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白鹿》络弋

1、为何绝望

　　她不记得自己是从哪一年开始感到绝望的，是幼年时的校园霸凌吗？是一片赤诚被耍了吗？是恋爱中一不留神被□□了吗？还是，还是被家人骗回老家以后没有工资还要被人嘲弄吗？
　　事实上她的运气也没那么差，她遇到过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前辈，很好的领导，很好的老师。
　　她只是陷在过往和如今的巨大落差里出不来了。她知道问题在哪里，她陷在那个我已经完了的念头里出不来了。
　　这个地方没有人尊重我，她如是想着，很快又意识到这个地方不是因为我是我而不尊重我，而是因为这个地方不尊重所有的女性。
　　乡村的女性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一辈子勤勤恳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还要将财务上交给丈夫，然后期盼着对方给自己买一双好点的鞋子；还是一辈子像最勤恳的工人一样负责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负责丈夫在生意场上的后勤工作然后身无分文的同时还要被嘲笑是一个无能的人；亦或者嫁一个家境还不错的乡村青年从此过上与社会隔绝的主妇人生。
　　她讨厌女人，也讨厌身为女人的自己，她甚至讨厌自己的名字沈姝的姝字有一个女字旁，那简直在赤裸裸的表达她是一个女人。
　　乡村的女人就像一块肉，无非是落到谁的嘴里罢了。
　　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男女婚姻不被称为嫁娶，当然，她也讨厌嫁娶这两个字。在这里，女子结婚被称作给。人们会问女方的父母：你可舍得把闺女给人？
　　一个舍得再加上一个给字，就好像在讨论一条狗。
　　她前几天参加了几场婚礼，非常可怕。每一场婚礼都有一个相似的环节，父亲将女儿的手递给女儿的配偶，同时伴随着大同小异的解说，完成了一场交接。
　　一个人原来是可以被交给另一个人的。
　　就像是在领养宠物一样。
　　有人趁机跟她开玩笑：总有一天，你父亲也会握着你的手，将你交给另一个男人。
　　听起来真不错，原来我也是一条狗。
　　她曾听到伯母嘱咐一个表姐：你如今结婚了，你就要有身份上的转变了，从此你就是夫家的人，不再是这边的人了，你要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她曾听伯父跟她的父亲说：你的女儿是养在你家里的客人，是娇客，你要对她好，因为她是家里的客人，以后就不是我们家里的人了。
　　婚姻的可怕之处在于什么呢，在于无论作为女子的你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在你结婚以后，你那满脑子大清朝思想的父母会非常自觉的从心理上将你扫地出门。
　　你不再是我家的人了。
　　甚至，你从来都不是我家的人。
　　女儿本就是外人。
　　你注定要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妻子，并为之生儿育女，所以从你生下来是女性的那一刻起，你就是这个家的边缘人。
　　甚至，你从来都不是这个家的人。
　　你不是我的家人，但是我养大你，给你读书，让你吃饱穿暖，我是何等善良。
　　你不是我的家人，多少人把女儿嫁出去是要彩礼的，就像是卖女儿一样，可我把你嫁出去一分钱彩礼都不要，我是何等善良。
　　你不是我的家人，但独生子女计划让我没有办法在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儿子，我永远没有办法拥有自己真正的家人，我的命太苦了。
　　你不是我的家人，但如果你嫁去了外地，成了外地男人的资产，那我就享不到你的福了，那我就太吃亏了。
　　你不是我的家人，但如果你嫁不出去，那我辛苦打造的产品就滞销了，只能成为村里人眼里的笑话，那我就太没面子了。
　　她的父亲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他辛辛苦苦养一个女儿，就是为了给另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养媳妇，他是如此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并热切地期盼着自己的女儿，自己的作品能够被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的家庭接纳、认可、夸赞。
　　他在接受了自己没有儿子那一刻的同时，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的女儿培养成一个好媳妇。
　　女儿还小，没有结婚，也没有婆婆，所以作为父亲的他就是女儿的婆婆。
　　女儿是不应该有脾气的，一个好的儿媳妇就应该是一个家庭里最逆来顺受的人，正所谓打出来的老婆揉出来的面。
