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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玫瑰 ...

  •     我遇见我先生的时候仓促且狼狈,现在重新再看颇有些不忍回想。那是一个不能再普通的傍晚,新开的夜市已经被闲得无事的老年人占据,我顶着五天没洗油成条形码的头发,陪杉树小姐蹲在马路牙子边喝从摊摊上买来的甜水儿,吸一口冰凉的甜水,盯着马路上的车来车往。

      高中的课业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繁重,我仍然有很多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学校和画室之间辗转,度过着一天又一天。我刚跟杉树小姐从画室里出来,手上都是没擦干净的铅笔印子,巴掌里粘着几条顽固搓不掉的橡皮屑,饮料杯壁上的水珠滑下来,滑到汗淋淋沾着橡皮屑铅污的掌心里。

      “不好喝,我喝不下了。”说完便把塑料杯搁在脚边,疑惑立志要做都市丽人的杉树小姐什么时候开始蹲在这里喝路边摊卖的甜水儿了。

      “哎呀,没什么。”杉树小姐的眼珠子转几圈,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我也懒得细问,少女情怀不都是那些事儿。

      汽车带着尾气从我们面前呼啸而过,滴滴叭叭地催促着前方车辆尽早
      离开好给自己腾出去路,我撑着脸颊挥霍着这点无聊的时光,行人来去没有人在意两个蹲在马路边毫无形象的女孩。
      “快看那个男生,也太帅了吧!”杉树小姐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我的肩头,悄悄对我说。
      “哪呢?”我顿时打起精神顺着杉树小姐的视线看过去,男生的长相确实出色,橙色的灯光给他棕色的头发镀上一层暖意,五官精致大气,双眸才是最撩人的存在,似是有有潋滟的波光在其中流转。虽然这样形容一个男生并不太合适,但我一时间也想不出其他的措辞。

      权衡之后,我私心决定把他排为宫城第一帅,比我见过的那些什么对着镜子遮住整张脸自拍的男生要帅一百一千一万倍。

      直勾勾地盯着,猝不及防跟他对上视线,男生灿烂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帅得过于晃眼了。“行啦我看到啦。”躲过这样耀眼的光芒,突然想起自己油得条是条缕是缕的头发,我平白生起几分自惭形秽,拉起杉树小姐落荒而逃。
      这是我和我先生的初遇,听起来是不是充满了少年情怀,惊鸿一瞥浪漫得要死,来一个狗血的一见钟情就更好不过了。可我脑子里只有尴尬,被帅哥看到自己邋遢阿姨模样的尴尬。

      再见面时在一个更为意料之外的场合,尴尬也丝毫不减。晚上八点,惹妈妈生气被残忍地扫地出门,正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楼道里抽烟,静静地吞吐着烟雾没惊动任何人,就连声控灯也懒得理我,任我蹬地几下都不亮。就在我差点没忍住爆粗口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下方楼层传上来,黄暖的灯光骤然亮起来,他和一个男生并肩走上来,靠近了我才发现后面还跟着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孩,看样子是玩得不错的朋友。手指之间夹着的烟头突然变得滚烫起来,像是做坏事被家长抓到那样,我把烟头摁在一边的地面上熄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嗨。”他挥挥手,冲我打招呼,要是能像手机短信一样发表情的话,那么这个字之后一定有一个可爱表情,此时此刻的他温柔又热情。装作没看见又不太礼貌,兴高采烈应答又会让人觉得我轻浮,最后手足无措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我家先生意料之外地热情。
      侧过身让他们四人过去,脚步声一下一下地踏在台阶上,几分静谧之后,灯光熄灭,整个楼道又重新陷入黑暗。借着月光,我看到了地面上被烟头烫出的黑色痕迹,一个人的青春里总有些胡言乱语故作矫情的时候,其实这个时候啊,我的心好像也被烫出了一个窟窿。

      跟我家先生在一起是一件草率的事情,或许说年少时期的恋爱通通草率。一旦你注意上一个人,那么上天都会帮你制造见面的机会,我们在楼梯间那次尴尬相遇之后又有几次碰面,在小巷在体育馆在公园,在生活的边边角角里。互换联系方式聊过几次之后就莫名其妙地告白,接着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恋爱之后的日子,平平淡淡,快乐也有矛盾也有。他瞧不惯我天天蹲在画室,我受不了他总是被漂亮小姑娘围绕,架吵过几次,分了好几回手,最后也都莫名其妙地和好了。要我说啊,人就是这样,谁瞧谁都瞧不上,却非要凑合在一起,图那点来之不易的东西。

