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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终局(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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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七日,四面楚歌。
城内粮食已经不足。士兵尚且能靠着屯粮勉强饱腹,百姓却已经开始无以为继。
匈奴人给望南城守军下了最后通牒,十日内不开城投降,城内鸡犬不留。
这些年里望南城军民和匈奴的胡人关系融洽,以至于此番战事未开,已是军心大乱,民心动摇。
所有人都知道,此时的大虞敌不过匈奴的铁骑,此时的望南城更是脆弱不堪。于是之前把匈奴人赶出了望南城的沐阳成了百姓眼里的罪魁祸首。公主府的大门每天都会被抹上污物,肮脏不堪。
有时候是士兵做的,有时候是附近的街坊。一心想着保家卫国,守护万民的沐阳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她自己都觉得讽刺。
但她恨不起来那些忍饥挨饿的百姓,那些在城墙上守卫望南城的士兵。
训练不足,军心不稳,守城七天,敌方只是匈奴边境部族的小股部队,望南城这边却是死伤惨重。沐阳每天都会上战场,满目疮痍。
随着战况越发糟糕,十日之限越来越近,她很清楚,此时城内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了她,拿着她的头颅去匈奴人那邀功。
乌云遮住了天幕,往日里明晃晃的金色日光不见痕迹,换而是浓重的苍白。大风卷着沙石,连日不止,给从不起雾的望南城蒙上了一层薄雾似的沙尘。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骑马走在出城的路上,望着天空,沐阳忽然想起这句话。
“沐阳,想什么呢?”萧明远骑马跟在沐阳旁边,依旧戴着斗笠。
沐阳没问过他坚持在人前遮面的理由,也并不怎么关心。
“我是在想,往年同匈奴人作战,不过是战场上你来我往。可现今匈奴人的谋略,竟然已经不在我们之下。”如今望南城之局,便可谓之伐谋。匈奴人先前以温和手段同望南城军民交好,所以战时便可以不损一兵一卒便使城内军心动摇至此。
萧明远僵硬地沉默了片刻,道:“你太执着于望南城了。国之将亡,又岂是亡于边城。”
“你又要问我记不记得师父的遗言了么?”
沐阳身为皇帝长女,统领禁军,执掌皇宫防务,又是女儿身,所以她深受皇帝信任。作为信任的体现,她奉命保管皇帝遗诏。
遗诏事关大统,这是个让所有皇子都羡慕的权利。但没有人知道,这事是沐阳和萧明远的师父临终时托付给皇帝的。老将军和皇帝毕竟是旧友,旧友临终之托,皇帝没有拒绝。
但也几乎没有人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所谓遗诏。
“我希望你记得。”
沐阳抿了下唇,略见不悦:“……我改变主意了,你留在城内,保护沐潇。此战,我自己去。”
从匈奴人动兵那一刻起,沐阳就失去了掌控望南城内守军的能力。毕竟没有士兵会服从一个不值得信任的将领。但她也得到了少量憎恨匈奴人,一心抗敌的士兵的拥护。
十日之限已近,为使城内力主投降的那批人闭嘴,她主动请缨,带着拥戴自己的那批士兵出城作战。
此战不在望南城的北边,而是南边。
她计划封堵上密道在城南的出入口,使得两边不再连同。之后再率部攻下城南的少量匈奴部队,保证望南城向大虞境内的通道。
只要确保了后路,望南城内那些软骨头大抵也能消停一阵。
“你现在还有功夫担心她。先想想自己能不能好好回来吧。”
“萧明远,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沐阳沉默了片刻,又说:“现在城内的局势,我不放心。”
萧明远也沉默了,他顺着沐阳的眼神看了看天色,犹豫了一下,道:“沐阳,明知道自己自己会败的棋子,为什么会坚持留在棋盘上。”
这大虞,这望南城,内忧外患无数,已是必败之局,沐阳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回答过你的,在当年我们分开的时候就回答过你。我有我必须坚持的事,哪怕是你觉得那是迂腐。”
萧明远没有回答,无言调转了马头。他停在萧瑟的望南城街头,看着跟在沐阳背后的长长的队伍。
出城首战算是顺利,沐阳身先士卒,驾马杀进围攻城南的匈奴人阵中。
密道无法通过马匹。匈奴人不擅军阵,没了马匹战力差了许多。沐阳一番冲杀,所向披靡。
只半日,城南的匈奴人便舍弃了营帐,龟缩在一处高地上,抱团防守。
勒马休息,雨点重重落在了沐阳沾着血迹的脸上。
望南城少雨,但一下起来总是这种泼天的大雨。在荒野里,雨水遮蔽了视线,盖过了苍白天色,只几个瞬间天色就暗到如同深夜。
周围的士兵用身体遮挡,勉强点燃了浸过油的火把。雨声大到她几乎听不见传令兵回报的声音,只能听见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
在京里,哪有这么大的雨啊。
沐阳用力抹去了脸上的水珠,身体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不断的战斗微微颤抖着。
泥泞,血腥,火光。伤兵倒在水泊里呜咽,求救。鲜血染红了地面,又迅速被大雨冲刷。更多人在看不见的雨帘另一边,悄然没了回音。
大雨把战场变得混乱不堪,轮番血战,即便是胜,也只能是惨胜。
诗云,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沐阳并不想成为那功成名就的将,她可怜苍生苦楚。
一切都会变好的,总有机会,总有希望。
解了围城之局,等来援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公主,望南城来消息……城破了,北门被攻破,匈奴人杀进了城里。”
沐阳拉紧了缰绳,心里一凉。她只犹豫了一瞬:“回防望南城,撤兵。”
“什么?”
