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归南山》左俞心

28、家

　　不出所料的，今稔顺利通过了研究生初试，收到通知那天她正在家里打扫卫生，姜悠这两天就要回来了，所以她得先回来收拾收拾，余谌面上没什么，心底到底还是有几分失落，送今稔过来的一路上神情都淡淡的，今稔瞧着心里好笑，直到车停下来才凑过去哄人，“我会想你的，还会给你准备新年礼物，好不好？”小姑娘声音温柔，余谌轻笑出声，凑过去在小姑娘唇上亲了亲，“好。”
　　今稔下车离开，余谌心里满满的，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在因为这些小事纠结，习惯了身边有那个人的陪伴，习惯了一回眸就能看见那双明亮的眼睛，习惯了寂静的空间里突然响起的干净馨甜的声音……他靠在座椅上摇了摇头，浅浅地呼了一口气，眼底含着平静的笑意，其实老男人倒也很好哄，只需要一句你在我的生活里就够了。
　　姜悠回来那天今稔去机场接他，五十多岁的男人，穿了一件白色的针织毛衣，套着黑色的羽绒服，笑起来眼角已经生了细纹，却丝毫难掩年轻时的清贵俊美，反而被时间打磨出了一身的宽厚，今稔很喜欢自家老爹的气质，那是一种自由的不受拘束的宽和。
　　“爸爸。”今稔顺手去接姜悠手里的行李，被姜悠拦住。
　　“我来。”姜悠伸出另一只手揉了揉女儿的头，两个人并肩往外走去，上了车今稔就靠在姜悠肩头闭上了眼睛，姜悠笑了笑。
　　两个人到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今稔打开房门，让姜悠把行李拖进去，“爸，你的房间昨天刚打扫过，洗漱用具都是新的，放在浴室里，你可以直接用，行李先放在那里，吃完饭我帮你一起整理，我去做点东西吃。”
　　姜悠点了点头，推开了自己的房门，他很少有机会住在这里，一年里可能住不到两三个月，可这房间总是很干净，甚至飘窗上的几株兰草都长得很好，其实这是因为今稔把这些花花草草也带到余谌那边侍弄了，前两天才刚搬回来，还留了一盆风信子给余谌。姜悠放下行李进了浴室，出来就闻见从厨房传来的饭香，他胃口一振，抬步往客厅走去，今稔正端着两碗面出来，看见姜悠，弯着眼睛招呼道，“刚出锅的面，可香了。”
　　姜悠坐下来，边挑面吃边聊，“考试怎么样了，决定好方向了？”
　　“嗯，初试已经过了，大概还有三四个月会有复试，殷憧老师很厉害，跟着他应该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我会努力的。”
　　姜悠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又开口问道，“你跟男朋友怎么样了？”
　　今稔愣了愣，下意识露出一个笑来，姜悠有点愣，他知道自家闺女长得好，可刚刚那个笑实在太晃人眼，像是到了深处情不自禁的透出来，带着女孩子特有的羞涩和娇柔，连带着眼睛都被映的透亮，“他很好，温柔可靠，坦荡正直，善良勇敢，爸爸，他本来就是我会喜欢的人，现在也终于成为了我的恋人。”
　　姜悠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垂眸露出一点笑，“那就好。”
　　秦翞这大半个月也恢复的不错，之前主要是外伤导致的失血过多，年轻人身体底子好，已经出院在家里休养了，姜悠就计划着两家人一起吃个饭，秦思卓也答应的很痛快，让姜悠有时间就直接过去家里。
　　姜悠在家里休息了两天，记挂着老友和干儿子，就带着今稔直接去秦家了，谁料这一去却撞上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今稔跟着姜悠走进去，一抬眼看见的就是跪在客厅里的秦翞，姜悠有点愣，秦思卓和柏芸都在沙发上坐着，两个人面色各异，却都带着焦头烂额的怒气和不可思议的懵然，还有心力交瘁的隐忧，秦思卓看见他们来了，倒没有什么难堪的神色，直接招手让姜悠也坐过去，反而是看到今稔有些为难，也不是说这场面不适合今稔看见，而是秦翞跪着，今稔跟他们一起坐显然不合适。姜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安静地坐过去，温和的眼神落在秦翞身上，小孩儿跪的笔直，眉眼间更是一派坚定，姜悠没说话，把目光投向今稔，开口打算说些什么，却见今稔走了两步直接跪在了秦翞旁边。
