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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未必属於美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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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x 年 2月 20日 星期五 多云
早上起来照镜子,发现自己脸色不好,虽然已经睡了七个半小时,不知怎么搞的看上去总是有点不对劲 -- 脸色有点浑,有点干,像是在冰箱里放了几天的苹果,虽然还没有到皱皮的程度,但看上去总没有刚买来时那么新鲜、精神。从前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为了应付考试熬到凌晨三点,衣服都不脱、半裹着被子迷糊几个钟头,到七点半闹钟一响,又骨碌一声爬起来,草草洗把脸就去上考场,连穿衣服的时间都省了,仍然神采奕奕。现在呢,偶尔加个班到一两点钟,第二天立刻无精打采,一定要早点回家休息才补得回来。难道说真的已经开始老了?
我往脸上抹了资生堂的润肤霜,打了粉底,再薄薄扑上一层粉,才算顺眼一点。心里有点酸,从前最看不惯人家化妆,连上舞台表演也视化妆为畏途,没想到现在竟然已经开始依赖那些化学品了,原来,素面朝天是最需要本钱的。
Jason 的车子肯定已经修好了,可是,每天早上坐公车,我还是会情不自禁的左右张望,看他会不会出现,可惜,他没有再出现过。
他好像上班很早,每天早上我到公司,他的办公室门大半已经开着了;晚上又好像走得很晚。白天总是忙忙碌碌的,连吃饭时间也大半约了人。所以,虽然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我见他的机会却并不很多。我又不会像 Emily 那样总是厚着脸皮找各种借口凑上去。
今天是Kristin的生日,下午部门会议,Emily准备了一大堆自己烘的巧克力饼干,一块块奇形怪状,还说是用的什么意大利黑巧克力,这个马屁精,从来没见过她为其他任何人的生日有过一点表示。不过,反过来讲,社会就是这样,马屁永远是往上拍的,而且永远有人吃;不会拍马屁,就只配拼命去干活,还未必讨好。今天我特别讨厌Emily,因为Jason也在那里眉开眼笑的吃她的饼干,还一个劲的说是什么“best cookies I’ve ever tasted” ,真是有点恶心。
开会的时候, Kristin 无意间透露了她的年纪 --她说她属猴。凡是中国人,掐指一算就清楚她已经三十六岁了。我不由对 Kristin 刮目相看,因为,她虽然算不上十分漂亮,但绝对是很有风韵的那一类,就连板下脸来,眉眼里还是透着几分俊俏。妙就妙在,她的俊俏完全是聪明伶俐的那一种,绝对不让人半点怀疑她的工作能力。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六岁还可以自信的抛媚眼,绝对是幸运的。不过,我总是有一种感觉,Kristin的脸虽然把精明和妩媚综合得天衣无缝,但线条里少了一种女人只有在爱人和被爱的时候才有的温柔和憨厚,隐隐的显得有点落寂。这种落寂摆在男人脸上,可以被理解为深沉或者忧郁,总之是让男人长身价的;可惜,到了女人这里,只会让人想到“昨日黄花” 四个字。
在这个大公司里,以Kristin的年纪,专业上不是很懂,还是个女人,爬到这个位置应该算是相当不容易的了。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无暇顾及婚姻的吧?这样成功固然成功,牺牲恐怕也太大了一点。
200x 年 2月 20日 星期六 晴转多云
鸡肉三明治,中号薯条,再加一份巧克力圣代,加花生粒,带走,谢谢。对了,请再给我点番茄酱。总共五块四毛,收十块,找四块六毛。打工的小弟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送上一句免费的“周末快乐” 。
一样无聊的周六夜晚,走过马路去麦当劳买一份快餐。我不是一个喜欢求新的人,连叫麦当劳也总是盯牢那几样已经吃过不知几十遍的东西。马路上刚下过雨,一辆辆车飞驰而过,在地上拖着一条条漂亮的红线。我不由得想,在这个晚上,他们都到哪里去呢?
回到家,倒一杯红茶,顺手抓起一篇碟片塞进DVD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对着五彩屏幕开始啃三明治和薯条。管它放什么,有点声音就好。
Jason 现在在干什么呢?今晚,他会有约吗?
