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尔雅》左俞心

1、画

　　密雨时节，阻拦不了下班的人，街上的伞挨着伞擦过去，车挤着车往前挪，付郁一路蹭着车流滑到城区进入郊区的分界点，情况稍好起来。等开到他姐那个小画室附近，付郁才挂断打了一路的工作电话，找了个停车场把车停好，长腿一迈，撑着伞往外走。
　　雨不算大，但是风很有劲头，刮得水汽四处飘，黑色的风衣外套上留下深一块浅一块的水痕。付郁收了伞，推开玻璃门，气流引得门口的风铃叮当哐啷的响，他随手把伞放在一边的置物框，抬头往里面看，没有付蓝的身影，视线往窗边移，一个年轻女人握着画笔，眼睑低垂，眼神全落在画纸上，侧脸认真沉静，从宽大的白色厚实毛衣里蔓延出的颈部线条看着说不出的秀气斯文，肩脊薄的像一张弓。付郁起了点兴趣，微微挪了位置，探究的看向女人的正脸，然后有一瞬间的恍神。女人皮肤很白，不知是光的缘故，还是天气的影响，白的有点泛冷，低垂的眼睫在下眼睑扫出淡淡一片阴影，今天的风这么大，却好像吹不皱她那一池水，只有唇是有色彩的，反差出一眼叫人丢魂失魄的风采。
　　想看看她的眼睛，付郁拧眉轻叹，眼神没有移开。女人忽然抬头看过来，视线撞上猝不及防的付郁，浅浅一瞬就重新低敛了眉眼，悄然坠入安静潮湿的角落。付郁心口酥麻，脑子里不停播放着刚才那轻轻一眼，女人漂亮的眼尾挑起来，让他不自觉想到被雨打湿的蝶翼，然后他看清了她的瞳孔，浅淡的灰调，几乎是立刻就扫清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绵密。
　　付郁皱起了眉头，眼神不动，他觉得意外，他认定这姑娘的眼睛会装满清冷的高傲，事实上却是澄澈温煦的风。他已经发觉自己的失礼，只是那人毫不在意，兀自做着自己的事，她的眼里好像只容得下那一副画。
　　“嘿，回神啦。“
　　背突然被人拍了一把，付郁回头的时候已经做好了面部建设，看向亲姐姐的表情是一概的端庄沉稳，眉眼里还藏了几分无奈。
　　“多大人，喜欢小孩把戏，收拾一下，带你回家吃饭。”
　　付郁和付蓝都是普通出身，付蓝比付郁年长五岁，父母在付郁大学刚毕业那年就相继去世了，付郁那段时间还在创业，付蓝就抛下自己的工作跑到弟弟的城市一边打工一边照顾他，两个人相依为命了好一段日子，直到付郁的事业如日中天，付蓝才放下心来谈恋爱嫁人。
　　“知道，你姐夫待会直接过去，我跟他说过你会来接我。”
　　“嗯。”付郁早慧，性格本就寡言，这些年历练的愈发沉稳，即使对着家里人也说不出多少话，付蓝早就习惯了他这个样子，用胳膊撞了撞他，把人往角落扯了扯，才小声的同他咬耳朵，声音里还带着点说不出的雀跃，“你刚刚，是不是在看云杉啊？”
　　“云杉”，付郁在心底默默把这两个字咀嚼了几遍，觉得再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她的了，雪本质冷，木则质温，两相交缠，得此佳人。
　　付蓝没在意弟弟的走神，继续小声地建议，“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姐介绍你俩认识啊。”
　　付郁缓缓提了口气，没出声拒绝这个提议，付蓝眼睛立刻睁大了半分，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这是难得的景象，这些年来付蓝为他拉的姻缘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付郁一概避而不谈，有接触的寥寥无几，还都是被她磨出来的。
　　付郁在姐姐讶异的注视下难得生起三分恼意，他已年过三十，商海里滚刀肉般走一遭，人人嘴里都赞一句付总周全妥帖，这会却被人半挑不挑的戳了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像是被人一把掀开挂在脸上多年的皮，措不及防的漏出一点天真，实在让他不堪。这一点不自在被付蓝尽收眼底，她安静下来，定定看了弟弟好几眼，然后伸手去整理弟弟的衣领，付郁被这动作整得发懵，却还是乖乖站着没有动，付蓝收回手，嘴角笑意带着慈母的温婉，付郁下意识握住姐姐的胳膊，张嘴喊了一声，“姐？”
　　付蓝收回神，眉毛一挑又恢复了这几年一贯的活泼，“成，在意人家姑娘就好好追，不许把你那些做生意的习气带到人家身上，知道吗？”
　　“这才哪到哪啊”，付郁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出口，只好应付着转话题，“好啦，赶紧回去吧，不然姐夫等着急了。”