      最近的雨来得突然,路人的伞遮不住斜斜打过来的雨点,地上很快积起小水洼,滚动的车轮溅得行人一身泥。我坐在画室里对着前面的静物沉默,手里的铅笔机械地排线,画出来的线条总是呆板僵硬。“已经进步很多了”老师从我身后走过,虚虚点一点画纸,我礼貌地笑一笑,心里的烦躁被外头的雨点一起放大,我跟我家先生冷战已经有五天了,起因是他觉得我只顾画画而冷落了他,我越想越憋屈,什么都不想画,差点就要摔下铅笔大骂一句“及川彻是狗。”然后愤然撕掉丑死了的画。

      闪电照亮了整间屋子,黑暗突如其来,女生们的尖叫传遍每一个角落,雷声之下,旁边女生紧紧攥住我的胳膊,尖尖的指甲扎起来有几分疼,掌心贴在我的小臂上粗糙又粘腻,楼下红色的车灯通过透明的窗户打进来,一条一条地割裂着黑暗,映在瓶瓶罐罐上,像极了电影里的世界末日。眼前地慌乱让我想起了我家先生,无厘头,且有点太突然。我好希望他现在就站在画板面前。整间画室都是暗的,只有他的立足之处明亮,足够我看清他的模样……电量供应很快就恢复,那片黑暗恍惚之中是一场无伤大雅的闹剧。

      “抱歉啊,我太害怕了。”身旁的姑娘向我道歉。
      “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呢,我向来不喜欢别人无礼的触碰,尤其是汗淋淋沾着橡皮屑铅污的手。
      迷迷糊糊地耗到下课,一边向外走一边检查着背包里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不经意之间撞到了人,等抬眼看清是我家先生的时候我一时半刻不知道该怎么言语了,内心里的复杂情绪团团绕绕理都理不清楚,他就站在那里,等我。要说第一想法是什么,那可能是:愿望实现了,真好。

      “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发的讯息你都不看得嘛?有点伤心了。”故作小气地瘪嘴,拖长了语调软绵绵地是在撒娇,带着些妥协与讨好。
      手机解锁就是我俩的消息页面,一个小时前,那场暴雨刚来的时候,我家先生给我发了一连串的消息——

      “带伞了吗?”、“不回就是没带,我来接你了哦?”

      “抱歉啦,没看到没看到。”双手合十给他道歉,左眼眯起一条缝去看他,还好,身上干爽没有淋到雨。
      “那作为谢礼,下次比赛你要去看!”他像是个小孩一样提着要求,前几日的矛盾就此翻篇,这人啊真是个恋爱高手,懂得怎么抓住别人的心。

      “嗯,好。”我答应。
      说着他就要来牵我,汗淋淋沾着橡皮屑铅污的手。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把手缩回去,“别,脏。”
      “不脏。”他自顾自地握住我的手,十指紧扣掌心相贴,亲密的姿态让我不太适应的来。

      我在他的身侧,不敢去看他。在这段感情里我是弱势的一方,是不是谁先心动谁就永远被动,我想把我完美的一面呈现在他的面前,但每一次都狼狈。心里慢慢有什么在发芽了,其实我知道我们这不是真正在恋爱。哪有男女朋友之间这么客气呢?他对他的朋友就不这样,对排球也不这样,对他熟悉敞开胸怀的一切都不这样。虽然我家先生在这段感情里倾付了不少精力,但我还是觉得我们是最后即将分别的陌生人。

      要我说,我先生看起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事实上对待事情他都比其他人要认真得多,平时像个幼稚鬼,但凡事都得较点真。这件事情要等到很久之后才慢慢浮出水面,我如何了解到的也不得而知。排球大概是他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跟他站在球网同一边的队友。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他尽力照顾我找些共同话题,但不经意提及排球的时候他的眼里好像浮现出另一个世界,输给乌野的时候,我跟在他和队友的身后,看着这群男孩们痛哭流涕,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往下淌,他们的青春暂时告一段落,又将要开启新的征程。而我像个旁观者,没有任何办法插足这场汗水与泪水肆意的游戏。

      后来我们一起喝了点小酒,酒是我买的,偷偷摸摸地像做贼一样拎到天台,酒精让他在我面前红了眼眶,他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告诉我他有一个很强的后辈,总是担心动作慢一点就会被追上,说他不是天才说好多好多。
      “你懂那种感觉吗?我说不出来……”

      我摸着他的头发,软软的发丝在掌心里蹭得发痒,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上课呢。”

      “我是不是错了。”他的眼神里罕见地茫然,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前行地路了,陷进厚厚的雾里挣扎不开。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坚持却没有结果,热血动漫里讲的假到不能再假,原来我的先生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啊,会因为天赋苦恼,会在热爱与挫折之间不知进退。但我怎么能告诉他对不对呢,我这个连做什么颜色的指甲都犹豫不决的人怎么能评判别人的人生是对是错?有什么资格指点别人的选择?

