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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恢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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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杉搬到三楼办公已经半个多月,付郁来医院找人的时候还扑了个空,经人指引才找到地方,预料之中的没人,他老神在在的坐在沙发上,好像等云杉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云杉打着哈欠推开门,沾着雾气的眼睛正对上一双含情眼,金色镜框也压不住的温雅,青年站起身来,嘴角漏出一点笑意,“云医生,辛苦了。”
云杉吞掉剩下的半个哈欠,示意付郁坐着,“付先生怎么过来了?”
青年双手交叉搭在腹部,修长的腿放松的撑开,姿势好不惬意,“我来看望陈阿姨,顺道来谢你。”
云杉坐在桌子后面,眼神还聚焦在电脑屏幕上,闻言露出半张脸,轻轻笑了一下,“这是我分内的事,陈阿姨恢复的不错,这两天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回家慢慢养着就行。”
“陈源想请你吃饭表示感谢,托我来问问,看你什么时间方便?”
“不用,”似乎是怕付郁为难,云杉不紧不慢的又补了一句,“我明天自己跟他说。”
青年闷笑一声,不知道遇见了什么好事,言语间都透着轻松,“那我有没有荣幸单独请云小姐吃个饭?”
云杉眼睛也不抬,“没有。”
“这么冷漠?”付郁挑眉,“做个朋友也不行吗,这次不行我就下次再邀请,下次不行就下下次,我是不会放弃的。”
云杉实在没想到西装革履,斯文矜贵的付郁能说出来这种无赖理论,她不解地皱了皱眉,直接问出口,“付郁,我有什么特别的,你在谁面前都这么无赖吗?”
付郁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大概是因为,你也只有对我特别脾气不好吧。”
云杉目光冷淡,“如果你是介意我曾经的冒犯,我可以道歉,但这不是你可以把无聊的好胜欲放在我身上的理由,付先生,自重。”
付郁脸色也冷下去,他没想到自己的逗弄甚至是试探会得到这样严厉的反击,他理了理衣领,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云杉重新整理好桌面上的资料,然后去了周朝朝的病房。
冬天的阳光虽然没什么温度,但总能让人眼前亮起来,周朝朝靠在床上,眼神落在窗外,侧脸多了血色,看上去有了一点肉感,搭在被子上的那双手依稀可以看得出养尊处优的影子,她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朝着云杉轻轻的笑了笑。
“你来啦,我就快要出院了,你说我们要聊一聊,我一直在等你。”
蔺南清选的单人病房,护工的价钱应该也不低,周朝朝才恢复的这么快。
“你恢复的很不错。”云杉拉开椅子坐下来,“今天天气很好,要推你出去坐坐吗?”
“护工带我去过了。”
云杉点了点头,周朝朝带笑看着她,先一步开了口,“我这一生懦弱,唯一的勇敢都给了蔺南清,也对不起你很多,这次就让我先开口吧,你别为难。”
女人把手递过来,似乎想要云杉拉着她,云杉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伸手握住了她。
周朝朝满足的笑了,“我这些年跟家里闹的天翻地覆,最后大概只有你真心希望我好起来,作为回报,我会答应你一件事,只要你说,我就会答应你。”
女人眼神热切地盯着云杉,深处还藏着偏执,云杉看着她,大约过了半分钟,才缓缓开口,“周朝朝,放过自己吧,生死一场,你才三十三岁,想换什么样的生活会没有希望。”
周朝朝凝眸看了她很久,云杉坦然让她看,窗外的光渐渐隐没,在一片暗影压下来之前,周朝朝笑了起来,笑得很激烈,眼角渗出了泪痕,她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平息下来,“告诉蔺南清,我要和他离婚,我跟他,过够了。”
云杉没什么特别的神色,只是心跳快得让人不适,她迈出病房门前,周朝朝突然出声,“蔺南清告诉过你吗?”