　　今稔看见这个场景心头就狠狠一跳，她大概猜得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秦翞看了一眼她的动作没说什么，秦父秦母本来被这动作惊了一下，看见秦翞的态度大概也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想要叫她起来，却被今稔先一步堵了嘴，“秦叔叔，柏阿姨，没关系，这件事该我一起。”
　　姜悠挑了挑眉，出声道，“思卓，柏芸，看看两个孩子要说什么吧。”这些年秦家人对今稔的好他都看在眼里，这一跪，不论是被今稔视作父母的秦家夫妇，还是秦翞，都是受得起的。
　　秦思卓叹了一口气，沉凝着看向秦翞，眼神又沉又压人，“秦翞，为什么，是你天生就这样吗，还是你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秦翞从没低头，他眼神清明的看着秦思卓，“爸，我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只是他是个男生而已。”
　　姜悠一怔，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件事，他看看跪在中央的青年，又看看自己的女儿，两个年轻人都是一脸平静，比坦然还要内敛几分，这是怕太坦荡会刺激到他们这些老家伙吗，想到这里，姜悠却又有点刺痛，他们家的这两个孩子比别的小孩更招人心疼的就是太有分寸，即使是这样出格的事也保留着清醒。
　　柏芸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看上去都沧桑了，秦翞眼底闪过一抹心痛，却又只能坚持着，半晌，那妇人开口道，“翞翞，喜欢一个人很快就能忘掉的，忘掉他吧，别走这么难的路，也别让妈妈担心你了，好吗？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妈妈看见你躺在病床上有多心痛啊，妈妈想让你活得轻松快乐一点，这样也算是对妈妈最大的孝顺了，好不好？”妇人的话已经带了泣音，难以掩饰的悲戚和心痛露出来，直刺秦翞和今稔的心脏，秦翞红了眼眶，明明应该低头却又绝对不肯，挺直的肩脊像风干的树叶，脆的快要碎裂，还是不肯跟着风离开。
　　“阿姨，翞翞选择的路一定是他认为最快乐的，如果他忘不掉，他不会再快乐。翞翞是一个足够成熟的人，他有自己判断和选择的能力，我知道您很担心，但是他不会惧怕那些，也不会被那些伤害，我会保护好他，我保证。”今稔的每一个字都说的认真，她知道有些话说给长辈听分外残忍，那就她来说，有些话秦翞这辈子都不会说出来，即使他心里清清楚楚，那就换她来，她可以。
　　柏芸沉默着不说话，秦思卓却再一次开了口，“秦翞，这就是你的态度吗？”
　　秦翞笑了笑，那个笑又惨又明媚，姜悠看的心痛，秦翞看着自己的家人，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爸，妈，这是我选择的生活，不论前路如何我都不会后悔，我会尽全力让我的生活越来越好，我会让自己幸福，希望你们不要太担心，相信我是一个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家人，过好自己生活的男人，我清楚对和错，更不会对伤害我的人妥协，我不会因为自己喜欢同性就畏手畏脚的任人伤害，我永远保持反抗的勇气，永远相信和期待我的人生。”
　　秦思卓沉默了很久，“那如果我们就是不同意，你不分开我们就断绝关系，从此你离开这个家，我和你妈权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
　　秦翞瞳孔一缩，泛白的指尖想抓住点什么，触到一起又很快分开，他低头抿了抿唇，抬头时红着眼眶，语气却很坚定，“我不会，我不会离开你们。”
　　秦思卓摇了摇头，攥住的手却分明松了开来，今稔收回落在秦思卓身上的视线，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她低下头悄无声息地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再抬头看见秦母红了的眼眶还是心疼，又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秦思卓看着妻子红了的眼眶和憔悴的神情，又听到那声认命般的叹息，再看看杵在那儿的大高个儿，一股无名火涌起，拦了几拦还是没拦住，盛怒之下直接抄起旁边的木藤抽过去，他可没忘记自己请出这套家法是为了什么，他这辈子光被自己爹请过家法，别的小孩儿叛逆期那阵儿他看见秦翞乖觉的样子还得瑟，自己这辈子怕是请不了家法了，多好的家庭教育，没成想这小子给他憋了个大的。
