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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此心 ...

  •   纪承毓是在木鱼声中醒来的。随后便是檀香悠悠漫入鼻腔,抹平了他初醒时的无措。有节律的咚咚声应和着他的心跳,将他从暗无天日的囚牢中拽回人世。

      他盯着顶棚看了很久,才勉强让视线再次聚焦,而后彻底清醒过来。

      “醒了?醒了就好,不然我还没法交代了。”温和男声在耳畔响起。

      纪承毓转过头,挣扎着坐起身,才注意到床榻旁小方桌处坐着个男子,单手持着木鱼槌,见他看过来才刚刚放下。

      此人一身素衣,长发用木簪简单挽着,几缕碎发跌落,被他挽到耳后,颇是随性。纪承毓仔细端详其面貌,才发觉他眼角已然有了皱纹,只是他五官长得清秀,叫人忽略了他的年岁。

      纪承毓正欲开口,那人却一抬手制止了他,继续道:“车夫我已让人结了银子离开,你身体经不住继续赶路,先在此地休息些时日——你已睡了三天。”

      “……多谢。”纪承毓沉默片刻,开口答。

      “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你本就身中蛊毒,又服了烈药,这场雨浇下来,你还能活到今天真是奇迹。”那人换了个姿势,斜倚着桌案,戏谑看着纪承毓。

      纪承毓不明他意,斟酌后才道:“不知。我先前应未曾见过……阁下。”他从屋内布设认出此地应是个佛寺,然而面前人却全然不似僧侣,更像是闲散香客,因而对称呼有一时犹豫。

      那人嘴角弧度似乎更大:“你当然没见过我。京城纪家,戍守边关的纪大将军,声名显赫的昭远侯,怎可能遇见我这种闲云野鹤、无所事事之辈。”

      这一连串称呼将纪承毓的身份抖了个干净,纪承毓也知不必再费心提防,干脆大方承认。“既如此,不知阁下怎会出手相救,此地又是何处?”

      “山间一野寺罢了,我就住这,全寺上下除了我,就只有一个小师父。”那人顿了顿,似乎是不死心,又看着纪承毓,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期待:“你就真的猜不到?没有一点头绪?”

      纪承毓想不通初次见面的人为何如此热忱,更想不出他眼中的期待源于何处,只碍于救命之恩不好轻慢,便绞尽脑汁回想往日的经历,但仍旧是一无所获。他只好硬着头皮答:“抱歉,我实在猜不出,还望阁下解答。”

      “看来那混账东西嘴是真严,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此,只是不知具体方位……”那人眼中的期待渐渐淡去,又成了初见时那温和模样。

      他调整的倒是快,走到床前,随意找个地方坐下,伸手试探了下纪承毓的额温:“嗯,烧退了就没事了。”

      不待纪承毓反应,那人又开了口:“我名赵继宁,有一昔日同僚兼好友,叫李珉。”

      李珉?

      纪承毓双眼微瞪,有着不加掩饰的惊讶。

      “很奇怪吗?不像?”赵继宁起身去倒了杯茶水,“我先前以为他与你聊天时会提我两句,但看你这反应,显然这混账半个字也没说。”

      纪承毓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轻声道:“师父应是……怕连累你。”

      “我想也是。”赵继宁倒显得比纪承毓洒脱的多,“他惯是将所有事都一力担下,有逞能的心没逞能的力,难怪早早折了性命……”

      赵继宁突然没了声。纪承毓也没说话,房间内压抑得人忍不住放轻了呼吸。

      “说那么多作甚,都过去了。他能教出你来,算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有用的事,不亏。”还是赵继宁先说的话,打破了愈发沉寂的气氛。

      纪承毓忍不住问:“那您……为何会住在这里?”

      “李珉出了事,我为了保他也受了牵连,干脆辞了官与他一道离开。那时候的两个人都有股心气,想效仿先贤避入山林,没想到这一待就是多少年。”谈及此事,赵继宁的神情间终是染了风霜,难抑沧桑。

      纪承毓不再问了。

      而赵继宁似乎也不愿再提,转而问:“礼尚往来,不如纪小子也说说你的事?我可听说,今上早便以谋逆重罪斩了你,怎么如今你又到了这里,还将身体折腾的如此不堪?就连这嗓子……”以他的年岁和阅历,称纪承毓一句“小子”毫不过分。

      “自然是承蒙那位恩惠。”纪承毓只以寥寥几字带过,并不想多说什么。

      “哼。”赵继宁怎么会听不出纪承毓的敷衍,似是不悦:“你可知,你用的这‘却樊笼’,是谁的手笔?”