“撤,让前面的人都下来。”
“公主,城里那边自有孙都尉去处理,我们如今放弃怕是功亏一篑,以后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
“听令行事!”
“是!”
可是如今这样乱,撤走又谈何容易。沐阳心里混乱。
在这大雨里,战场乱成一片,又不知道有多少士兵要被丢在这片荒原之上。
可望南城不能失守,否则她无法向皇帝交代。
而且必须保护好沐潇。已经亏欠她许多,若再让她受伤,沐阳会终生抱憾。
握紧缰绳,调转马头,沐阳用力摇了摇头,策马朝着望南城的方向疾驰而去,狠心把那些为数不多的支持自己的士兵一并丢在了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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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望南城时城里已是混乱一片。
北门被攻破,匈奴人策马闯进了城内,见人就杀。城墙上乱成一片,士兵杀红了眼,在大雨中几乎不分敌我。
天越来越凉,无数人因为冰冷雨水而力竭,匈奴人和望南城的士兵堆叠着倒在路边,不知死活。
地狱般的光景。
沐阳第一个念头是回去找沐潇,但公主府内已经了无生迹。平日里熟悉的家丁和奴婢倒在路边,死相凄惨。
好在她没有找到沐潇,算是一点安慰。
北门情况危急,城门失守,孙兴茂带着手下勉强在城门前维持着防线,但眼看着也难以为继。
乱局之中,沐阳加入了战场,以一人之力打退了数名围着孙兴茂的敌兵。
“城南战况如何?”大雨中,孙兴茂体力不支,几乎难以站立。
“听闻城门失守,我先行回来了。”
“你带出城那些兵呢?”
沐阳沉默了一下,没有答话。
孙兴茂的眼神黯淡了,缓缓道:“你是回来救望南城的,还是回来救你那个妹妹的。”
沐阳没有答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把你手下还能动的都叫上,我们把城门夺回来。”
孙兴茂深深看她,也不再多说什么,挥手招呼身后的兵丁。几十人在大雨中短暂休整了片刻,一齐冲向了失守的城门。
剑刃交击,温热的鲜血顺着剑锋流进盔甲里,让她冰冷的手恢复了一些知觉。
匈奴人知道城门是望南城的命门,急于立功的士兵也不再惜命,前仆后继地倒在沐阳剑下,哪怕是用命换她一丝伤痕也在所不惜。城门几丈宽而已,感受到了威胁的匈奴士兵甚至用起了弓弩,一时间沐阳身边的士兵和着混战中难解难分的匈奴人一并倒在了城门前。
待他们终于勉强重新守住了城门时,孙兴茂的肩部中了一箭,面色苍白地倚着城墙不能动弹,士兵伤亡过半,沐阳也伤得不轻,弓弩和剑刃穿过盔甲,在她的手臂和胸腹上都留下了不浅的伤痕,血流不止。
“停下!”
酣战中,沐阳被那声音镇住,望过去时瞳孔震颤。
“还记得我么,中原女人。”
皮肤黝黑的匈奴人一手架着一个女孩,一只手拿着弯刀,表情狰狞。沐潇被那人掐在手里,像只无力反抗的小兽。
“离开城门,不然我杀了她。”
沐阳隐约记得那个人的名字,阿木尔,匈奴边境部族首领的儿子。前些日子她杀掉的那个匈奴的少年是他的弟弟。
“放开她!”
