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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寻己 ...

  •   大雨滂沱,偶有雷鸣隆隆。

      突然响起的车辙声打破了独属于自然的轰鸣,伴随着长鞭挥舞的破风声,一辆朴素马车出现在空无一人的山路上,显得格外孤寂。

      “公子,这雨下得太急,前路可不好走啊!”车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也挡不住被大风裹挟的凌厉雨点,脸上身上湿得彻底,只能半眯着眼看向前方的道路。

      车内人裹着厚羽大氅,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双眼半阖极为虚弱,俨然是重疾缠身的模样。听见车夫呼喊,他费力睁开了眼,未曾说话先是一阵急咳,好半天才找回呼吸:“……烦劳您费心,此处荒山林木茂密,实在不宜长留。”

      就算先前已听过不少次,再听见车内人这说话声音,车夫还是忍不住惋惜。好好个俊公子,偏生是个体弱多病的,嗓子还毁了大半;要不是他常年奔波,什么人什么口音都听得,还不一定能听清楚这公子的话。

      “好嘞,那我就尽快往前赶赶,只要过了这山头,前面就有镇子!”车夫一扬马鞭,清脆鞭响穿透雨雾,击碎多少落莹。

      车内的公子——纪承毓,拢了拢身上大氅,试图挡住无孔不入的凛冽寒气。

      这已经是他不辞而别的第三日。京城早已消失在茫茫烟雨之后,眼前是水乡朦胧。

      或许李书常会后悔早早便给了自己钱财,才让他能在短短几日便赶到此处。否则,若是全靠他徒步跋涉,说不准早就栽在了某处荒郊野岭,一睡不醒。

      然而他现在的状况也说不上好。这雨从他离开那日便开始下,起先他孤身离开未曾携带雨具,本就虚弱的身体经大雨一浇,立刻便起了高热;但他并不打算在京城停留,硬是强撑着去请了车夫,载着自己一路南下。

      纪承毓倚着车厢,长吐出一口气。他的身体几乎已经到了极限,眼皮极为沉重,但他硬挺着不肯睡,逼着自己在脑中想事情,让混沌的大脑勉强维持一线清明。

      他独自离开并不是一时兴起,准确说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计划好了。

      他不希望李书常与八卫此生便彻底与自己绑定在一起。曾经他们因为纪家留在这里,随他一同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可如今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虽说侥幸捡了条命回来,但也早就是世人眼中的死人了,没必要还继续绑着他们。

      他们已经将前半生牺牲给他,后半生他们合该走向山高海阔。他们应该有选择,而不是因为曾经的誓言折断羽翼。

      他也没打算回纪家。

      一来皇帝说是放过了纪家,但总归会有眼线盯着风吹草动,自己贸然回去只会引来祸患;二来……他无颜归家。

      父母不得安宁,胞弟失心成疯,前半生的金戈铁马、青云长路,被自己一遭毁了干净。

      他怎么有脸回去,又该怎么面对他们。

      一阵急火攻心,纪承毓脸色微变,猛地呕出一口黑血,尽数泼洒在他前襟之上,染透了单薄衣料,湿嗒嗒黏在肌肤上。适时一道惊雷劈下,电闪白光透过半阖车窗,照得纪承毓面色惨白如纸。

      他隐约听见车夫喊了句什么,然而实在没了力气,眼前的世界晃了几晃,便轰然崩颓。

      ——

      纪承毓在梦中醒来——准确说是梦魇。又是偃蛊。

      他一时间竟有些无奈。上次的梦魇只是些无意义的片段,困了自己不久便被压制,而这次找准机会反扑,果然是厉害了不少。

      他现在像是身处一方独立空间,周遭只有白茫茫的雾气,一片死寂。

      纪承毓没动,静静等待着什么。

      而也正如他所想,这片空间逐渐有了变化,起初是朦朦胧胧响起些无意义的噪音,到后来越发清晰。叫卖声,欢笑声,车辙碾过街道的声,朱门绣户饲养的金丝雀鸣叫声,纪承毓很久未曾听过这些,没想到在梦魇中得以与之重逢。

      他不清楚为何会听见这些,但他也不打算就这样等待下去,所以纪承毓迈出了步子,很缓很慢,却似乎瞬息万里——眼前仍旧没有出现实景,然而耳畔所闻却在飞速变换。

      这些声音虽无实体,却掀起了阵阵疾风,拂乱了纪承毓披散的长发,也一遭拂去了所有风霜,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白发染青黑。

      纪承毓没有走出多远,却从现在走到了过去,走到了当初的那个夜晚、那个街巷,走到了那匹失控的马背上,而他手里正拎着缰绳。他方才所听到的,是这一方街道这十年的变化,但他未曾亲眼所见,自然也看不到实景,只脑中空泛描摹着声音,当作缺失部分的弥补。

