人匆忙,面有忧色,少了多少活力。

      南疆不比西北。西戎疆土与大昌之间有沙海阻隔,欲要进军必是要大费一番周折,加之曾有纪家父子领兵戌边,西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举妄动;然而西南与之大不相同,昌、瑶两国之间只隔着座离山,且现任瑶国国主正值壮年,野心勃勃,边境处时有摩擦,以至于百姓生活于此也胆战心惊。

      纪承毓收回了视线,写了几笔:“乱中求存。”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时节了。”谈及西南,舒望辰难得有了疲色,伴有难以掩饰的落寞。“我无意皇权,便早早入了军营,到现在算是完全绑在了这里,若非大变,永不得回京。可就算如此,我也无法改变眼下困局。”

      他呼出一口长气,像是想要将这些年积蓄的所有尽数释放:“朝中曾有人因我母妃出身而疑我暗通南瑶,才致西南久不得安宁。可他们没来过这里。”

      此时恰有人骑马疾奔而过,马蹄落地践踏尘埃,声音压过了浮世喧嚣。

      舒望辰从未动摇过,但就因为所谓的血脉,他再多的坚持都只能换来一句轻飘飘的质疑。他没有必要向那些人解释什么,也没有用,他唯一仰仗的只有自己于西南“不可或缺”。

      他习惯了对所有人冷言相待,以至于今天见到纪承毓,见到了可以与自己相共鸣之人,却只能憋出干巴巴几句感慨,除此之外再说不出其他。

      长久的沉默过后,舒望辰生硬地转了话题:“我曾经见过先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先生可能已经没了印象。”
      纪承毓抬眼,示意他说下去。

      “止云关大捷,先生领兵凯旋,入京请赏。”舒望辰提起壶,为纪承毓满上一杯茶,“其时万民庆贺,父皇于隆德门亲迎,何等风光。”

      止云关,那便是十二年前。纪承毓点点头,时隔日久,他确实对当时所见之人没什么印象。

      “那年我十岁,尚还在宫中习书学武,平素不敢懈怠,但也就那一日,我逃了一次——我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奇才。其实父皇也知晓我的心思,不然我哪有那么容易出宫,还能赶巧遇见好位置。”说到这,舒望辰看着纪承毓的目光似乎有了变化,他在透过眼前人,看着久远记忆中的鲜衣怒马。

      但是纪承毓没有任何的反应,就像是在听一段属于旁人的故事,主角与自己同名,却截然不同。那段光影沉寂在岁月的尘沙之下,如今剩下个饱经沧桑的空壳。

      舒望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稍顿了顿,再开口时声线更加温缓,近乎于小心地向纪承毓讲述这段‘回忆’:“我那时就知晓,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长居京城当个闲散王爷,要么远离此地永驻边陲。我不想做庸碌之辈,但行伍事也非我所愿,故而那次罕有的叛逆,其实也只是想挣个结果。”

      那是绝无仅有的热闹,甚至远胜于纪载阳其父纪封出征归来的任何一次。所有人都狂热地崇拜着这位少年将军,尽管他的资历比不得那些老将,但只需要这一次胜利,就足以让百姓奉之为神。

      时隔十载光阴,舒望辰仍旧记得,当他费力挤入人群,一抬眼,纪承毓手中那杆破军枪燃起的光辉正照入他的双眼,而后一路向下,直抵他曾迷茫混沌的内心。

      曾经的他缺少一个引路人,以致他彷徨了很久很久;而在那日他等来了这束光,先前那些日夜的辗转反侧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他只会属于疆场,他的心从来都只会被那杆长枪吸引,然后彻底沉沦。

      或许是那股念头太过强烈,小舒望辰忍不住喊出了声,像是向着马背上的人求证,也像是叩问自己的内心:“我能不能坚持下去,走出我的路!”犹且稚嫩的少年声音清亮,问着只有他知道前因后果的糊涂事。

      出乎意料地,环境那般嘈杂距离那般遥远,纪承毓似乎也听见了他的声音。只是人群熙攘,纪承毓看不见他在哪,认不出他是谁,但这并不妨碍纪承毓给出答案:

      “我既为之,矢志不渝!”

      舒望辰猛地回过神。

      “我尊您一句‘先生’,便是将您当作半师。”他收敛了先前的几分散漫,此刻坐在纪承毓面前的不是慎王,不是皇子,只是一名曾受他影响而踏上征途的将军。“我知您可能会觉得我幼稚可笑,但我清楚我如今说的皆为肺腑之言。”

      舒望辰说的诚恳,换作是谁都不免动容。

      然而纪承毓似乎无动于衷,只淡然写下:“慎王有话不妨直说。”

      舒望辰突然哑了声,张了张口,半个音节也无。

      他以为纪承毓没有打断他,任由他言说,便是在逐渐接纳他。然而他终究是想错了,错的离谱。

      ——纪承毓根本不在乎舒望辰如何表现,从他二人走进这里开始,或者更早。只“慎王”两字落下,便表明了他的态度:不与之亲近,不与之交心,无论如何。

      纪承毓不信舒家人,半个字也不信。不论是先前的恭王,还是如今的慎王,纪承毓与他们相谈句句皆入心,但句句不容信。那日那时、今日今时他之所以坐在这里,只是为了完成一场交易,至于情分故交,没必要,也毫无用处。