“早听说你最心疼这个妹妹,滚出望南城,我不杀她。”
“阿木尔!你弟弟是我杀的,你不是要找我报仇么?放开她,我给你报仇的机会!”
“不,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望南城里所有的中原人给我弟弟陪葬!”他一边说着一边前进了几步。
城墙上还在战斗,喊杀声不断。城门前却安静了下来,沐潇被阿木尔架着,几乎不能呼吸,表情痛苦,但还是努力地用那只尚且能动弹的左手扯着男人的手臂。
沐阳下意识地后退,她身后的士兵也迟疑了。
付出了那么多代价才守下的城门,要放弃么?可我答应过沐潇,不会再放弃她。
望南城和沐潇,到底选哪边。这个她考虑过无数次的问题又出现在了眼前。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疲惫。
皇位她不想争,她只想保护好自己,或许还有那个一心想争夺大统的弟弟。大虞衰弱,战事将起,她不想理会,她只想守住望南城,保护好自己身边唯一的亲人,沐潇。
可是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明明所求的事那样少,自己却依然没法保护好他们。
明明她所行之事是大义,是慈悲,可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背叛,憎恨,伤害。
也许,自己就是无能吧。迂腐不化,不知变通,心善,却无能。
“我知道了。你放了她,我会离开这里。”
“公主!”此言无疑是对所有守城士兵的背叛,所以战死在此的人的背叛。
沐阳如芒在背,但她没有办法。如果保护不了所有想保护的,那她宁愿只选择沐潇。
就像她曾经许诺的,若是败了,带她离开,两个人寻一处山野隐居,管他天下大乱,管他黎明苍生。
“沐阳!”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雷声轰鸣,雨势更大。城墙上隐隐浮现出虚幻的士兵的轮廓。
望南城的传说是真的。无数士兵的英魂在城墙上遥望故土。
战场霎那间安静了,城中苦战的守城士兵在大雨中看见了无数和自己穿着相同军装的军人,信心大增。匈奴人畏惧鬼神,顷刻间就吓破了胆,慌不择路地逃窜。
沐阳和阿木尔都没想到这样的变数,愣神间一支箭鬼魅似地从沐阳身后飞出,穿过了阿木尔的喉咙。
沐阳飞奔接住了倒下的沐潇,回头看时瞧见了那个戴着斗笠的男人。
**
小半刻,城上的虚影消失了。
匈奴人逃窜不及,死伤惨重。望南城在所有人都未能料及的意外中守住了。
可也只是片刻。
他们面对的不过是边境部落的攻势,大军尚未出动。
仅此,望南城内的士兵已经损伤过半,无力再战。
沐阳带出城的士兵中有三分之二没能回来,她在城门前面说的话更是让所有士兵都对她愤怒至极。
关上城门,士兵打扫战场,各自休整,没有一个人理会沐阳。
沐阳轻易能想象到士兵们在想什么。
围城之局未解,守住了城又有何用。为今之计,只有把她和沐潇杀了,交到匈奴人手上,或许还能换得一丝生机。
若是如此,也没什么不好。她只是舍不得沐潇。
沐潇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家人,朋友,还是无足轻重的玩物?
沐阳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自己想要放弃所有的时候,沐潇是她唯一想要珍惜的。
大雨停了,天却更凉。方才九月,萧瑟的望南城中竟然飘起了小雪。
边城的百姓没见过雪,但他们也无心欣赏雪景。他们要赶在雪掩埋了那些尸体和血迹之前将他们埋葬,不然城中起疫,围城之下,更是人间地狱。
忍着寒冷,沐阳找了一处无人的破屋,靠着角落的墙壁休息。沐潇穿着薄薄的衣裙,急匆匆跑出去又跑回来,手上端着小半碗热水。
“姐姐,我向孙都尉讨了点热水……你喝。”她的小脸被冻得通红,眼睛却更红,噙着眼泪。
接过热水饮尽,恢复了点气力,沐阳努力给自己卸下甲胄。
盔甲连着皮肉,伤口痛到她连连吸气。血还在流,狼狈不堪。
见沐阳许久不说话,沐潇更难受了,跪在她身边小声地流泪。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不怪你。”
“不,都是我……我最初就不该任性跟来,不该黏在姐姐身边,现在三番五次地拖累你……我以为自己能帮上姐姐的,对不起……”
“不怪你。若没有你,这苦寒的边城,我怎么待得下去。”沐阳伸手抚摸沐潇的头发,她的发丝如今是冰凉的,上面沾着刚刚融化的雪花。
“姐姐……”
“潇儿,这望南城待不了了,我让萧明远送你离开,可好?”
