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白鹿》络弋

4、看见你自己

　　我们来聊一聊你喜欢的那个男孩子吧，在过去的三十岁年里，你唯一真心喜欢过的人。
　　他其实长得很平凡，确实是扔到人堆里就看不见的那种。
　　你看向他的时候他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他抬头看向你了，那是一双平静到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睛，那是一张温和到可以被欺侮的面孔。这个人有着一种随时可以被牺牲的神态，这种神态让人觉得不伤害他已然是对他的一种恩赐。
　　你的视线肆无忌惮地落在他的脸上，事实上，你很少如此直白地打量一个人。
　　在那一刻，你几乎等同于一个掠食者。
　　做了三十年的鱼肉的你，第一次发现自己也可以是肉食动物。你漫不经心地听他说话，你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衣服上，他的手指上，他的裤子和鞋子上。
　　这么漫不经心扫下来，你已经知道了，他家境贫寒。
　　不过他的声音很好听，平稳而且充满感情，非常的……温柔。
　　遣词造句不错，没有什么语病，整体是流畅通顺的。
　　他莫明非常在意你，在意你每一个望向他的眼神，似乎你每一个略显困惑的神色都能牵动他的心。
　　你习惯性地跟他多说了几句话，而在这一过程中，他始终专注地看着你的脸。
　　你悲哀地发现，你爱上了这个人。
　　仅仅只是因为，他专注地看着你。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看见我，他看见我了。
　　你的大脑在那一刻直接疯了，长达一个星期的时间，你几乎睡不着觉，闭上眼睛的你脑海中浮现的也不过是那个人的眼睛。
　　其实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没有任何暧昧，甚至没有任何笑意，他只是单纯而专注地看着你。
　　但这恰恰是问题的关键。
　　你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你自己。
　　我想，这是这份爱情对你生命的全部意义。
　　你终于看见了你自己。
　　冷漠的，犀利的，平稳的，目空一切的，你自己。
　　并不温和，但也并不糟糕的你自己。
　　你似乎是从那一刻开始活过来的，你像是一株接近枯死地植物，重新将给自己的根系扎进土壤里。
　　你终于重新愿意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的整个人像泡在温水里一样缓慢地舒展开来，你站在六月的天空下，感受着阳光和吹过耳畔的风，像是从未这样活过。
　　你终于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和肯定，你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
　　你只是你自己，你可以只做你自己。
　　她终于知道自己活在这世上原来并不需要顺从所有人，并不需要屈服所有人，她可以摆出一张冷漠的面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切。
　　她可以做一个女孩子既不温和也不善解人意，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事实上，你必须承认，你所爱的那个人，你会爱他的最根本的因素在于，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你自己。
　　未曾坏掉也未曾烂掉的，你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性。
　　你终于开始庆幸，在长久的低谷中，在长久的近乎于绝望的精神溃败中，你并未真正烂掉，在你的身体里依旧潜藏着一些力量，那是让你可以打起精神来好好过完剩余人生的力量。
　　你终于发现，原来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本就是生命力的一部分。
　　你无可奈何地发现原来会有这么一天，爱和欲望会构成你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源动力之一。
　　你的心中生出一种名为“爱”的感情，而这份感情给了你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它的本质是什么呢？你在查找了大量资料之后，认为那是多巴胺。
　　你终于见识到这种传说中感情的神奇之处，那就是，你仅仅只是看到那个人，你仅仅只是看到那双眼睛，你的大脑就分泌了足够多的多巴胺，而这些激素将你从无望的绝境中往上拉了一把。
　　他什么都不必做，仅仅只是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就已然让你重新拥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你终于不再害怕。
　　世界被什么东西擦亮了一点。
　　你的世界里本来下着长达数年的阴雨，那些雨在这一刻终于停了，那紧紧附着在你骨头上的寒冷感终于消退了些。
　　于是在进入又一个冬天时，那些微弱的阳光也能让你感到温暖。