　　你要说人都有脾气？那就只好磨一磨她的性子了，从她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磨吧。
　　她未来的婆婆一定会夸我女儿养得好，我的女儿一点脾气都没有，而这一切，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功劳。
　　她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活得像一个假人，在跟任何人发生冲突时，她都是被牺牲的。于是她学会了做一个始终讲道理的人，她学会了做一个没有脾气的人，她学会了时刻审视自己的行为确保自己始终是冲突中最无辜的那个人。
　　于是她度过了被班上男同学们无情戏弄的整个小学时期，度过了被女同学恶意调侃的大学时代，度过了被男同事恶意编排的工作时光。
　　她的父亲太单纯了，她如是想。单纯到，他完全不了解人性的险恶。他完全无法想象一个毫无脾气的人在人际交往中会被如何对待。
　　她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在某一次冲突之后，她终于试图和自己的父亲讲一讲道理。讲人性的恶，将自己被侮辱被压迫的种种事件，讲一个毫无脾气的人是无法在社会上活下去的。
　　“我没有办法这样活下去，”她如是说，“我因为这套懦弱的行为模式已经遭受了太多完全没有必要的侮辱和侵害，我是没有办法这样活下去的。”
　　“一个活人必须要有一点脾气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应有的权利。”
　　于是，她听到了那样一句话。
　　“那你还需要好好磨一磨。”
　　是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她，她在那一刻想的是什么呢？
　　她在那一刻想的是，也许我从来都没有被当做一个人来看待。
　　我是个什么东西呢？
　　什么物件？
　　哦，一种生育资源，一个活动的子宫，一个嫁为人妻以后就自动退化为奴隶的名为女人的生物。
　　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字句：我没有别的诉求，我需要的只是尊重、理解和爱。
　　不好意思，这个世界没有尊重，没有理解，也没有爱。只有男人的优越感，和男人对女人的压迫。
　　她有时候几乎不能理解，她分明是他唯一的孩子。她的父亲是一个有女儿的男人，为什么他要如此对待自己唯一的孩子。
　　那一天，她终于明白了。在他是一个女孩的父亲之前，他首先是一个男人，他首先要维护的是自己作为男人的优势地位和自己作为父亲的尊严，他那踩在她的头颅上的尊严。
　　某一天她和朋友聊天大吐苦水时，突然发现自己说了太多的他如何如何。
　　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根本就不爱我。
　　他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人来看待。
　　他毁了我。
　　他将骗回来，却让我干最低端的活，连工资都不发。
　　我知道他的想法，时至今日的我终于知道了他的想法。他需要一个出气筒，需要我用子宫为他换来一个女婿，需要一个免费的劳动力，需要一个在他晚年给他端屎端尿的人。
　　他只是拼劲全力将我绑在身边，就像用绳子拴住一条狗。你会在乎你家的狗有什么远大抱负吗？是了，他也不会在乎我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当然，他也确实需要一个继承人，但这个继承人是为了打消他对时光流逝的惶恐，而不是真的为了继承产业。就像历史上皇帝与太子的关系一样，你见过几个太子能有善终的？
　　那一年，她被骗回来的那一年，家里接了一个大项目，东西卖出去不少，但是前期沟通有问题，出现了大量的投诉。
　　因为客服电话写的是她自己的号码，她每天都接到十几条骂人的电话。
　　她不得不挨个赔礼道歉。
　　“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
　　“非常抱歉，给您带来不愉快的体验。”
　　“我们给您提供了一些弥补方案，您看这样行不行？”
　　隔着电话，她像是一条点头哈腰的狗一样，试图去讨好每一个客户。
　　问题比预料中的要严重，她不得不去给所有的客户做回访，询问他们情况，给出解决方案。
　　在近乎脱掉一层皮以后，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这时候，同在家里工作的叔叔说：“质量有问题又怎样吗？沈姝不是能解决吗？就让她解决就好了呀，她最会道歉了。”接着，她听到了几声意味不明的笑声。
　　她突然觉得这个地方让人无比的恶心，这些人，这些人本身，这些人的想法，这些人的行为模式都让她感到恶心，让她想吐，生理层面的真真实实的恶心。
　　她放不下这里的一切，她所受的教育让她要做一个好孩子，尊重长辈，孝顺父母的好孩子。
　　但是这里的一切正在杀死她。

作者有话说

　　本文的更新频率取决于作者的心情，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