      他难得在我面前展示出脆弱的一面,只有这个时候才有种感觉,我们对彼此是真心交付的情感。
      当他很正式地约我出来见面,告诉我他要去阿根廷的时候,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知道这必定是他深思熟虑做出的选择,他完全知道未来的路有多难走。

      “那你等我来找你。”我之前总开玩笑说你要是敢丢下我远走高飞你就死定了,等着我们分手,诸如此类云云,导致他一开始开口像是要赴刑场上断头台。

      他听到我的回答满是愕然,似乎惊讶于我的爽快。那又能怎么办呢?他是及川彻,是个普通人,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我还能真的把他锁在宫城这个小地方一辈子不成?
      “好。”

      及川彻,你走吧,最好走远点,走到天的那一头去,走到一个可以实现你梦想不会被世俗指指点点的地方,成为你想成为的大人。

      那后来的我们都会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呢?
      谁知道?

      画画睡觉画画,我过着一天又一天,每一天都很相似但似乎每一天都不一样,偶尔跟他打个跨洋电话心疼话费不够用,听得他大呼小叫地抱怨,叽叽喳喳地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孩。

      “我们俩的爱情不值这点话费吗?”
      我被他幽怨的语气逗得笑出鹅叫。
      “及川彻,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

      “我想看樱花。”没有打腹稿,电话彼端传来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笑声下去两个人都在沉默,夜里宫城万籁俱寂,黑暗笼罩着这座平凡不起眼的小城市,街上玩耍的小孩们早早归家,只有穿着制服的高中生还在沿路奔跑,嘴里哈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的升上天空成为云朵。彼此的呼吸声交缠入耳。

      樱花。

      双脚站立在这篇从未远离我的故乡上,我低估了他远赴他乡时所流的眼泪,或许能灌满临行前我送他那个大大的水杯。原来,在小道大路上走几步就能看到的樱花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成为了需要被放在愿望中的奢侈。

      “好。”
      “好。”

      也不知道是谁在回答谁,谁又在许诺谁。
      挂断电话之前,我在心里默默的说,及川彻,我要乘着季风洋流来找你了。三十六小时的飞行,跨越大洋跨越四季,从冬天到夏日。踏上异国的土地,热浪熏人,异国语言带来无尽的慌张,我是一架小的不能再的船,被人割断了绳索,驱逐流放在无人之境。

      辗转来到了他的公寓门口。
      空荡与寂寞在他接通电话那一刻烟消云散,
      “喂……”他的嗓音里满是困意。
      “及川彻,我带你看樱花。”

      “嗯?别开玩笑了。我还要睡觉。”他嘟囔着挂掉电话,一时间我有点哭笑不得,一股久违的亲密涌上来,他欠揍这点过了这么久还没有变。

      扣扣。
      “快开门。”
      屋子的隔音效果其实不太好,拖拖拉拉地脚步声从门板后传过来,我完全可以想象我家先生那副懒洋洋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门板被拉开,光是一个黑暗里模糊的影子就让我眼眶热了,构思很久,想要在这久别重逢之时说的煽情浪漫话也全都哽咽,顾不上手边的行李,我扑进他的怀里。

      “你怎么来了?”我家这位平时做任何事都显得游刃有余的先生,此刻是真的吓到不知所措了。对他来说,或许这场预谋已久的突发奇想变成了他人生经历之中一个不小的惊吓。我用双臂紧紧环住他,埋在他怀里只顾着哭不说话,什么思念什么委屈什么不可言说的情绪全都倾泻出来,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打湿了他的胸前的衣襟。
      “喂……别,别哭了,不是说看樱花吗?”其实看到他这般手忙脚乱的样子我还挺欣慰的,至少我再也不是外人了,在我家先生的心里终于腾出了留给我的空间。

      简直像梦一样啊。什么都不想,从日本到阿根廷,从一无所有到一席之地,我们走了很久。
      我在行李中翻翻找找,最终在书包的夹层里找到了我带来的“樱花”。当然这不是真正的樱花。我把包装盒拆开,握住他的手把药水撒到树形纸片上,看着药水慢慢浸润小树,神奇的从表面长出粉色的晶体,开出满树的花来……
      “及川彻,感动吗?”

      他大半天没回答我,大概是一时失了神,转过头看他,他也像我一样,早就泪流满面了。

      “你想在阿根廷定居吗?”某天晚上,他突然问我。那个时候我正在陪他看着电视上球赛的转播,亲切的亚洲面孔出现在屏幕上,身躯高高跃起,手臂挥动将球送入球网的另一边,一个漂亮的二次球。

      我不知道他问这话的缘由,大概多多少少跟排球相关。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没有人会是你的阻碍。”我看着他,无比认真。
      最后我们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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