　　这一棍是在盛怒之下抽过去的，虽然秦思卓提前看好了位置，不会伤到要害，疼却是肯定的，但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这棍确确实实落在人身上了，却没落在秦翞身上，今稔扑过去那一瞬间秦翞就慌了，可惜今稔平常的锻炼从来没落下，甚至还学的一身好散打，手劲儿大到秦翞竟然没推开她，今稔闷哼一声放开了秦翞，秦思卓立刻丢开了手里的木藤，姜悠已经扶在了今稔肩膀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他早在秦思卓抬手的时候就想拦，却还是没拦住，今稔安抚地朝自家老爹笑了笑，柏芸白着脸站着，秦思卓神色也很难看，挂着明晃晃的担忧和懊悔，今稔笑出声来，清亮的笑声总算驱散了几分凝重，她直起身半真半假地抱怨，“这不是秦翞前不久才生病吗，我怕他被打哭了，到时候藏起来不肯见人。”说着还跟真的似的叹了口气，秦父又气又笑，心情也好了一点，确认今稔真没什么事才颇咬牙切齿地开口，“他这大半个月被好吃好喝的供着，跟菩萨一样，怕是二两膘都贴出来了。”
　　今稔闻言看了秦翞一眼，又抱着柏芸的胳膊撒娇，语气苦恼的吐槽，“啊，怎么这样啊，早知道他连防护盾都准备好了我才不凑这个热闹呢。”
　　秦翞知道她在开玩笑缓和众人的心情，只好配合着道，“怎么回事啊，对我的心疼就只维持两秒啊，世上只有妈妈好，妈妈抱抱。”说着就往柏芸那边凑过去，柏芸被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早就哄得差不多了，见今稔笑的真心，又想起儿子前不久才遭罪，心早就软成了一滩水，伸手点点儿子的额头，“就知道贫，滚厨房做饭去，我去给今稔上药。”说着牵着今稔的手进了客房，剩下三个男人相视一眼，都自觉地钻进了厨房。
　　吃过饭，姜悠和姜今稔散步回去，今稔道别的时候朝秦翞眨了眨眼睛，秦翞笑了笑，心下熨帖又舒服。
　　江城的冬天是干冷，偏北方的城市，会下雪，但不是很潮湿，今稔将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安静的走在父亲的身边，姜悠缓缓的出声，“疼吗？”
　　今稔一愣，摇了摇头，又温和的回答，“不疼了，很快就养好了。”
　　姜悠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温热的气息在空中化出白雾，在路灯暗黄色的光线氤氲下显出几分朦胧的温暖，姜父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从遥远的星河穿过来，融在这一方清冷的夜里，今稔忽然觉得好像下雪了，簌簌的雪花落在肩膀上，亲昵又沁凉。
　　她听到父亲说，“今稔，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的教育在哪里出了问题，你的责任心怎么会这么重？”
　　今稔抿了抿唇，没有讲话，只是愣愣的看着前面的路，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走，姜悠就跟在她的旁边，伸出手把女儿的衣襟拢好，接着说道，“有责任心本来没什么不好，可你面对一些人时是否太不顾及自己，面对一些事时是否太过于宽和，我总觉得你太不自我，今稔，这样没什么太大的不好，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则，可我总是会心疼，会想是否是我的错，是我不够在意你……”
　　“爸。”姜悠的话被今稔打断，她咬了咬嘴唇，不知道怎么开口，姜悠看着女儿眼底的为难和挣扎也软了心肠，打算把这话题揭过去的时候就听到今稔开了口，“我承认，爸爸，但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我会慢慢改变的，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毁或者自弃，我很期待我的人生，也很在意我自己。”
　　姜悠看了她一眼，“今稔，我希望你因为自己在意自己远多过因为旁的什么人珍惜你而在意自己，好吗？”
　　今稔露出一个舒畅的笑，“我会的，爸爸。”
　　父女两个人相视一笑，并肩往家里的方向走去，夜晚的灯光隐隐绰绰，影子被越拉越长，月亮撒上细碎的光，只要想起明天过后的生活，眼底的笑意就会像棉花糖一样，蓬蓬的，甜丝丝的，沾满人整个心脏，冬日是个好天气，可以光明正大把自己裹紧松软的羽绒服取暖，也可以堂而皇之的汲取人间一切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