“什么?”云杉没回头,只在昏黄里微微侧过身子。
“他从来没骗过我,他不爱我,大学我跟他告白了那么多次,从最开始的冷淡拒绝,好言相劝,最后他甚至给过我一个拥抱,他说我会遇见更好的人,他说我一定会幸福的。如果一切停在那个时候,我应该会幸福的,可惜我执迷不悟。”
云杉没能说什么,她静默的站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
“云杉,”女人的声音决绝,“我出轨了,我恨他不爱我,我也想被爱啊,可他到底还是不爱我,不过,”身后的声音顿了一下,“他一直是个很好的人。”
云杉攥紧了藏在衣兜里的手掌,悲从中来,这些年,大家都在不同的地方经历着曾经无论如何咽不下的委屈。
落锁的声音隔绝了门里的啜泣。
云杉靠在办公室的椅子里,面前的电脑屏幕闪着惨白的光,脖颈处传来酸涩的刺痛,调整姿势也无济于事,她闭着眼在衣兜里摸了一会儿,然后顺手一扔,金属材质的钥匙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一道雷劈下来,不见雨,只留下石子砸向玻璃裂出的蛛网般的痕迹。
电脑屏幕的光暗了下来,微弱的摇摇欲坠,眼看着这片空间就要彻底沦入黑暗,楼道里传来杂乱沉重的脚步声,然后是门被推开狠狠砸在墙上,护士长凌乱又竭力保持镇定的陈述,还有她自己清晰又急促的呼吸,最后是她发颤的声音。
“准备镇定剂,然后报警。”
楼下,急救床上是一团鲜红的血,地面上是一滩又一滩分散的血迹,刀上沾着血,有人跪在地上以手掩面大哭,手上全是血,脸上也是,年纪最大的黄医生倒在地上,脖颈处汩汩的往外冒血,染红了黎希珉死死捂住那道伤口的手,染红了那件几十年如一日的白大褂,嘶哑的哭鸣声穿透了她的大脑,直到黎希珉的眼神透过层叠的人影缝隙里钉在她身上,她好像才重新感受到了自己的呼吸。
云杉冲过去踢走了那把刀,又扑过去狠狠抱住跪在地上的男人,朝着身后吼,“镇定剂。”
直到亲眼看着手中针管里的液体消失,手下的身体一动不动,混乱颠簸的世界好像才找到落点。
“空着的手术室是几?”
“病人送三,黄医生送六,我三值班医生六。”
“把他绑起来,等警察过来。”
换刷手服的时候云杉手还在抖,但她很快开始控制自己,手术进行了很长时间,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云杉逐渐失去时间观念,结束的时候身边的护士腿一软就要往下跪,云杉伸手捞住她,小姑娘还红着眼。
“没事,你很棒,已经结束了,可以休息了。”云杉认真的看着那双年轻的眼睛,攒出一点笑意,从眼睛里递出去。
小姑娘点了点头,和身边的一个姑娘两个人搀扶着出去了。
手术室门口,黎希珉垂着头坐在过道里的椅子上,头发上、脸上和手上的血渍还没有清洗,风干成了一种更深重的红,整个人像一座残破的雕塑。
云杉站在他面前,眼睛泛酸,声音极尽轻柔,“希珉,师姐在呢,没事。”
青年没有反应,云杉也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云杉从来没希望过她可以等得再久一点,让面前这个年轻善良的大男孩再躲一会。
黎希珉睫毛颤了颤,他缓慢的抬起头,像台年久失修的机器,终于抬到可以让云杉清晰看见他的角度,他停下来,用面前人的五官装满自己的眼睛,他感觉身体的某个位置在往外漏,喉咙蠕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皮肉相互挤压摩擦的喑哑怪鸣。
上半身被猛然按进一个沾着血腥味和酒精味的怀抱里,后脑被有节奏的轻抚着,他眨眨眼,滚烫的眼泪就沾湿了面前的那一小块布料,“师姐,黄医生死了,我没能救回他,他死了,死了。”
云杉更紧的拥抱他,眼底一片猩红,“我知道,师姐知道了,师姐在呢,现在师姐知道了,别怕,有师姐呢。”
“啊——”
悲恸的哭号满是无助和不甘,在这个狭小的楼道盘旋、挣扎、冲撞,然后一并被冬天的冷风吹碎,这样一个寒冷彻骨的夜晚,这个青年人终究以最残忍的方式被迫成长。
事情闹得很大,上了新闻,也有人试图通过医院来联系她和黎希珉,但院方坚决制止了这种行为,她和黎希珉都被放了假,她没再关注过后续事件的处理,只出席了黄医生的葬礼,来往的人很多,有些她曾在医院见过,他们携着一束白菊,哭红了双眼,呢喃着一句,黄医生是个好医生,然后茫然的离开。
葬礼上,黎希珉一身黑西装,人瘦了很多,额发长的快要遮住眼睛,眉宇间多了坚毅,却也少了从前的活泼,他看见她,朝着她走过来,云杉微微仰头去看面前的人。
“师姐,我要去留学啦,你要挽留我吗?”青年故作俏皮的眨眼睛,云杉心中酸涩,却也配合的扯了扯唇角,“如果我挽留,你就不去了吗?”
