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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喜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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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丧〗Red funeral
若是幼年时和家里上岁数的长辈住在一起,一定曾听他们说起过关于索命的鬼神的事情,对于不同的小孩子来说也许可怖也许可笑,但不可否认的是,古老的说法都是有价值的;它们既是遗产和文化的一部分,亦是民间传统的真正极有趣之处。关于这些你听过什么呢?从牛头马面,到黑白无常,从勾魂的恶鬼,到拿了阴阳簿的索命官差;不管是哪一种总是不大令人愉快的形象。生离死别毕竟悲凉,疾病伤痛,不甘心,孑然一人,被忘却,走投无路,爱别离,风烛残年。迫近“死亡”作为普遍违背人们意愿的事,都和那些不祥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不过在中国,却又有不少地方有“喜丧”这样的说法。
喜丧就是以终为喜,讲究福寿全归。全就是生命得到圆满的意思。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帝王家崇尚千秋万岁,求永生不死;高寿固然是福气,但走上轮回也是自然天理。在文明的时代以前,百姓反而比帝王更有悟性,早早晓得逆天是不行的。当有人年逾古稀乃至耄耋,曰有寿;不遭病痛苦厄,晚有儿息,曰有福;广积善行,仁孝忠义,曰有德;之后一世至全,圆满而终,便是喜丧。这样,再没有遗憾,这一生算是妥妥地终结了,确实值得一贺。
道是黑白无常来勾阳寿已尽的魂魄,牛头马面会拘不甘或枉死的野鬼。那么,处理喜丧的阴差又是哪一位?亦是吊丧着面孔,乘着阴风的鬼官儿么?关于这个,所有能提及的记载都是模糊其词不置可否的,似乎是真的没有可供对证的说法了。所以,关于我幼年的一场见闻,恐怕要永远成为谜。
1999年入春时候,我在湖南岳阳,常家四儿子请了我们叔伯两家人吃喜酒。那年我才没几岁,还不知道说湘话,只知道听。长辈谈天,同辈嬉闹,我都插不上嘴,于是成天跟着常野屁股后面跑,说到底他是我在常家认识得最熟的人。
那个时候常家老姑婆还在世,满嘴没了牙,不能走路,拿一杯水也要颤抖,一句话说了就要忘记。老姑婆九十五岁了,我不知道她是常家祖母或是别的什么辈分,总之大家都叫她老姑婆。姑婆一辈子没有什么大作为,也算不得有大风浪,顺妥地过来了,儿孙都大了,她记不记事早就不重要。虽然这个年纪,老姑婆除了真的太老了,此外并没有其它病痛,也没有全然地不识得人,货真价实的寿星婆。常野忙手的时候,就让我陪姑婆说说胡话,吃吃果脯,闲得十分慌。
湖南那种老宅大院你也许是知道的,石砖铺满,灰蓝的围墙和瓦,一条小道直通住宅。那时候还兴在自家里办酒席,都请的是故人,上酒店,穿洋婚纱,没多大意思。酒席就办在大院子里,好十几桌,常家那一片亲戚住在一起,自己做菜,置酒,天黑下去之前非常忙活。那时我就和老姑婆待在偏宅里,透过小窗看外面家人来往,端菜,挪放桌椅。老姑婆昏懒地靠在大斜椅上,盖了老大一张毯子,含了一块蜜饯半天咽不下去,眯着眼睛打瞌睡。见老姑婆瞌睡,我也不说话,抱了一盒桃塔坐到离炭盆近的地方吃。里间除了我嚼桃塔的窸窣声之外,在没有其它声音,又暗又安静。
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门外有人笑了一声。
不是院子里远远的那些连续的说话和嘈杂声,是十分近地站在门外,非常突兀的单独的一声。
就笑了一声,再没有别的。
在十分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听到这样没头没尾毫无由来的一声笑,太诡谲,年幼的我抱着装桃塔的盒子猛地转过身去,昏暗的房间里陈旧的摆设没有任何不同。我朝门板下宽宽的缝看过去,我甚至能看到院里地下的积雪,外面的光漫进来,不是完整的一片了。门缝外是湖南特有的雪,湿湿冷冷的,薄薄的半透明的,那上面站了一双脚。
不大的孩子的脚,穿着象牙色绸面的软鞋,红色的合欢绣面,像过年一样喜庆。
“谁啊?”我这样问了一声,见没人答,又不知道怎么开这种老门,见那双脚还站在那里,于是踏了凳子趴到窗上侧头出去看。这一看吓出一身汗来,门前面是齐齐的薄雪,并没有人站在那里,连站过的脚印都没有。这些雪,已经覆盖了好一阵子了。
我趴在窗边愣愣地左右看,突然听得身后吱呀一声响,我回头来时,看到房门已经开了。
开了一点点,有风灌进来。
我一下跳下去,把门合上,又不知道该怎么锁了。
这种老锁只能在里面锁上,是谁,只如何被打开的?我惶惶然地走回去推打瞌睡的姑婆:“姑婆……我不晓得怎么锁门!”
姑婆歪着头瞌睡,不理我。
“姑婆!”我又推她,手上有些湿,低下头细看,姑婆盖的毯子上竟然有些雪,就一点点,被炭盆一烤,基本化了。
哪里来的雪?我四周看看,见地上也微微地湿了一路,也是一点点,蜿蜒着从门口,绕过炭盆,一直到姑婆的斜椅边上……
刚才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姑婆!!”我害怕起来,抓着姑婆的手臂用力摇。
姑婆从斜椅上滑下来,翻在地上,毯子呼啦散开,我尖声地大哭起来。
姑婆过世了。
常家长辈说,这是喜丧。姑婆顺溜地过了长长的一辈子,在睡梦里过了世,这是最有福气的。
只有我一直觉得,是那日门外穿着绸鞋的孩子带姑婆走了。可是在很久的后来,我也没能在任何地方听到关于喜丧神的说法,只是在武汉的时候,偶然听得一个老人家提起,传说喜丧神来领人,会在门外笑一声。但这也只是个说法,无从对证了。
如此说来,我是否是惟一见过喜丧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