      他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会在这里救下“被人暗算”的“齐家公子”,会与他相知相识,而后在宫宴上发现真相,却早已泥足深陷,最后彻底陷入名为“偃”的圈套中,直到身陷囹圄、以身赴火。

      止云平乱,平了他纪承毓戍守边关的价值;红烛杀宴,杀了他纪承毓锄奸恶清君侧的意义。到头来剩下的,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昭远侯,可以被皇帝随意摧折。

      所以这次纪承毓直接松开了手,缰绳滑落,而他则从马上翻了下来,任凭那匹马横冲直撞;他甚至期待着寂寥的街道上响起一声惨叫,期待着温热的血液在夜中肆意喷溅。

      但他没能如愿。相反,他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又回到了马背上,刚刚扔掉的缰绳再次被他攥在手中。

      一切回到了原点。

      纪承毓也清楚这场梦魇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所以他并未惊讶,只是默默重复了几遍方才的做法。

      一样的结果,那匹马,那条街道,分毫未变。这条路行不通。

      这几次轮回留给纪承毓思考的时间并不多,等到眼前再次亮起,此番他干脆选择了如原先那般下马救人,只是救完之后并未多言,将“齐璋”扶起过后直接离开,没给“齐璋”搭话的机会。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居然真的没有重新开始。他向前走着,而周围的景色渐渐消散,他再次回到了那片虚无之中。

      纪承毓心念微动。他不明白蛊虫为什么要给他这个改变过去的机会,这不是偃蛊的脾性。

      不过这种疑惑并没持续多久,倒不是因为他找到了答案,而是眼前景象再次出现了变化。

      这次没有任何迹象作为铺垫,而是极突兀地出现了一座大殿——是宫宴,虽然不知为何没有分毫声音,但纪承毓记得清清楚楚,那日这大殿的陈设与眼前一般无二,而此刻他正站在殿中央,周围空无一人。

      他试探性地向旁边走了一步,这座大殿似乎在一瞬间活了过来,灯火骤然亮起,殿两侧座无虚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只是纪承毓仍旧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人人都在高谈阔论却无一字传得进他双耳——他似乎失聪了。

      好在目前这影响不大,纪承毓很快调整过来,只沉默着走到记忆中的位置,撩衣袍坐下。他的扮相仍旧是无欢殿中的模样,包括方才救人时也是,只是似乎“在场之人”都忽略了他的不和谐,在那些人眼中他就是锦袍华服的大将军,没有任何问题。

      先前的经验告诉他,他若是对“舒望璋”起了杀心就会进入轮回,这次纪承毓便没打算再对“舒望璋”下手。只要他不离开座位半步,自然也不会有后续那些波折。

      果然方法奏效,当纪承毓再一次端起酒杯时,手中之物骤然消失,紧接着大殿倾倒、灯火黯淡,不知从何而起的黑雾吞没了眼前的所有,他眼前彻底成了一片黑暗。

      他脑中灵光一闪。

      梦魇不会突然大发善心专门给他一场美梦,所以它在不断剥夺他的五感——起码是梦中的五感——作为他改变“未来”的代价。第一次他失去了听力,而这次不同于先前的黑暗,恐怕意味着,他失明了。

      他现在基本摸清了梦魇的套路,据他猜测,接下来恐怕就是胥城重逢、太子婚宴,最后到他连夜回京自投罗网。梦魇编织出他人生中几个重要的节点,他不能直接解决幕后黑手,却能选择避而不见,从而改变原本的进程。

      只是纪承毓并不好受,准确说他的精神在逐渐崩溃。

      很难形容这种感受,前所未有的孤寂感将纪承毓吞噬。他像是汪洋上一叶扁舟,漆黑的夜幕不见星月,身下是躁动的浪潮;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苍茫中漫无目的地飘摇,等待着骤然掀起的风浪将他直接掀翻,坠入海底迎接名为死亡的宿命。

      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就连再次进入幻境,都是通过闻到的焦糖香气判断的。

      纪承毓其实有些遗憾,他试图在脑中勾勒那个糖画的模样,却发现已经模糊了;当然也可能是偃蛊影响着他的记忆,想从根源上断了他与“外界”的接触,毕竟他的记忆此刻都变作了梦魇的主体,若是还能让他“想”起来,封锁视力岂不是没了作用。

      不过失明也有一种好处,只要他找到个角落安稳待着,就彻底断了遇见人的可能性——遇见也做不得数,看不见,便只当作空气。

      所以这次也混的很轻松,没多久纪承毓便察觉到环境起了变化,他试着伸手去碰了碰,确认周围确实什么都没了。

      纪承毓已经很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失明带来的恐惧对他影响实在是巨大,他试了许久却发现自己连迈步向前的勇气都无。他竟然不敢再去试探前路,畏惧于未知的环境,变得只敢缩在角落摇尾乞怜,无望地祈求着早日重见天日。