“那姐姐呢?”
“我做了许多错事,总得给望南城的士兵们一个交代。”
“不行!”
沐阳一只手把沐潇搂进了自己怀里。
“听话……听话。”简单两句,一声比一声悲戚。
这就算是告别了,我守不住望南城,守不住大虞,但我至少能保护好你,这就够了,沐潇。
沐潇泣不成声,在她怀里用力地咬着嘴唇。
“我乏了,想歇一会。你去找萧明远,好么?”
“好,我知道了,姐姐。”
沐阳看不见她的表情,看不见她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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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憩片刻,醒来时房里点着柴火,很暖和。
窗外的雪没有停,反倒是越下越大。黄昏,天色将黑,乌云之下的望南城显现出一片深灰的白色。
“沐潇……沐潇?”
没有回应,沐阳猛然清醒,起身时动作牵动了伤口,痛得钻心。
出了门,街上的破败景象被大雪遮蔽了大半。目力所及,已经没有什么士兵。
她顺着大道一路寻找,问周围的士兵有没有看见沐潇,没有人理她。
忍着痛,她踉跄走到了城墙下。
城墙上燃着火把,换防之时,城上没有士兵。
“沐潇,你在做什么?”
沐潇站在城墙上,看着雪景,愣愣地出神。
“姐姐……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你想明白了什么,快下来!萧明远呢!”
沐潇好像没听见,自顾自地远望:“姐姐,你说等我们回到家乡,你会带我去山野间隐居,看我嫁人,看我生子,守着我和丈夫举案齐眉,平凡地过完这一生。我好后悔那时没有告诉你,我其实只想待在你的身边。”
“沐潇!你快下来,我真的要生气了!”
“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姐姐,就让我留在这里吧。少了我,姐姐可以离开,可以好好活下来的,可以很自由。”
“你在胡说什么!沐潇!”
“这里挺好的,姐姐。你看,这雪多美……虽然我可能会想家,可能会想你……是啊,我一定会想你的,所以姐姐以后多来看看我,好不好?”
“沐潇!!”
“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听姐姐的了。比起我,姐姐重要的多。所以答应我,不要难过,不要想我。”
话音落下,她没有任何犹豫,从城墙上跃下,带起了一阵冰凉的风。
那好像是她们曾经一起赏月的地方。
沐阳飞身过去,没能接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沐潇重重地落在自己身前。
她慌了神,把沐潇温热发烫的身体搂进怀里,鲜血淋漓。
沐潇虚弱地嗫嚅,眼泪滑落:“姐姐,我不怕死……我只是,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你……就好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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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是苏陈杀青的戏。
副导演给她准备好了红包和花束。
这段特写极多,为了保证真实,城墙和土地都不是绿幕。
地上铺了一层极厚的软垫,垫子上覆盖了一层极细的黑色泥土和泡沫塑料,是布景也是缓冲。
苏陈是实打实跳下去的,她摔在地上虚弱的样子甚至不是演技。
泥土中夹带的点点沙砾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几道不算深的划痕,给化妆老师省了不少时间。
易导已经喊了卡,她躺在赵诗凌怀里,等着赵诗凌担心自己脸上的伤痕。
但她没有等到。赵诗凌哭的止不住,把苏陈抱得极紧,一直没有松开。
“沐潇……沐潇……”
“赵老师,我在的,我在……”苏陈被她的哭声感染,红着眼睛搂她的脖子,拍她的后背。
赵诗凌是擅长入戏的演员,戏停了,但她的沐阳止不住难过。
苏陈从未见过赵诗凌这样难过,像个小孩子,哭红了眼角,滚烫的泪水滴在苏陈的身上,叫她心痒。
整个剧组都安安静静地等着她们两个人,易安在监控前沉默了许久,对着对讲机叹了口气,小声说:“先别打扰他们,摄像记得拍一下花絮。”
感受着赵诗凌的拥抱,苏陈她忍不住有些难过。
她眼里的我,有几分是我,有几分是沐潇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吃谁的醋,故意调笑着说:“姐姐,你再哭,我要亲你了。”
赵诗凌顿了下,冷静了一些,嗓音嘶哑,还带着哭腔:“……摄像头还开着,你着急想和我官宣么?”
“那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