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归南山》左俞心

35、始春

　　快到四月的时候，相关部门有关城西老庙的批复终于下来了，中途余谌又补了三次材料，参加了两次专家座谈会，纪老先生也动用了一些人脉，最终得到了一个好结果，拉起了一个修复班子，上面相关的财政款项也很快下达，万事俱备，只挑一个好日子开工。
　　今稔也顺利通过了研究生复试，正式拜入殷憧门下，只等六月份毕业，九月份就可以去报道了，春夏交替是一件很无知无觉的事情，往往是你发觉周遭的温度已经到了连一件外套都穿不下的时候，夏天已经来了。
　　姜今稔的毕业典礼召开的那一天，天气比想象中的还要好一点，阳光打在人身上是有温度的，晒干了前几日的潮闷，空气是干燥舒爽的，今稔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学校，也许是因为要离开了，所以那些不舍变得清晰可见，明明都不是习惯表达自我的人，还是在越走越近的倒计时里，夜以继日的拥抱彼此，一起出去吃饭，一起拍照，窝在被子里谈天说地。
　　学校生活作为人生的一个阶段，注定要跟每一个人说告别，随之告别的还有数不清的习惯，今稔的宿舍四个人，只有今稔选择继续读研究生，诗雅选择了回到家乡的小城市，过上慢节奏的生活，青言在江城的一家外企实习，青言的成绩很棒，性格沉稳周全，骨子里又藏着一股韧劲，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不会掩饰自己的野心；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是，夏桐去了国外，她申请参加了中东地区的法律援助团队，七月份就要出发了。
　　四个青春靓丽的姑娘挽着手在校园里逛，来往还有很多穿着学士服的年轻人，人来人往之间，他们下意识露出最璀璨的笑意，像是从银河支取的欣悦，从眼睛里溢出来，形成暖融融的空气，四处都有拍照的人，她们走走停停，偶尔也拍一两张留作纪念，毕业典礼还没开始，今稔靠在挚友身上，透过五指的缝隙去看阳光，由衷地笑了起来，阳光真真切切的洒进了眼底，弯起的眼眸盛住细碎的流光，夏桐不经意地偏头，却被这一幕夺取了目光，她呆呆地看了很久，直到今稔收回手掌，才凝出一句话语，“今稔，你真的太美了。”
　　今稔笑出声，俏皮地眨了眨眼，“今天这里有谁不美吗？”
　　诗雅点了点头，紧了紧挽在青言胳膊上的手，“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当然怎么看都好看。”
　　青言忽然伸手扯了扯诗雅的袖子，迟疑地开口，“今稔，那边戴眼镜的男生好像一直在看你，他要走过来了。”
　　其他人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果然看见一个斯文俊秀的男生朝这边过来，今稔认出了他，在男生站到她面前时笑着跟他打招呼，“你好呀同学，之前你拍的照片真的很漂亮，可是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很遗憾。”
　　男生依旧腼腆，脸上很快泛起了红色，却还是坚定的看着今稔，眼神里的决绝和情愫一目了然，青言看了今稔一眼，然后带着其他人去了别的地方，于是这一小块地方就只剩下今稔和那个男生，今稔没有半分的不自在，眼神始终温和宁静，含笑看着他。
　　男生抿了抿嘴唇，缓慢但坚定的开口，“姜同学，我喜欢你，应该可以理解吧，人都喜欢美好闪耀的事物，你那么好，很轻易就吸引了我的目光，但是我对你的喜欢不是像喜欢美好的事物那么简单，我是真的想要守护你，也想要你喜欢我的，虽然这已经不太可能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从来没有后悔，从这一刻开始也没有遗憾了。”
　　男孩子说话刚开始有些快，好像生怕被打断，慢慢的发现今稔并没有那个意思，渐渐平静了下来，一字一句都说的真诚，今稔静静听完，眼神混杂了歉疚和祝福，认真地回应，“谢谢你的喜欢，希望你可以找到和你互相喜欢的人，还有，很开心遇见你。”