　　付蓝被他推着往前走，到了门口正好撞见打算离开的云杉，两姐弟磨蹭的这一会儿云杉已经收好了东西。
　　云杉看见付蓝，挽唇浅笑，是个礼仪，“付小姐”。
　　雾里看花，隔雨窥美人，都别有一番韵味，兰城已经入秋，一场秋雨一场凉，云杉似是畏冷，刚刚在室内不觉，这会儿在外面已经围上了厚厚一条棉围巾，一张脸埋在棉线里愈发精致，白瓷一样，微微一笑，就有说不尽的风采，看不分明也足够撩人。
　　付郁一怔，付蓝已经走了上去，往常她是不这样做的，倒不是云杉有多高不可攀，相反这姑娘是个顶好相处的人，对人对物的脾气都好的出奇，只是她每次见着云杉，她都好像注意力在旁的地方，她便不好打扰。
　　“云小姐，今天下了这么大的雨，带伞了吗，要不要我们送你一程，小郁开了车，很方便的。”
　　云杉还是那抹浅笑，眼睛安静地看着同她讲话的人，温和又真诚，她扬了扬手中的伞，“不用了，谢谢付小姐，雨大，你们慢点走。”
　　付蓝只好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付郁一眼，付郁于是朝云杉颔首示意，云杉无声同他打过这个招呼，正要走，却被一道清脆的声音喊住，“蓝姐，云杉姐。”
　　三个人闻声看过去，小姑娘被盯得有点脸红，还是笑着上前挽住了云杉的胳膊，“云杉姐，你要回去了吗？”
　　“嗯，晚点雨更大，你也要早点回去，带伞了吗？”
　　小姑娘做了个俏皮的表情，言语里透着甜蜜，“我男朋友来接我，我让他带了。”
　　付蓝于是笑，“看把我们小雨开心的。”
　　“蓝姐，你打趣我。”小姑娘的面皮愈发红，几个人正聊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冲进了这一方屋檐，他视线在人群里扫了扫，多看了云杉两眼，然后迅速锁定小雨朝着她走过来，神色还带着一点懊丧。
　　小雨见到男生的表情本来很兴奋，看了几眼之后就沉了下去，等到男生走到面前直接压抑着怒气问，“伞呢，我说了三遍下雨要带伞，你还嫌我烦，伞呢？”
　　男孩显然理亏，支吾着不应，伸出手挠挠头，试图缓解女友的情绪，小雨的怒气在沉默里越来越克制不住，委屈的眼睛都红了，“每次都这样，什么时候游戏更新几点上号你记得倒清楚，多少次了，我淋雨就会生病你不知道吗，我计划今天的约会计划了一周，你就这么不上心？”
　　小雨的声音越来越低，男孩已经慌了，伸手就想抱女孩，女孩却转过了身，男孩正焦躁的时候从侧面递过来了一把伞，“用这个吧。”
　　女人的声音和缓平静，像风一样，吹淡了男生心里的焦虑，他感激地看了云杉一眼，然后赶紧去哄女朋友，云杉笑着摇了摇头，拿出手机打算叫车，也就是碰碰运气，这个点不好叫车，她知道的，而且这画室的位置是有点偏的，主打的就是避世清心风。
　　男人低沉宽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的时候云杉下意识合上了手机，身体不受控地颤了一下。
　　“这地方不好打车，我们送你回去吧。”
　　似乎是察觉到了唐突，付郁稍微退了一步，看着云杉的眼睛提议，“我们也要回市区，顺路，可以带你一起，而且我姐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云杉看了看不远处的付蓝，只好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谢谢。”
　　付郁一哂，这是他这么多年听过的最简陋的致谢，没有华丽的后缀，也没有物质邀约的附着，清晰的咬字和坦荡的语气偏偏让他受用极了。
　　车里空间很大，薄薄一层车载香水的味道，一款清冷系木质香，很衬她，付郁眼神放在前面的路况，搭在方向盘上的指尖在磨砂的表面细微划动，边开车边漫无边际的想。车里很安静，直到快下车的时候，付蓝才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云小姐这么优秀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吧？”
　　“我性格不好，谈不上多青睐。”云杉还是温温柔柔的，付蓝也不好再问，喊着哪有反驳了两句，云杉家到了。
　　雨还在下，云杉站在窗外轻声道了句麻烦，然后转身走进雨里，不到十步的距离，女人的身影已经隐入了屋檐，付郁却还在发呆，刚刚那个背影，太利落了。再一次被付蓝喊回神，付郁面无表情地发动了车子，心中却着实懊丧，这一天他已经产生了太多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了，这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