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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菩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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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风停雪霁。
冬日从睡梦中醒来,面上忍不住露出餮足的欣愉,在水中之时不见朝暮,耳畔尽是无法往生的祭祀亡魂呼啸之声,难得有如此安静的时候。
木门被推开,裹挟着风雪过后的寒意与一室暖意相冲,冬日起身侧过头看去,周山提着麻布包卸下披风,抖落衣衫上粘到的白雪,向着内室走来。
“醒了?”
冬日披上衣物,见地上原本打地铺的被褥已经都收起来了,他拿过手炉,向外室走去询问:“雪停了。”
木屋中只有一张床榻,周山将它让给了冬日,说是天寒地冷,怕这人风寒之状再加深了。说着就不容拒绝得拿出另一套棉被铺在地上,幸好屋中火气整夜未断,要不然这么冷的天就会算是周山身强体壮也扛不住。
周山出门时在火炉中加足了炭火,这会儿炉子上架着的水壶也热腾腾起来,他拿过冬日捧着的手炉,重新灌满了热水。
许是风寒的缘故,周山多次无意间碰到这人的手,都是冰冰凉凉的一片。
“天晴了。”周山将手炉重新递给冬日,支起木窗的一丝缝隙,苍茫洁白的一片,偶尔有麻雀叽叽喳喳掠过被大雪埋了半截的枯木。
冬日跟在周山后面走到窗边,一时不觉,清清冷冷的凉意扑面而来,忍不住吐出一口气,露出一丝笑意。
周山回头,看见刚巧站在风口的人,还穿的那样单薄,拧眉沉声:“不冷吗?”
冬日清俊的眉眼都带着舒缓的笑意,嗓中流泻出的笑意更是如春日溪水潺潺而来:“屋中炉火干燥,我也算憋了两日了,透透气也挺舒服。”
周山要比冬日高上一个额头还多些,现下一转身,两人都凑在窗户边,距离又近,周山一呼吸就是这人不知道打哪里来的一股清冷香气,如雪如水无物,偏又引得人目眩神迷。
他皱眉,直言:“你熏香了。”
冬日透过缝隙看向窗外的雪景,孤鸿雪影,与他从别人的人间记忆那里看来的,很是不同,是从不曾见过的美丽。
甫一听到周山低沉略含指责的声音,微微一愣,不由大笑起来。
清朗的笑声回荡在两人不足肩臂两尺宽的空间,透过木窗支起的狭小缝隙惊掠起一片鸟雀,不仅毫不畏惧,还围在窗户前黑豆大的小眼睛挤挤攘攘得透过缝隙往屋中看。
周山听见笑声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侧过脸去,半垂下黑色的睫毛,挺鼻薄唇,神色发冷。
这人自从捡回来,昏迷之时一应衣物都是他给换的,又哪里来得熏香这般珍贵的物件。可是,就算他问了个蠢问题,这人有何好笑至此,前仰后合,一身病骨呛了气咳喘不停。
“咳咳咳……”冬日忍下喉中痒意,轻轻拭去发红眼尾渗出的泪痕,微哑的嗓音噙着笑意:“……何来香料,自是不曾熏香。”
确实不曾熏香,盖因那是神灵的骨中香。
他拟化出这具身躯时,透骨生香,如今已经难敛其意了。可,哪怕如此,寻常人也是闻不见神灵骨中香,就算是圣心朝拜之人徒行千里也不过是得见灵身一面。
凡此种种,唯有因果,眼前这人,与祂因果牵绊甚深……
周山拍抚着冬日的后背,帮他顺气,又扶着人坐到火炉边,烘上水蒸腾出湿润的水汽。转身从今早带回来的麻布袋子里掏出一套天青瓷茶具和一罐茉莉花茶,烫过杯,点了水,递给坐在一旁的还在低声轻咳的人。
“顺顺气,不要笑了。”周山紧紧抿着唇,低眉敛目,磁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茶水润喉,冬日缓缓地饮下,唇间留下甜丝丝的味道:“你放糖了?”
他不曾尝过人间百味,只在他人的人世间繁花掠过般瞥见过,那是许多人的人间都曾出现过的味道,糖,甜,还有愉悦欢心的幸福快乐。
周山为他续杯:“炼过的野蜂蜜,不是糖。”
精致的天青瓷茶盏放在他手中有些精致小巧的感觉,沏满了杯递过去,又抬眸看向冬日:“甜吗?”
