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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卖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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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喧吹了燃在桌上的那盏油灯,扯开了腰畔的丝绦,却没有除下衣衫,直接一扭身就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月下雪的光从窗纸上透进来,把屋中的一切都照了个大致模糊的形影。
卧榻、衣阁、矮凳、高桌,几样简单的物件就靠着墙这么单摆着,若没有那面梳妆的铜镜架在张带屉的小桌上,认谁都不会觉得,这是个姑娘家的屋子。
扬起手,那光毫无保留的从她的张开的指缝间穿隙而过。竹喧看着自己的这双手,那莲花般展开的手型,像是总要去持握住什么一样的围拢着。她不敢合上手指,因为她明白,再怎么用力,掌心中都只能是一把冬夜的暗凉。
两年前的那一天,她也这样伸出手去,双手间却实实在在的抓住了她一直在寻找的希冀。
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
她站在马下,手中攀着马缰,单薄的衣衫灌满了春日的微风。高大的马儿不耐的向后退开,想要绕开她离去,她就这么跟一匹马较劲,紧扯着缰绳死死的钉在原地。
“要了我吧!”
她冲动的开口。刚刚还在争扰着攀价出钱,想要买下她的人们一阵哄闹,有人吹起口哨,尖利的声音从人群的缝隙中穿过,她只感觉心口凛冽的痛起来,仿佛那调笑的哨音是一支激射的箭,而自己躲都不能躲,被那尖锐插了个正着。
马上的男人吃惊的俯视她,他有着一张俊俏的面孔,在她仰头迎向他的那个刹那,他睁大了眼睛。
风起,黑色的长发从他的肩头飞散,像是溶开的墨。
“你……你……”
他只说了两个“你”出来就停住了。她望着他,望着因为震惊而忘了伪饰的他,他之前的散漫淡然在与她对视的厮须微妙的崩裂,一抹近似于寂寥的清倦神色浮上了他的面颊,将先前散漫轻佻的表情融化了个干干净净,把他的孤寂显示的无以复加。
她听见自己心口的震动,口唇发干,只感觉仿佛在沙漠中千里跋涉,终于望见了绿意盎然的甘泉。
端坐于马上的他眼中潮涨出了一片能让人溺毙的温柔——他分明是认出了她。
“姑娘……”
他叫她姑娘,她骤然的意识到了自己不再是那个不及他腰际的幼童,而是一个正像是花儿般绽放的少女,于是患得患失的慌乱起来。她要对他笑笑,但是那张面孔后的骄阳晃的她睁不开眼。
“你……是谁?”
他缓缓开口,去拽她手中的马缰。她一下子懵了,因为那温柔的光色瞬间就从他的眼眸中退去,重新摆好的,是一张惊讶到虚浮的表情。
别慌别慌……五年过去了,他该不记得我了——她在心里飞快的这么念着安慰自己,甚至开始嘲笑自己的痴妄。可虽然之前就想好了,不论他认出她与否,都要跟上他的脚步,到他的身边去,但是在他茫然的望着她的时候,她的眼底终于还是不争气的涌出了一层雾气。
“放开手吧,姑娘,要不我来帮你,”马上的男人直起身子,用带着金铃的马鞭指向一旁围拢的人群,笑着喊道:“这姑娘该是嫌你们开价太低,加点,都再加点!”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有人开始继续喊价,这声音就像是给大伙提了醒,一时间那些声音又聚拢了过来,把她团团围在其中。而跨在马上的他趁此机会却又来拽她手中的缰绳,一副就此脱了干系就要离去的样子。
她愣住,心一下子冷了个彻底。
等一下,这、这是要干什么?他非但不要她,还要将她推开吗!莫非、莫非……
他又要想尽办法脱身,不辞而别?
马被人群挤得不耐烦,终于开始向一旁退开,缰绳勒入了她的虎口,也将她拽出了一步。
“等……等一下,请您等一下!大人,大人买了喧儿吧,喧儿不贵!喧儿不要……不要您的钱……我……我……”
“不行啊,姑娘,你太贵了,我买不起你。”他摇着头回答,看着她的惊慌失措,一副忍笑表情。
她还想说点什么,气息突然的就接续不上,心口的冰凉瞬间就蔓延到了全身,有一阵只感觉自己轻的像是片鸿毛,一下子就被风托起,要飘离他的身旁。但她就这么坚持着仰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放开他的马缰。
“要了我……求你,要了我……”
完全不在意自己在说什么了,她重复着这句话,渐渐的,她感觉眼里的光亮都散了,只剩下一片黑暗。
三天不吃不喝的守在这熙熙攘攘的市集上,她终于撑不住了,耳畔嘈杂的声音扭曲成一团尖锐的刺针,将她狠狠的裹在其中,眩晕感接踵而至,她的身子终于趔趄了一下。
马缰脱手,在倒下的前一刻,她模糊的看见那个男人飞身下马的身姿。
之后是坚实的一个怀抱。
混乱的鸣响继续在她的脑海中翻滚,她想要睁开眼自己站起来,却发现天地仿佛翻转对调,找不到可以供她立足的地面。
“你怎么了!姑娘,姑娘……喧儿!”