黎希珉红了眼眶,“开玩笑的,我要去成为更好的医生了。”
云杉温柔的看着他,“希珉,一路顺风。”
告别了黎希珉,云杉捏着一朵白菊在大厅那张慈祥和煦的黑白照片下站了很久,黄医生的白大褂总是洗得很干净,熨得很平整,他说爱人很支持他的工作,总笑眯眯的把爱人准备的食物分给他们,还馋嘴,喜欢吃年轻人的小零食,缠着黎希珉分给他,黎希珉就尽量买一些老年人适合吃的……
或许是她在这里站了太久,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左臂有黑色的袖章,男人眉眼沉痛,夹杂着难以掩饰的疲倦,云杉心中默叹,明知没什么意义还是说了句,“节哀。”
“谢谢。”
“我想留一些东西给他,可以吗?”
“当然。”男人引着云杉靠近了逝者的棺椁,里面躺着的人面容如昨,谈笑却只能是往事,云杉眼眶有些湿润,她艰涩的呼出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小块曲奇饼干,压在一张照片上面,小心的放在了花床上。
照片是黎希珉来医院第二年拍的,黄医生站在中间,抱着黎希珉买给他的花盆,笑得眼睛都眯在一起,她和黎希珉各站一边,黎希珉一边把脑袋往角落里缩一边大声喊顾医生,她跟着胡闹,然后相机在那一刻定格。
天气雾沉沉的,云杉在屋檐下站了站,然后裹紧了白色的棉绒围巾,遮住小半张脸,她抬步往外走,视线无意间与站在不远处一棵大树下的黑裙妇人交错一瞬,她的目光遥遥望向这里,却不靠近,里面是一片空荡的寂静,像铺满石子的海岸,贫瘠的土壤在缝隙里强求一线生机,即使有杂草冒了头,也不会再次栖息所爱的那只海鸥。
云杉没多看,这样的眼神,她很熟悉。
拐出门,蔺南清站在街对面看着她,行人匆匆而过,静默里偶尔响起几句碎语,然后升腾起一小块白气,他在平静的等她。
云杉摘下围巾和大衣,呼吸间窜满了烤鱼的香气,她捧起杯子缓缓喝了口水,感觉肺腑间的寒意随着暖流稍稍驱散,才隔着热气看向对面,“怎么想起来请我吃饭?”
她只是随便找了个开场白,对面的人却紧张的握了握杯子,整个人状态看上去都不太对,欲言又止了半晌才像凑齐了说话的勇气,“我离婚了,财产一人一半,手续已经办下来了。”
“恭喜。”虽然不知道这话合不合时宜,但云杉还是这么说了。
“她,”蔺南清眼神犹豫,“她已经离开兰城了,走的时候给你打电话,没找到你,让我跟你说一句,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她会想念你。”
云杉理解的点了点头,“前段时间比较混乱,没太关注外界的事。”
“还有一句,她说不想当面说,”蔺南清抠了抠手掌,忽然理解了周朝朝的胆怯,欠的太多了,一句抱歉说出来就没用了,像胁迫。
“她说对不起,”蔺南清最终一鼓作气说出来,又下意识补了句,“晚了吗?”
云杉一愣,抿了口茶,“不是说不晚,只是比更晚早一点。”
蔺南清浑身一怔,眼圈发红,眼神又苦又涩,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端起来看着云杉,然后一饮而尽,拦都来不及,“云杉,”他的声音在抖,“这杯酒谢你,我这个人,太混帐了,自私又自负,从前是萧疏担待,后来是你照顾,我欠你们的,到了地底下我亲自去跟他请罪。”
云杉静静看着他,扯起唇角笑了笑,“没这回事。”
她靠坐在皮质的沙发椅上,暖黄的灯光拢下来,长发松松一挽,眉眼比少时明艳很多,神色温柔平和,看向他的时候写了那么多的包容,真诚的让他无比清醒的意识到,过去那段并肩往前的友谊已经被他的幼稚和任性划出一道深刻的沟壑,纵使他粉身碎骨,也难以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