　　男孩子笑了笑，笑容里掺杂了几分酸涩和悲伤，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小心地询问，“可以抱一下吗，就当作是毕业礼物送给我，可以吗？”
　　今稔笑了笑，站在原地没有动，“同学，祝你前途坦荡，平安顺遂。”
　　男生握紧了藏在手心的东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露出一个笑，然后礼貌的道别离开，就像他刻意避开了介绍自己的名字一样，今稔也选择了逃避这个请求。
　　今稔静静地站了会儿，一转身，却发现不远处站着眉目疏朗的青年，怀中的橙色月季大朵大朵吐露着芬芳与朝气，更衬得那人容颜昳丽，青年不知已站了多久，刚刚的画面又是否映入眼底，今稔却只来得及愣愣的看他，余谌很少穿正装，大多衣服都是休闲舒适的，她也很喜欢温暖的余老师，可现在这样的余谌，一身浅色休闲西装，比平时多添了几分郑重，也比正装多了几分朝气，携着无双风华直直撞进她心里。
　　青年笑弯了眉眼，朝她张开双臂，今稔几乎是立时就奔了过去，直到熟悉的皂香味侵占了所有呼吸，今稔满足的喟叹了一声，黏黏糊糊的喊人，“余老师，余谌，我好想你。”
　　明明一日不见而已，却理所当然的道想你，除了爱你，别无道理。
　　余谌纵容地揉了揉恋人的发丝，“我也很想你，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睁眼闭眼都是你。”说着还手动把人又往自己怀里塞了塞，来证明自己说的话的真实性。
　　今稔红了脸，却不挣扎，等到人松手才从怀里钻出来，余谌将花递给她，今稔接过抱在怀里，忍不住用鼻尖轻触娇嫩的花瓣，抬眸皆是明媚的笑意，余谌忍不住晃了眼，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美丽，他只觉得爱人身在玫瑰庄园里，四下簇拥，周身环绕，众生皆美丽，唯有她星光熠熠。
　　余谌轻易地理解了刚才那一幕的发生，心底也并无追究的芥蒂，却还是接着这个由头讨一点爱人的疼惜，“阿稔，下次直播，陪我一起好不好。”
　　“好。”今稔倒是答应的很爽快，这有什么难的，殊不知年长的恋人藏了炫耀的心思，不过知道了也还是会配合就是了。
　　今稔牵着余谌的手进了大礼堂，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今稔领着人找到位置，就在青言身边，看着人坐下，小声嘱咐，“余老师，我待会要做一个演讲，你坐在这里看着我，好不好。”
　　余谌笑着看她，伸出手帮小姑娘整理好衣领和帽子，然后从衣兜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取出里面的项链，坠子是一尾鱼，纹理很精致，尾巴处有两三抹绯红，今稔蹲了下来，余谌小心的带了上去，然后落了一个轻吻在恋人耳侧，“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今稔摸了摸胸口，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仍有残留，勾动着指尖微微颤抖，她深吸了两口气，走上了舞台，台下有很多张脸，大多带着笑意，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今稔轻松一笑，清亮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整个大会堂，姑娘站在高台之上，眉眼间没有外露的傲意，眼眸清澈，笑意翩翩，“我们毕业了，我们拥有青春的热烈，拥有对未来单纯的憧憬，拥有想要扶摇直上的张扬，还有默默无言只想继续信仰的坚韧，我们需要一步步往前，我希望我们都足够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东西，那意味着无限可能，生命无价，未来斑斓，我很荣幸，送给诸位也送给自己，祝我们前途坦荡，毕业快乐。”