      在如今的纪承毓眼里,没有任何交情,比得上利益相关。就算他所面对的这些人尚存真心,他也只会将其作为筹码,压在天平的一端。

      到这时舒望辰这才恍然发觉,纪承毓两鬓已生霜发,眉目已有了陌生——早就不是从前。

      “所以先生猜到我要说什么了,而且,早就有了答案。”舒望辰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不是失望,而是看清事实的释然。“我欲以往昔事为引邀先生留在军中,但显然,先生不会。”

      纪承毓点了点头。

      “那先生为什么还要来?”舒望辰是真的困惑了,他以为他算的清楚,结果到头来他才是被算的那个。“如果先生来此不是为了寻一归宿,还能为什么?我知先生不会幼稚到寻我借兵,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纪承毓没回答他,甚至连笔都未拿,转而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丸药服下。

      舒望辰不明所以,但也没出声询问,静静等待着。

      良久。

      “我已有了答案。”是纪承毓开了口。

      舒望辰倒不像恭王那般惊讶,可能是他曾派去皇宫的周定安告诉过他什么,他只好奇为何纪承毓会在此刻选择开口,说的又是这般不明不白的话。

      “望先生明示。”

      可是纪承毓只摇了摇头,站起了身。他要离开了。

      “先生!”见状舒望辰是真的着了急,他可以接受先前交涉的失败,但他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放纪承毓离开,留下个无解的谜。“先生到底要的是什么!”

      情急之下舒望辰甚至伸手去抓纪承毓的衣角,然而却被纪承毓轻飘飘地躲开,五指并拢时只有一缕风悄然而过。

      “先生当真不愿留下?”他竭力大喊,引得旁人侧目却也不顾。
      没有回应。

      “先生当真对再我无所求?”他再问。
      没有回应。

      “先生与我之间当真毫无情分,只有利益可谈?”他发誓这是最后一句试探。
      没有回应。

      “先生来此当真只是为了利用我,而我甚至不能知道先生要的是什么?”他没忍住。
      这次有了回应。他远远看见纪承毓点了点头。

      舒望辰颓然跌坐,眼睁睁看着纪承毓离开,而他却无能为力——就算到了这时,他也没想过用权势将人扣下。

      他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他的产业自然无人敢来驱赶,任由他在这里待到人走客尽、万籁俱寂。他的脑子里划过很多事,童年的、成年的,高兴的、沮丧的,温暖的、冰冷的,但没有任何一段记忆可以填补他如今的空洞。

      他想不通纪承毓为什么突然造访又突然离开,想不通纪承毓究竟从自己这里得到了什么,更想不通他为何会如此沮丧。或许是因为曾经支撑着他的光影在今日彻底消散,或许是旧时已逝旧人不再,也或许就是因为他找不到那个答案。

      起先他手中持的尚还是茶水,但是茶冲泡到后来,早便尝不出味道,与白水无异。有人想要来换,却被他统统挡了回去。

      他想起当时他派周定安去救人的时候,发生的一段对话:

      “王爷为何要蹚这趟浑水?皇宫戒备森严,纪将军身边看管更是紧密,一旦被发觉岂不是坏了王爷和陛下的感情。”
      “周定安,你越界了。”
      “属下只是不想王爷涉险。”
      “那只当我想报他引路之恩,或者,当我是同病相怜。”
      “但王爷,万一纪将军……恕属下直言,纪将军经逢大难,恐怕早就不比当初。”
      “孤心中有数。”

      现在舒望辰突然觉得那个时候自己的固执似乎成了笑话,周定安的顾虑从来不是杞人忧天。

      该回去了。舒望辰摇摇晃晃站起来,他身为守将,今日贸然离营已然算是失职。

      可就在这时,门外匆匆忙忙跑进来个士兵,手中拿着封书信,双手呈给舒望辰:“将军,这是方才有一乞儿送到军营的,卑职不敢擅动,听闻您在此处便直接送来了。”

      舒望辰一愣,方才站起复又坐回了原处。“好,退下吧。”

      他心中有种预感,所以他屏退了所有人,甚至连灯都没点,只借着朦胧月光展开了信纸,费力辨识着上面的内容。恍惚间他以为他又回到了宫中,那时的他还小,活得谨小慎微,为了免出风头而竭力藏拙,以至于为了研究一本兵书,他只能趁半夜无人时偷偷阅读。

      信中没几个字,他很快就该看完,可他没有。那些笔画交织重叠,组成他熟悉的字迹,可他偏偏读的极为吃力—他在反复确认,确认这笔迹是不是属于纪承毓,确认这内容是不是他所看到的那样:

      “我既为之,矢志不渝。”

      八个字,他方才明明没说出来。这句话明明只出现在自己的回忆里。

      舒望辰突然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哩……不是在卡文就是在卡文的路上……
    纪崽到底从舒望辰这里得到了什么呢?不妨猜猜~当然后文也会说清楚的
    (舒家四兄弟,璋,玺,冲,辰)
    感谢看到这里的宝子,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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