在一片的杂乱不堪中,她突然听见了那个名字,她的名字——他在唤她,温热的麝香气息吹在她的睫毛上。就像是更早的那个大雪封山的东夜里,他曾经一夜都这么呼唤着她的名字,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
那一次,他曾经拼死救了她的性命,而她却不愿意再回忆这一刻之前的事情,因为在他与她相遇之前,她丢了自己所有的家人和身份。
不堪回首,她不愿想起,不想提及。
意识飘忽的像是湾泥潭,她想要挣脱这层厚重的无措,但是不知为何又怕起来,因为那声呼唤太短暂了,短的像是她无数次会在梦中听见的那样。
闭着眼睛,她被自己的念头吓的发抖,生怕一睁眼又是一场空幻的梦境。但就在这时,自己的手突然的被握住了——穿过她指缝的手指有力的握住了她,掌心贴着掌心,将温暖的感觉传了过来。
她终于意识到,他是否呼唤过那个名字都已经不重要了——自己越经千山万水所找寻的那个男子,这一刻真的就在她的身边,紧紧的用双臂抱着她,离她如此之近。
被……被抱着?
刚刚动了这样的念头,所有的力气好像被瞬间抽空了一样,一下子就跟被她的矜持都耗尽了。
“我……我没事……”
“不行,你现在太虚弱了,”他明显不信,放开她的手就用手背贴她的额头,之后扶着她坐在了已经被一旁的好心人铺好的垫子上:“我去旁边坐堂的医馆叫人,你等等!”
“不要……”她蚊哼般的哀求,死死的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感觉脸颊立刻烧的滚烫,却又喘息着紧紧的抓住他袖子的一角,像是生怕一松开手指,他就一下子消失了那样。
“不要什么?”
她噎住,不敢说“不要你走”,想了半天才接了一句:“不要……不要钱……您、您只要给我口饭吃就……就……”
男人迟疑了片刻,反身再度拢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你叫什么?”他问。
啊,刚刚果然还是幻觉吗……她心中一阵苦涩,却又立刻开心起来:“我,叫竹喧。”
“好,”他说,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买你了。”
身子一轻,她感觉自己被从地上抱离地面,眩晕再度袭来,这一次她放心的闭了眼,两行温热从脸颊飞速的滑过,坠落,之后所有的意识,都陷入了一片温柔的虚无。
在黑暗中睁开眼,竹喧感觉自己面前是一片动荡的波澜,她飞快的抬起手臂擦去了眼中的水汽,像是一只猫儿般的翻了个身,趴在了床上。
如今是十二月的冬夜,与那个春日,隔着两年多的时间,可是那天的一切细节,她居然都记得这么清清楚楚。
“笨蛋,真讨厌。”不知道骂的是谁,她又翻了个身,踢掉了脚上的鞋子。
两年前,她是被韩星川在马上抱了一路带到这个家里来的——一路无话,她侧坐在马上,靠在男人的怀中,骏马落蹄轻盈,惹的心跳拍拍错乱。
在找到他之前,竹喧无数次的设想过,也许他早就有了一房妻室,但是没关系,自己要低头要忍耐,哪怕是一辈子被当作个烧火做饭的婢子,都要忠心不二的永远守在他身旁。
但是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安排着,把自己嫁给了另一个男人,他韩星川的弟弟韩潭。
先是昏了一天一夜,期间即使是睡着,她都知道自己是在哭。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流的她甚至在梦中感觉到了干渴。
就算是这么折腾,最后她也还是不情愿的醒了过来——虽然昏迷前被喂了汤食,但是那些终究不够,于是她终于饿醒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没看见韩星川,却看到了坐在自己床边的另一个容貌俊朗的高挑男子。
两人的目光撞到一起之后,都沉默了一阵。
“你醒了。”
只说了一句,男人突然就脸红了,起身站到了一旁。竹喧呆愣了半晌,才想到自己就这样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看护下睡了不知道多久,脸也是一阵发热。
“你……您是?”
躬身施礼,男子用清幽低沉的声音回答:“在下韩庵,是韩星川的弟弟。”
回忆至此断掉——竹喧猛的打了自己的头一下,强行把后面的经过拍出了脑袋——再回忆下去,她就得直面自己不管不顾的喊“饿,有吃的吗”这种丢人的过去了。
还有她一直不想承认的,因为以为那个男子这就是她的归宿,在绝望中甚至起了的杀心。
她本身就是个自小被训练出来,身手矫健的刀客,但是为了能留在这兄弟二人的身边,她隐藏了自己的那一面,每日浆洗劳作煮饭持家,忙到手脚不停。
这是竹喧有生以来过的最快乐的两年。
直到一卷上谕在子夜时分送到了韩家门口,点名要那位她从未谋面的韩二韩潭出来为止。
那一夜,她无奈之下,暴露了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