冬日举了举茶盏,比窗外白雪还要白上几分的手透出浅淡的青紫筋络握着茶盏,笑意满足:“甜。”
周山深邃的眼窝中漆点出笑意,他昨日瞧见这人只喝了一口药就苦得皱眉,放下陶碗,后来再三催促,这才一饮而尽,那双秀致的眉都快拧在一起了。
瞧着就不开心。
周山低哑呢喃出一句话:“甜,就好。”
他也不知道为何,瞧见这人皱眉就心里压了块石头,通不过气来,再看这人眉目舒展,就又觉得随着他开心愉悦而畅快。
晨起时,周山开了双炉,如今另一只炉子的火将熄,上面坐着个瓦罐,瓦罐里熬煮着浓稠的白粥,与冬日这样风寒未愈的病人养身再好不过了。
耽误一会儿,周山动作利落的从缸中捞出秋日里村长叫他腌下的咸菜,咸脆爽口,配着白粥,冬日瞧着倒是有几分闲云野鹤,书琴陋室的意味。
很是别致。
吃过饭,周山决定去山中在打只野味回来,给冬日滋补,他的那些过冬的食物粗糙简陋,不适合喂给大病未愈的人,得寻些新鲜的回来。
冬日满口声好,将人送出门外。
周山想着这人送了两步就该回去暖和身子了,毕竟外面就算雪停,也是渗透的冷意,他不想这人风寒未消就又加重病情。
他走出院篱笆,转身冲着站在檐台下的人摆摆手,喊道:“回去吧,一会儿在冻着了。”
冬日学着周山的样子,举着半臂摆摆手,那双干净漂亮的眼睛看向周围,流露出一抹新奇。
待周山又稍走远些,他拢着双袖,脚步随着檐抬下的三阶木梯缓缓而下,眉间温和又淡漠,嘴角还噙着未落的笑意,既无晨时与周山之间若有若无的亲昵,亦无那般爽朗的笑意,像个高高在上,巡视领土的主,又更肖似从云间而来,怜悯普渡众生的菩萨。
周山回来,远远瞧见这一幕,胸腔底下那颗心连同呼吸都停了一瞬,遂而就是无休止的阵痛,仿佛又什么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莫要惊扰这下凡的仙神,他咬牙嘶哑喊到:“冬日!”
他虽然未曾知道许多人间红尘,但也不想那人成了无情,欲,无妄念的神明菩萨。
那不好,那不是个人该拥有的心。
院中赏雪踱步的人还未来的及推开竹篱笆小门,就听见远远传来的声音,听着语气里有些恼火的意味。
他循着声音来处,放眼过去,背着长弓,腰间别着把短,枪和砍刀的人疾步奔跑回来,待到他面前时,黑着脸气喘吁吁。
那声音,惊起雪泥鸿爪寻食的鸟雀,还带着一丝惊慌……
冬日十分善解人意的递了一方这人今早予他的方帕,又甚是贴心的问道:“不是说要去打猎吗,是忘带什么东西了,这么急匆匆地跑回来。”
周山黑着脸,眼底沉沉燃着无声的火焰,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早上才同你交代过,雪停寒意更重,你是不想病好了是吧。”
语气里带着斥责不满,听得出不坏。可周山面前站着的人,从来听得都是人间的祭祀祷告,每一声都是放软了身姿低声软气,何曾闻声这般大逆不道,站在他面前字字指责的话语,瞬间放松温和的眉眼就冷了下来。
不似寒山雪地的冷,是不染尘世的淡漠。
这是人间千颂万赞养出的小菩萨。
冬日微微抬起下颚,以一种睥睨的姿态看向周山,半垂的眼中如翡,凝着深不见底的浓绿。
雪中对立,两人沉默良久。
周山被一股没由来的怒火烧得五脏六腑都是灼痛闷气,偏偏眼前这人没有半分悔错之意。说到底,他们满打满算相识也不过三日而已,冬日要怎么折腾,折腾去这剩下的半条命,都合该与他周山无关,最多——
最多,这人把自己折腾死了,他周山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埋了,逢年过节带着些祭品纸钱,拜上一拜,也算仁至义尽,他又没求他什么……
“去他妈的!”
怒火烧成灰,北风凛冽一吹,透骨的冷。周山勉强从牙缝里咬出一句话,黑着脸扯过冬日的胳膊,往屋中去。
他算是明白了,见鬼的流浪读书人,这就是个偷偷跑出家,玩离家出走游戏迷路的小少爷——看着涵养温和,内里不知道藏了多少任性骄矜,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混球小疯子,听不得恶声恶气,只得放在温柔软语里哄着。
只是,怎么,怎么这般不知道顾惜自己啊……
冬日听这人暗骂一声,面上神色不变,跟在周山身后,是湖水波澜不惊的沉默。
他是有些难过的,那是他唯一学会的情绪。还记得从前有人央着他时,也是温声商量着来,他不愿意,自然万事随他一万个不也数不清,现下不过是借了人的身子相遇,哪能这般任人指责谩骂。
他是庇护这三百里山川河流的神灵,只受供奉祭祀。
越想越觉得难过,像河流一样湍湍而来——数千年来再次汹涌。他又被这人猝不及防拉着手转身,冬日不会生气,可他觉得他应该生气,就学着曾经看过的人间,作出气恼的模样,转身就是一脚踢在周山身上。
“噗。”鹿皮制成的靴子踢在熊皮披风上,发出一声闷响。周山沉默冷脸,不用回头,他都知道冬日现下该是怎样一副神情,定是疑惑又气恼。
疑惑有,气恼谈不上。冬日微微歪头,那双浓绿剔透的眼中闪过疑惑,这与他看见的人间不同。
画面中,一脚踢过去,被踢的人就该趴在地上才对,周山为何没有趴在地上。
从未真正上岸的神灵自然不懂其中关窍。
周山只能暗恨这真是捡回来个小祖宗,可是天寒地冻,真要他不闻不问狠下心,这人怕是走不下山,就得冻死滑倒在山间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