　　余谌远远看着人群里闪耀的姜今稔，身边的年轻人们似有触动，有人露出了灿然的笑意，也有人默默攥紧了拳头，眼睛里的水光在灯光的折射下很亮，他的目光追随着逐渐靠近的身影，心底也生出感慨，这样的场景他亦曾经历过，这样的感情他亦曾拥有过，时隔多年，他依旧是建筑行业的从业者，依旧珍视自己的信仰，坚持自己的梦想，他忽然很想回过头感谢那个曾经的自己，伏案苦读，昼夜不休，死不悔改。
　　姜今稔站在离余谌两三步远的地方，青年微微垂眸，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今稔没有贸然靠近，直到他抬头才笑着走过去，“余谌，我毕业了。”
　　余谌抬头看她，余谌比今稔高很多，平常少有这样的视角，今稔能清晰的看到余谌的眼睛逐渐被笑意填满的过程，清爽的风压低了身体吹开水面上积聚的雾，朝阳铺开，金光粼粼。
　　“恭喜你，毕业快乐，一直快乐，我的阿稔。”
　　今稔带着余谌一个个送走了室友，诗雅要赶车，狠狠的拥抱了众人然后转身离开，青言倒是还好，毕竟她人在江城，起码还有今稔能常见到，最后离开的是夏桐，这姑娘抱着今稔抱了很久，眼眶都在发红，她很小声的凑近今稔的耳边吐露真心，“今稔，我害怕。”
　　今稔愣了愣，伸手捧住夏桐的脸，温柔地说，“夏夏，你追随内心做了决定，你是最勇敢的，别怕，会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跟你一起，你决不是孤身一人。”
　　总是酷酷的女孩撇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今稔伸手揉了揉她的脸颊，细心安抚这难得一见的脆弱，“我们夏夏是最棒的，最好的，加油！”
　　夏桐慢吞吞直起身子，松开抱着今稔的手，说话带了点鼻音，“今稔，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今稔看着第三次回头的夏桐，忍住冲过去拥抱的念头，笑着站在原地挥手，直到友人的身影真的完全消失在视线里，脸上的笑容才支撑不住的垮了下来，余谌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低声哄道，“回头看看。”
　　今稔回头去看，秦翞抱着一束向日葵笑出了一口大白牙，夏望泠就站在他身边，眼里的笑意也很柔和，今稔突然有点绷不住，猛地冲过去抱住了秦翞，秦翞被砸得往后一仰，却还是稳稳地接住了奔过来的人，站稳之后还有心思调侃，“哎吆喂，爷爷，还好我反应快，不然花都给你砸坏了。”
　　姜今稔就像被人狠狠塞进去一个刚出锅的灌汤包，所有的情绪都烂在了嗓子眼，暗戳戳地伸手在秦翞后腰上拧了一把，然后迅速松开他朝着夏望泠笑的一脸无辜，完全忽略秦翞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夏望泠笑出声，像拍夏云端那样拍了拍姜今稔的脑袋，“毕业快乐。”
　　“谢谢哥。”
　　秦翞一愣，反而是夏望泠伸手把秦翞拉过来，揽住了他的肩膀，笑着应了一声，“知道了。”
　　今稔点点头，毫不留恋的转身走向自己的恋人，自然而然的十指相扣，眉眼弯弯地问，“去哪里吃饭，好饿。”
　　余谌笑出声，“地点，秦翞说去他家吃。”
　　今稔猛地睁大眼睛，眼神飘过去迷茫的求证，秦翞摸了摸鼻子没说话，顾左右而言他，“家里两位想你了，知道你毕业让我今晚一定把你接回去吃饭，不然就把我点了。”
　　今稔收回满腹疑问，克制着不把眼神落在夏望泠身上，尽力摆出一副放松的姿态，点了点头，“行，走吧。”
　　一行人到了秦家差不多七点，秦妈妈开的门，两个小的一人抱着一束花，两个大的跟在后面，秦妈妈眼底含了一抹笑意，把人让了进来，“等你们有一阵了，今天老秦还亲自下厨烧了一道鱼。”
　　秦思卓就坐在客厅里，听见声音就看向了门口，跟进来的人看了个眼对眼，目光从余谌身上转到夏望泠身上，又看了看自家两个孩子，口张了张，最后还是闭了回去，伸手挥了挥，“忙一天了，坐下吃饭吧。”
　　姜今稔安静坐在秦爸爸手边，另一边是余谌，秦家的饭桌上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所以这样的沉默显得格外心惊，今稔看了秦翞一眼，思量着开口，“秦叔，我带男朋友来见您，”说着看了余谌一眼，“这是我男朋友，余谌。”