      他知道这不正常,知道自己反应如此剧烈是因为蛊毒,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只能任由恐惧肆意蔓延,最终控制住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这才是梦魇的目的。它在摧毁名为“纪承毓”的灵魂,想让他变成奴颜卑膝的“无欢公子”,变成蛊主人渴求的、可以完全被掌控的玩物。

      死寂与黑暗模糊了时空概念,直到血腥味缓慢地攀附而上、涌入鼻腔,刀刃触及肌肤带来的寒意蔓延至全身,纪承毓才勉强找回神智,艰难地抬起手臂,颤颤巍巍伸向前方。

      他感受到有液体正顺着脖颈蜿蜒而下,准确说不止脖颈,身上各处都有,只是脖颈处格外明显。结合那愈加浓郁的血腥气,不难猜出那液体是什么——血液,他的血液。此刻的他恐怕遍体鳞伤,而脖颈处架着的刀剑正在割破他的血肉。

      纪承毓大概猜到了现在发生了什么,不知什么原因他跳过了婚宴那段,直接到了最后的杀局。或许是蛊虫发觉了他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不打算继续与他浪费时间,干脆加快了进度,逼迫他以近乎于废人的状态,在绝境中找出一线生机——更大可能是折在这里永远无法离开。

      这次失去的感知不同于先前简单粗暴的全部剥夺,只抹除了他的痛觉,看似无害,实则致命。无痛便无知,却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伤害,这只会让他在死亡的那一刻才意识到生命的消逝,却挽回不了任何事。

      他没有听力,听不见刀刃破风而来的锐鸣;

      他没有视觉,看不见兵器袭向自身的轨迹;

      他没有痛觉,找不出身受之伤孰重熟轻。

      这就是无解的局,纪承毓唯一的结局只有死在这里,死于命中注定,死于错信一人。“纪承毓”的灵魂终将陨落,代替他活下去的只会是傀儡一般的“无欢公子”。

      纪承毓伸出的手骤然卸了力,猛地垂下。

      他闭上了眼。

      ……

      又突然睁开。

      明明意识已经逐渐昏沉,可他的头脑却愈发清醒。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躲开”了所有危难,却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个结局?

      他已经尽全力不与舒望璋接触,尽全力让自己置身事外,然而梦魇为他呈现的仍是那些事情,仍旧是那个固定的命途,甚至这一路上他在不断失去更多东西,却没换来任何命运的垂怜。

      为什么?

      纪承毓突然想起太后当初问自己的那个问题:我是谁?

      毫无疑问,他是纪承毓。

      纪承毓。只要是纪承毓,就会是那个如骄阳一般炽烈的大将军,是那个真心换真心的赤诚者,是那个敢爱敢恨、从不后悔的青年。

      那“无欢公子”呢?“无欢公子”是谁?

      那就是他,毋庸置疑。

      这个身份对他而言当然是噩梦,但这也只是一个身份,只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他自己。就算曾经沉沦曾经逃避曾经绝望,那也是他自己,就是他纪承毓。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以为他躲开的是灾难,实际上他只是在躲开那个自己,逃避着作为“自己”时做出的选择。而且就算他躲得了一时,也躲不过之后的重重算计——他与舒望璋的纠葛从来都不是那几件事决定的,而是这将近十年的每时每刻,每一个大大小小的决定,哪怕只是一次寻常的出游,都在将他推上这条路。

      所以他改变不了什么。因为他改变不了自己,也不需要改变自己。

      他就是纪承毓,也是后来的无欢公子,所以他不为曾经的决定而后悔。哪怕前路坎坷,哪怕明知只有死亡一种结局,他也会如扑火飞蛾一般,义无反顾地拥抱自己的未来。

      闭目塞听、无痛无觉,他在逃避的过程中丢失了自己,所以他最后面对强压只有消亡。梦魇想要杀掉“纪承毓”,但真正能杀掉“纪承毓”的只有他自己,所以梦魇看似给了他新的选择,实际上却在引导他自取灭亡。

      好在他清醒过来了。

      纪承毓的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耳畔仍旧无声无息,然而身上各处伤口骤然爆发出钻心刻骨的疼痛,脑中有个声音尖啸着让他后退、让他放弃挣扎。梦魇归还了——也可能是纪承毓的意识突破了一重封锁——他的痛觉,试图制止他的反抗,只要纪承毓生了退意,那种疼痛便会在一瞬间褪去。

      可惜梦魇终究要失望了。

      纪承毓向前方迈出了一步,他看见了无尽黑暗中露出的一点银光,触手可得。

      而他也真的伸出了手,在指尖触及的那一刻,天光乍现,声浪如潮。

      这光芒太过耀眼,刺得他双目生疼,可纪承毓却强撑着直视前方。他舍不得闭眼。

      这是予他无尽苦难,却仍旧值得他去爱的自我。这是他拼尽全力求得的与之重逢。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更新!
    捉虫……(继续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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