　　但另一方面，你也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爱本就是极私人的事情，你爱上一个人，对方并不欠你什么，你要处理的无非是你的欲望和你的行为之间的关系。
　　爱是不可控的，亦是不可求的。人不能也不该去索求不可求的东西。
　　于是，你最终将这份感情的目标定在了在未来的某一天，你希望对方可以记住你。
　　而当下你要做的，是做好自己需要做的每一件事，然后等待下一场相遇。
　　七月，你收到朋友的邀请前往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在离开之前你拉黑了父亲的手机号码和微信，你已经厌倦这个总是将情绪问题倾泻给你的男人了。
　　他已经衰老却从未长大。
　　他自认是参天树木却像藤蔓一样死死地缠住你，全然一副绞死你也在所不惜的架势。
　　在这个人的观念里，你的人生就应该切碎了埋进土里成为他的养分。
　　当然，这不是他的过错，这是乌云般遮盖一整个县城的落后观念，而他不过是这个观念的一部分罢了。
　　他辛苦将你养大，却将你养成了自己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他眼里的女人只有两种，要么一辈子奉献给老公婆婆儿子身无分文的奉献型农村妇女，要么整天搓麻将万事不操心的乡村家庭主妇。
　　他像拴住一条狗一样死死拴住你，却认为你应该感激涕零，毕竟相比他脑海里的这两类女性，你都已经好太多。
　　你知道吗？农村的女人都要下地干活的，你从来没去田里干过活，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知道吗？多少女孩子一出生就被送人了，我把你养这么大，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知道吗？多少人家女孩子都是不给读书的，我让你读到了大学，你还要怎么样？
　　你分明应该感恩，却心怀怨恨，那一定是你的脑子坏掉了。
　　他的眼睛看不见这个时代年轻的姑娘应该是什么样子，他用自己的陈旧的观念死死地缠住你，愤怒地指责你不懂感恩。
　　某些时候，你是心怀感恩之心的，你发自内心地感谢九年义务教育，感谢计划生育政策，感谢这个将男女平等视为政治正确的舆论环境，感谢这个女孩子也被鼓励提升学历的社会现状。
　　你终于明白，你是新时代的产物，而他依旧延续着大清朝的思想。
　　你们是不同文明的产物，只是血缘关系将你们绑在了一起。
　　中国社会前进得太快了，人们的观念变化得也太快了，两代人的观念脱节得如此剧烈，那是时代的深渊。
　　你终于原谅了他，你终于理解你在他眼里你是真正的怪物。
　　他养大了你，却从不曾认识你。
　　他也没有办法认识你，正如同他已然不认识如今的社会。
　　可你，你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是不该为一个男人脑海中的陈旧观念陪葬的。
　　你终于下定决心抛弃他。
　　不要再怨恨他了，你可以原谅他，同时抛弃他，并且永远不要再搭理他。
　　你已经用自己人生最美好的五年跟这个无聊的男人互相怨恨互相纠缠了，我想这五年已经足以让你认清这样的事实。
　　这个男人是无药可救的。
　　而你，在这样的病态关系中继续纠缠下去，最终也不过是死路一条罢了。
　　前几年，有个女研究生带母上学最终自杀的事件，很多人无法理解这种死死纠缠着女儿的母亲到底在想什么。
　　但你是十分清楚的。
　　因为那个女生的母亲对她的女儿所做的事情，和你的父亲对你所做的事情本质上是完全一样的，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他们羡慕你的人生，羡慕到想要附在你的身上重活一遍，为了这一目的哪怕将你彻底吞噬也在所不惜。
　　而这一切又被冠以爱的名义，被塞在名为孝道的包装之下，狠狠地压在你头上。
　　什么爱你？什么担心你？什么想你？都是假的。
　　你怎么能抛弃我一个人过好日子，你的好日子里怎么能没有我的身影，我把你养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一个人过好日子的。
　　你得带着我，无论去哪里都得带着我，要么，你就永远不要离开我。如果你离开我的话，我养孩子不就亏了吗？
　　太亏了，太亏了啊，我花了那么多钱，我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养大一个孩子却一点福都没有享到。
　　太惨痛了你知道吗？就像你养大了一头猪却被鬣狗叼走了。
　　这是我养大的女儿啊，这是我辛苦养大的一头猪啊，她是一头上过学的猪你知道吗？
　　都这么大了，马上可以宰了，却被别人家的鬣狗叼走了，我的心该有多痛啊。
　　就算被鬣狗叼走，也只能被附近的鬣狗叼走，这样我才能享她的福，这样我才不亏。
　　不要怪我重男轻女，历史上的女人从来都只是资源。
　　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的女儿，读过书也好，没读过书也罢，聪明也好，不聪明也罢，都不过是资源罢了。她们生来就该是为了男人服务的，为了我父亲服务，为我服务，甚至为那个跟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婿服务。
　　这就是这个社会的规则，亘古不变也不应该被改变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