　　秦思卓筷子一顿，看向余谌，秦思卓毕竟是干了半辈子刑侦的人，身上还是有一些气势，“你已经带给你爸爸见过了，他跟我提起过，说是个很踏实的孩子，我看着也错不了。”
　　余谌有些意外，眼里蓄起一层笑意，“谢谢秦叔叔，我会和今稔好好在一起的。”
　　秦思卓点了点头，又看向夏望泠，眼神有些犹豫，实在是没想到自家白菜主动碰瓷了手底下最好的钢刀，平心而论他看夏望泠真的哪哪都好，但以这么个情况来论，他胸口确实也不上不下的闷了一口气。
　　秦翞看了他一眼，还是主动介绍，“爸，妈，我的恋人，夏望泠，也是一个警察，我爸知道的。”
　　秦思卓还没给出什么反应，秦妈妈却笑着答应了一声，“哎，好，总算也是带回家了，以后就是一家人。”
　　夏望泠的表现也没比余谌好到哪去，确实也想不到会被这样温柔的态度对待，他没觉得自己做的事有多错，却也可以理解老人家会伤心，谁知却轻易过关，脸上的惊异没藏住。
　　“叔叔，阿姨，我是很认真的想跟秦翞过一辈子的，我可以对警徽立誓。”
　　秦翞立刻去看他，柏芸眼眶发湿，一直没说话的秦思卓却突然出声，男人拿出开例会的架势，语调严肃认真，“望泠，我想知道你家里人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如果你的家人不能接受我的孩子，我也不会轻易接受你的。”
　　秦翞下意识喊了一声爸，然后握住了夏望泠的手，秦思卓的眼神坚定肃然，像是一位严守城门的将军，人生甚少的蛮不讲理是为了最后守好孩子的幸福。
　　柏芸看了这两父子一眼，难得的没插话，她怎么不难受，可是老秦说跟翞翞在一块那孩子也是个警察，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办案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她又怎么硬的下心来，她当初坚定不移要跟着秦思卓就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子血热的劲儿，眼睛里有大爱，板板正正，现在自己的孩子也爱上了这样一个孩子，她从心底不愿意抗拒这样的人。
　　秦翞突然起身抱住了秦思卓，他已经长成了身高体长的青年人，这样把坐着的秦思卓一抱，看起来竟然像被依赖方，秦思卓拍了拍他的胳膊，还是没放弃这个问题。
　　夏望泠突然也站了起来，顶着板正的军姿真诚回答，“叔叔，阿姨，我的家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也很尊重我的决定，如果秦翞愿意的话，我希望去带他办理资产过户，因为一些原因，我没办法和他的名字一起出现在结婚证里，但我想和他的名字一起出现在我的所有生活里，房产证，车子，工资卡，甚至是遗嘱，我想和他拥有一个家。”
　　这件事夏望泠还没有跟秦翞提过，秦翞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静静地听着，秦思卓显然也被这阵势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眨着眼睛回了回神，挥手让人坐下，“行了，那是你们小孩子自己的事情，我不掺和，坐下吃饭，今天主角是我们毕业的今稔。”
　　姜今稔乐出了声，连连点头，“对对，是我，翞翞，哥，坐下吃饭。”
　　秦翞被今稔的称呼叫回神来，明目张胆的朝她比了个心，“真懂事，怪不得爸妈那么疼你。”
　　秦妈妈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收敛点，看看人家小夏，多稳重。”
　　“是是是，母上大人，您讲的都对。”秦翞从善如流，反正现在一切夸他男朋友的话听到他耳朵里就跟在喝蜜一样，甜进心坎里，夏望泠笑着看他，眼底的宠溺要藏不住。
　　等到吃完饭差不多八点半，今稔跟着余谌一起离开，秦翞也跟着夏望泠出去了，二老权当没看见，随他们去了，都是有分寸的好孩子，再说那么大人了，管那么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