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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   宋泓一大早被楸吾摇晃起来。

      他迷迷糊糊看向窗外,发觉天都还没亮,但师尊已经拿了手绢给他擦脸。

      “今天要早一些出去。”楸吾把宋泓捞进怀里,柔软的藤蔓从他袖口探出,轻而软地帮宋泓梳头扎马尾,“而且不走正门。”

      “嗯?”宋泓立马打了个激灵,在楸吾胸口写,“我们走窗户啊?”

      楸吾不置可否:“到时候可能有点疼。”

      不是可能,是真疼。

      宋泓被楸吾圈在怀里,眼睁睁看着师尊腾空跳出窗台,随后宋泓仿佛撞上了一堵厚实的墙壁,头嗡嗡地疼痛,一阵琉璃声碎后,他师徒二人平稳地落到了客栈下方吊脚楼的房顶。

      楸吾平稳迅捷地在屋檐上跳跃疾走,宋泓捂着脑门,不自觉地疼出了些眼泪,但习惯性地咬着后槽牙不吭声,隔着眼泪的雾蒙蒙,看见远处近处房屋里红灯笼摇曳,于未明的清晨亮起一片融融的火光。天边是慵懒的胖月亮,月亮旁边有一颗明亮的星,天穹就这般沉静无垠,干净的幽蓝色与地面橙红的光亮相呼应。

      他正看得出神,却不知怎么又撞上墙,随即又一阵脆响,他明显听到了脑门上包磕出来的声音。

      原本眼泪还忍得住,这下直接不受控地流了出来。

      “师尊!”宋泓痛哼,眼泪汪汪地抬起脸瞪着楸吾。

      “抱歉。”楸吾淡淡地抿出一个笑,用手轻轻揉着他撞疼的额头,衣袂轻扬,楸吾施施然落到了平坦的长街上,“之后就不会疼了。”

      宋泓发觉是自己娇气,但还是蹭了师尊手心好一会儿,把眼泪都擦师尊衣襟上才罢休,擦完又不好意思,磨磨蹭蹭地在师尊肩膀写:“那我自己下来走路可以吗?”

      “行,接下来都是平整的路。”楸吾也利落地将他放下。

      宋泓晃晃脑袋定神,耳边风声经过,霎时人声鼎沸,五官奇特没有脚的城中居民,如幽灵一般漂浮穿梭在房屋与房屋之间,红灯笼融融的光照出了黑色的影子,那影子蹦蹦跳跳,是宋泓之前见到过的巴掌大的小人。

      他不由自主地盯着看,惹得好些小人停住脚齐刷刷地回头,楸吾拍了他后脑勺,令他调转视线,小人这才发出欢快的笑声,四散逃开了。

      “都这么些天了,还管不住你这眼睛。”楸吾板起了脸。

      宋泓不服,抓了楸吾的手就写:“你又不告诉我为何不能看。”

      “我没说过吗?”楸吾倒疑惑了。

      “你没说过!”宋泓气鼓鼓。

      但他也不甩开楸吾的手,就拉扯着人,梗着脖子往前走,楸吾扬起些心虚的笑音:“这会儿还在人家的地盘上,等事情了结,我再跟你细讲。”

      哼,这还差不多。

      宋泓慢下了脚步,和楸吾并到一排走。

      他们跟随着人流,走在挂满小圆灯笼的屋檐下,灯笼的红光映透了他们青色的衣衫,楸吾在之前胭脂铺子的门口站定,只一抬手,就把他们冷清的外衫换成了喜庆的正红。

      店铺的老板还穿着红衣,她懒散地在架子旁摆放着胭脂水粉,宋泓探头探脑,没见着其他两位姐姐。

      “她们跟着大家一块去杨府了。”老板姐姐看也不看,便知晓了宋泓的小心思,“你们跟着人群走便是。”

      “那姑娘你呢?”楸吾问。

      “我铺子里还有许多杂事,脱不开身。”老板姐姐托了一盒胭脂,款款地走出店门,那双豆豆眼里漫溢出了疲惫与麻木,“再者公子若不出手,杨小姐的婚礼便不止这一次,我也没必要次次去凑这热闹。”

      “姑娘慎言。”楸吾提醒。

      “就算没有你二人来访,我也打算这么跟县令大人说。”老板垂眸拧开了胭脂盒,“小公子,上前来。”

      宋泓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松了楸吾的手,走到老板姐姐跟前。

      却见老板姐姐双指往胭脂盒里一蘸,再往宋泓额前点了又点,“我都快忘记冬天是什么样子的了,所以给小公子点朵梅花。”