我向来是个喜欢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唰清的人,下了班就不喜欢再想公司里的那些人,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会经常的想起 Jason。
我有他的手机号码和呼机号码,可是,我不能打,除非,我有一个合理而又不显山露水的理由。
在公司里,他的办公室离我的只有几步之遥,一天总要见好几面,然而,工作毕竟是工作,虽然大家总是和和气气,其实还是隔得很远,一离开那个环境,我几乎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就这样开始暗恋他,是不是有点可笑?
我拿起电话,拨了Jason 公司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 那个号码,我早已烂熟于心。没有什么,只想听听他留言机上的声音。
一次,两次,三次,我在心里默默数着,再响一次,留言机应该就会启动了。
突然,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 有人拎起了电话,一个在我心里响过无数次的声音,“This is Jason” 。
我慌慌张张的挂上了电话。没想到,他竟然在办公室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定下心来,再想一想,竟觉得有几分高兴:一个星期六晚上还在办公室加班的男人,至少说明他今晚没有约会。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200x 年 2月 23日 星期一 晴
早上见到Jason,心里又想起星期六晚上给他办公室打电话的事情,不由有几分忐忑。往他桌上的电话机瞄一眼,确定是没有来电显示的那种 -- 在我们公司,只有主管的电话才有来电显示。
他倒是神采奕奕,一见我就高兴的说,“Jen,我们组今年的计划已经批下来了。”
他这么高兴是有道理的,刚刚进公司、第一次做年度计划,没有受什么刁难就通过了,不容易。
“是吗?” 我看着他耸起的两条眉毛,虽然不是太起劲,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祝贺你了。”
“哎,怎么这么说呢,应该是‘祝贺我们’ 。要不是你和 Emily 鼎力合作,我们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间把计划做得这么好。” 他展开一个笑容。说来也怪,一样的话,换了Kristin或者Emily来讲,我肯定会觉得虚伪做作,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显得那么真诚。
大概,喜欢一个人,就会什么事情都把他往好里去想吧。
中午在餐厅吃饭,远远看见 Andy,马上低下头,已经来不及 --他也看见了我,立刻嘻开一张大嘴,端着一大碗沙拉走过来,也不问问我是不是在等人,一屁股在对面坐下,开始骂公司的餐厅。
“真是黑心,把昨天热菜里没卖完的鸡肉放到今天的色拉里充数还卖三块九毛九。价钱又贵,东西又不好。”
Andy 是每个公司都少不了几个的那种自以为是中流砥柱的人,每每见面,开口“真忙” 闭口“累死了”,再不就是“这个礼拜天天见客户,没完没了”,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是个人物。说起来呢,他也应该算得上是个人物,在公司已经快十年,升到高级工程师。可是,他虽然有本事,就是一张嘴不讨好,开起口来讲话少有中听的。大概因为这样,Andy 迟迟进不了管理层;而由於进不了管理层,他怨言更多,有时难免口无遮拦,形成恶性循环。
“Jen啊,你那个男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们已经分手了。” 索性老实告之,省得多费口舌。
“啊呀,怎么就…”Andy啧啧几声,小眼睛一转,“什么时候,让我太太帮你介绍一个吧,你这样条件,又这么年轻,不愁找不到好的。”他大概以为谈恋爱也像写程序,一条路不同,马上走另一条,走通为止。
“暂时不用了。对了,你们部门最近招人吗?” 我把话岔开。
“本来不招,有个女孩子刚结了婚,准备辞职跟她老公去亚特兰大,老板这两天正叫我们推荐人呢。怎么,你有人?”
“倒是有个人托我找工作,你能不能代转一下简历?”
“行,没问题,用email发给我就可以,我再转给老板。不过,现在找工作的人太多,我们老板上个星期放的风,据说到现在手上已经有十几份简历了,有几个还是别的部门主管推荐的,我恐怕份量不够,尽力而为,不成的话,也别怪我。” 他倒也有自知之明。这个人说话固然不讨喜,心却是挺热的。
晚上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Kevin,他很高兴,又是一迭连声的“谢谢” 。这个人,爱屋及乌,做到家了。
200x 年 2月 25日 星期三 大雨
早上下着大雨,天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雨丝被风卷着飞向四面八方,让人的心情跟着一起暗淡。
开车上班,接连碰到一串红灯,最后一个明明是黄灯,想着可以闯过去,前面一辆老别克偏偏一个急煞车嘎然在路口停下。
“Shit”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明明是黄灯停什么停,自以为安全,我要是一不留心,还不一头撞上你!”