      纪承毓一愣,仔细回忆后才道:“此药自家父掌家时起,为纪家豢养死卫所用,自然是……”

      “不对。”赵继宁出声打断。“当初你父亲能拿到这东西,少不了我从中相助——我赵家本是江湖中人,研究医毒之道,这药,便是我家的。”

      纪承毓大惊,又见赵继宁面色突然严肃,盯着他的双眼道:“你身中蛊毒是南疆之物,性极猛烈,最易伤人心神;而‘却樊笼’更是损伤根本、以命作赌,若不是我这些年闲居于此,专研此道,强行逼出你体内残余的药性,你必死无疑。”

      “那为何我还能说话?”纪承毓疑惑。他能开口全仗‘却樊笼’,若是真如赵继宁所说,他早该哑了。

      “这便是我要说的另一件事。”赵继宁鲜少如此认真,先前那般闲逸在此刻消失无踪。“我以他物暂时顶替了‘却樊笼’,但是此法并非长久之计,只是延缓了你体内积弊爆发的时间,也暂留住你说话的能力。”

      “你现在有两种选择,一是我再解了此药,从此你不可动武不可言语,甚至极大可能直接瘫痪——先前的毒性把你身体毁了大半,能保住命已是万幸。”

      纪承毓沉默良久,又问:“那另一种选择呢?”

      “另一种……”说到此赵继宁有了犹豫,但见纪承毓追问,也只好继续:“维持现状。此后你每年都需来此寻我,再次施针压制药性。但此法极为凶险,且蛊虫不定时发作极其影响你的心神,长久之后,你大概率会成……疯子。”

      “疯子……”纪承毓喃喃。

      赵继宁面有忧愁:“我还是建议你选前者,好歹性命无虞;若选后者,你大概率活不过五年,更有可能是两年就……”

      “够久了。”纪承毓哑声道。“两年,够我做许多事情了。”

      “纪承毓!”赵继宁急得高了声音,“你家中尚有父母,你弟弟也在,惜命不好吗?!”

      纪承毓没答话。

      “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成为废人,但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赵继宁看着纪承毓,说到这声音甚至有了哽咽。“活着,比什么都强。有的事情你改变不了什么的,你什么都做不了,只会搭上一条命。”

      纪承毓知道他想起了李珉。李珉之所以会有那样的结局,一方面是当权者不肯放过,另一方面则是他自己太过执着——过刚易折。赵继宁当初没能救下好友,甚至连其死讯都是听人传信;而现在他想救下纪承毓,无论以何代价。

      然而纪承毓仍旧是沉默。

      良久,纪承毓才开口:“我意已决。”

      赵继宁的脸色一瞬间灰败下去,纪承毓似乎听见了岁月流逝的声音。

      “……好。我答应你。”赵继宁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甚至他的声线也变得沧桑。“但我要一个理由,你究竟为什么甘愿放弃生命,也要如此?”

      纪承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依凭感觉转过头,透过半拢的窗遥遥望向远方。

      那里有他的答案。

      赵继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起先尚还疑惑,半晌后猛地瞪圆了眼。

      “好,好好,好好好!”他突然大笑出声,一开始只是声音大,到后来已近乎疯狂,分不清是笑还是哭,撕心裂肺、声彻九霄。“你有此心,我若是还不答应,倒显得我不懂事了!”

      赵继宁的动作太大,挽着发的木簪不慎滑落,满头长发骤然披散,混迹其中的根根白发终于彻底显露出来。他曾身陷一场桃源幽梦,本以为只要安逸其中便可以忽视所有,却在此刻被人忽然点醒,才发觉原来他心中仍有未灭的炽火。

      “纪小子,”不知何时他已是眼含热泪,有熠熠光火在其中燃烧,“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至于性命,我去跟阎王抢!”

      “您就不惧,我先成了疯子,忘了我此刻的心愿?”纪承毓仍是那般平静,目光淡淡。

      赵继宁一甩袍袖,潇洒摆手:“你啊,就算疯了,也忘不了。”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至于之后你想要的做不做得成,”赵继宁擦去泪水,转过头笑着看向纪承毓,“我不担心。”

      ——纪承毓看的是北方。

      ——那里有曾经困住他的京城,有一度毁了他的人,有他曾爱至深而又恨入骨的存在。

      ——也有大漠孤烟,烽火连天,有他曾热爱的、守护的、动荡的第二故乡。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的长度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从最开始计划几千字,到现在居然已经十万字了!
    这段故事很长,我希望我可以塑造出一个更丰满的角色,而不是几行字便讲清的单薄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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