      “之后穿过结界,就不会疼痛了。”

      宋泓心下一跳,再回过神,老板姐姐已经盖上胭脂盒,转身回到了店铺。

      “二位,一路小心。”

      倏忽,胭脂铺的门扉紧闭,里面传来沉闷的碎纸之声,屋檐下的红灯笼也被一阵妖风刮落,骨碌碌地在地面滚了两圈,彻底熄灭了。

      宋泓想扑上去敲门,被楸吾拽住了袖子。

      “走吧,今天要是运气好,还有云片糕吃。”楸吾紧攥住了宋泓的手腕,拉扯他继续随人流前进。

      那老板姐姐,还有客栈里消失的六个怪人……他们怎么办?

      宋泓想问楸吾,但他隐隐地又有了些猜测。

      不会有好结果的,宋泓抿了抿嘴唇。

      “东家大喜的日子,高兴些。”楸吾提点了一句。

      宋泓龇牙咧嘴地挤出一个笑。

      身前那些蹦蹦跳跳的黑色小人再次扭头看,宋泓只当没看见,又抬头望一望那假假的胖月亮。

      人群漫过长街,拐弯沿着青石板的阶梯往下走,红灯笼红绸子,晨光熹微里,映衬得青灰色吊脚楼更像是沉默的鬼魅。

      宋泓支起耳朵,专注地听人们说笑,有说大人痴心多年终于得偿所愿,有说大人和杨家小姐天造地设,还有说要为大人今日成亲撑场面。

      重复的爱戴,重复的敬仰,重复的话语,宋泓听着有些厌倦了。

      他忽然不能明白这些“人”的欢喜,他和楸吾明明在人潮里行走,但他却感觉到有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们和喧哗分离开来——可能县令早几天成婚,宋泓还会为县令感到高兴,但他在风岚县停留了太久,感觉到了这一派祥和之下令人不适的虚假。

      幸亏他没法说话,不然早早就叫嚷起来,非得让县令这婚礼都办不下去。

      走了一段下坡的阶梯,又到了一段平缓的街道,而后是漫长的上坡,镶嵌在山峦间的城市就是有这点不好,宋泓在视野受阻的前提下,也没办法通过路径推测出城市的面貌。

      杨府还没有到吗?宋泓疲惫地晃一晃楸吾的手。

      “累了?”楸吾猜出了他的小心思,还没等他回应,又俯身将他一把搂进怀里。

      这会儿东边亮了一些,宋泓看到楸吾眼里的自己,额前开了一朵漂亮的红梅。

      “看着是挺喜庆的。”楸吾笑笑。

      宋泓垂了眼,刚刚压制下来的难过又漫上心口。

      “师尊,我没办法很高兴。”他写道。

      “因为你年纪还小嘛。”楸吾只这么回应,“不过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你还清醒。”

      “还记得我们昨天看到了泥像吗?他们就是不太清醒,才变成了那样子。”

      宋泓似懂非懂地点头,他知道那泥像里的白骨应当也是和师尊一样,是来自上界的仙人,但他肯定没法比得过仙人,他只是师尊的弟子,每天晚上运行两个小周天的气息就累得只想睡觉。

      仙人都不太清醒,那凡人就更没办法了。

      如此想着,宋泓看向周边人的眼神,也变得愈发冷漠。

      太阳从群山那头露出半张脸,宋泓听见山上传来歌唱声,重叠的唱和簇拥着一个清亮的女声,声声带着凄苦的哭泣与抽噎,旁边的“人”说再往上走一里路,就到了杨府大门,而这新娘“哭嫁”也是县里的传统。

      宋泓细细一听,那歌声分明唱着:

      “天上星星是月不明,尊一声爹爹听分明。

      你为女儿操尽心,为儿一时诉不尽。

      一怕女儿受饥饿,哺乳饭食按时进。

      二怕女儿生疾病,稍有不慎送去医。

      三怕女儿穿戴旧,挣钱买尽新罗裙。

      四怕女儿不识字,送进学堂习书文。

      五怕女儿性情恶,教儿谦让为善人。”

      女声唱到这里,哽咽了好久唱不下去,那厢吵吵闹闹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女声又继续哭诉:

      “一哭我的娘啊,把我来生养,养大我一个啊,婆家放。

      二哭我的娘啊,把我来怀上,临产几乎啊,见阎王。

      三哭我的娘啊,哺乳怀中藏,脚蹬摇篮啊,把线纺。

      四哭我的娘啊,为儿身无恙,求医许愿啊,烧宝香。

      五哭我的娘啊,养我辛苦忙,打起首饰啊,和嫁妆。”

      字字句句,声声泣血,分明是办的喜事,掉下的眼泪比丧事还多,沿途本来为县令娶亲开开心心的人们,也三三两两地落泪,但他们说县令一定会对杨小姐好。

      “杨小姐又不用嫁到外乡去,时时刻刻都能回娘家,哭嫁做做样子得了,怎么还唱个没完没了?”