车子停在路口,面前玻璃窗外是无边的雨幕,雨刷认真而徒劳的左右摆动,车窗却还像一张永远擦不净的流泪的脸。
那一个刹那,我觉得眼睛有点酸。
几年前拿到赴美国签证的那一刻,心都快跳出胸口,好像觉得整个美国都属於我,脑子里被亲戚朋友“大展鸿图” 、“鹏程万里” 之类的言辞充溢得飘飘然。不过才几年,现在想来,恍若隔世。
现在的我,在一个大雨天清晨,开一辆半旧的丰田车急急忙忙的赶去上班,在办公室里从早上八点坐到晚上七点,靠咖啡和可乐把自己撑得精力充沛,除了努力工作,还要忙着拍老板马屁、和同事勾心斗角,熬到下班回家已经差不多透支,每个月工资发下来差不多三分之一用来交房租,剩下的钱也没有什么时间去花,周末缩在沙发上看借来的中文碟片或者武侠小说,一看一整天,一个周末下来反而只有更加无聊。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美国还是美国,它并不属於我,而我,也未必属於美国。
加班到九点,回到家马上把自己扔在床上,再也懒得动。Mimi 打电话来告诉我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她那个才高八斗的老公被裁员了。
“不是说经济已经有起色了吗,怎么还裁员?”
“天晓得!我们都在怀疑公司是在为以后的外包作准备;要不,就是想趁经济复苏之前抓住机会换掉一批人,好降低工资。你知道,以前年景好的时候,一年加万把块钱工资不稀奇的,三下两下,大家的工资都加得很高。要是把这批老人都换成新人,公司可以省不少钱呢。这下,股票又好升一升,公司一季度的报表做出来也好看点了。”
“真想不到他们下手这么毒,从上到下一级一级瞒得牢牢的。就前几天还搞什么 company day,今天早上突然宣布裁员百分之三十。我老公整个部门连主管一起被裁了,有什么话好说。而且,你猜怎么着,他们把所有被裁的员工都叫到人事处,每人发个package就叫你走路,连自己办公室也不让回,怕人搞什么破坏,自己的东西由人事处的人给送出来,简直像防贼一样。这美国公司,要你的时候把你当贵客,不要你的时候一脚踢开,简直把你当成敌人!” Mimi 越说越冒火。
“那……你呢?”
“我们部门裁了四个人,没轮到我。可是,我真恨不得裁掉的是我啊。”
我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说,觉得很不可思议。上个月吃饭还看见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没想到现在工作说泡汤就泡汤了。
灵机一动,我想到昨天 Andy 提到他们部门里的那个空缺,虽然我对 Mimi的先生没有什么好感,可是,她毕竟是我的好朋友,不能见死不救。於是,我主动提出让她先生把简历发给我,我去托Andy 转一下。
Mimi很感激,一个劲说到底还是我们这几个朋友可靠,“他那些狐朋狗友,好的时候花好稻好,现在有的一起倒酶,没有倒酶的都像见了瘟神一样,一个一个避得远远的。”
放下电话,我才想起来已经答应了Kevin帮他的那个朋友推荐。坏了,难道让 Andy
推荐两个人?麻烦人家不说,两个人都是我推荐的,公司都不用倒也罢了,要是用了一个,那另一个…
我给 Cindy 打电话,她又不知到哪里鬼混去了。算了,明天再说。
晚上躺在床上,迟迟睡不着。要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能怎么办?Mimi 和她的先生都是有绿卡的,丢了工作不过是失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是我呢,丢了工作就等於丢了身份,要限期离开美国。难怪Cindy说过,我们这样的人,看着好像一路顺风,年级轻轻有一份高薪的工作,可是没有绿卡,在这片土地上就始终没有根,永远不可能有安全感。想想,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了,几年很容易就这样蹉跎过去,到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想着想着,竟然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