      那歌声不管旁人的闲言碎语,继续唱着:

      “我今刚刚成了人,又要婚配嫁出门。

      女儿本是草芥命,枉费爹娘一片心。

      我今离别爹娘去,刀割心酸实难忍。

      哭声爹来哭声娘,难陪爹娘到终身。”

      宋泓听着心里更难受得紧,靠在楸吾肩头也不吭声,默默地陪着新娘掉眼泪,哪怕不算远嫁,哪怕县令会对杨小姐好,但杨小姐要离开自己家、离开自己的父母亲人也是实实在在的。

      何况若是杨小姐只是虚与委蛇,根本不想嫁给县令呢?

      宋泓心狠颤一下,楸吾轻声说:“到了。”

      他们没有随人流迈进那宽敞的杨府大门,隔着高高的门槛和玄色掉漆的门扉,人影憧憧簇拥着红袍白面的新郎,道贺声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却与厅堂后边院子里的哭唱声泾渭分明。

      宋泓观察到本来在地面上蹦跳的小人,三下五除二地揪着人的衣衫、爬上人的肩膀,一下接一下地在肩膀间跳跃,最终汇集在新郎的肩膀或头顶,揪着新郎的头发,令他转过眼来,与门外的师徒二人遥遥对望。

      新郎县令嘴唇开合,低沉的嗓音穿过喧哗,清楚地传到师徒二人耳边:

      “二位贵客,你们来错了时辰。”

      “时辰正好,我们是来助大人您迎亲。”楸吾微微颔首。

      话音刚落,县令喜气洋洋的丑脸变了颜色,猛然一挥袖子,周遭道喜的人鱼贯而出,红艳艳的喜服瞬间幻化成光滑的黑羽,无数黑影如湍流一般像师徒二人袭来。

      楸吾不躲不闪,甚至还抽空把怀里的宋泓往上掂一掂,只眨眼工夫,楸吾身后飞出数道凛冽剑光,铮铮几声,那如潮如浪的黑影全全被斩碎,飞成无数轻薄的羽毛,于空中燃起幽幽的蓝色火焰。

      县令是魔。

      宋泓下意识搂紧了楸吾脖颈,不让自己掉下去给楸吾添麻烦,而楸吾只是闲庭信步地往门里走,顺手拍拍宋泓后脑勺的马尾,在县令试图挥袖反击前开口:

      “抱歉大人,把您迎亲的亲友都赶走了,之后有什么要紧事,尽管吩咐我们父子。”

      “仙长好本事。”县令咬牙切齿,他肩膀上的黑影跳进了他身体,把他大红的喜服染出团团墨色,“事已至此,您还要同您徒弟伪装为凡人吗?”

      “大人说笑了,我向来只说实话,谈不上伪装与否。”楸吾无辜地回答,步步紧逼,“这些日子我通通按照大人您说的做,可不曾违背过,纵使犬子顽劣,我也在用心教导,生怕我父子撞上了大人的忌讳。”

      县令却充耳不闻,伴随着院后的哭嫁声,他整件喜服都染成了浓重的黑色,滴滴点点渗出血一样的墨汁。

      天色骤然暗了下来,没有太阳和月亮,一点星子也瞧不见,哭嫁声未停,只从多人的唱和变回了女声的独唱:

      “女儿本是草芥命,枉费爹娘一片心。

      我今离别爹娘去,刀割心酸实难忍。

      哭声爹来哭声娘,难陪爹娘到终身。”

      “闭嘴!”县令怒喝住女声哀婉的独唱,目眦尽裂。

      女声仿佛做错事一般戛然而止。

      楸吾笑容深了些:“大人,你慌什么?”

      他停在县令跟前,与县令只一步之遥,一截儿未束好的卷发挡在了他眼前,宋泓赶紧伸手,帮师尊把碎发别到了耳后。

      红灯笼的火光一盏盏熄灭,天地完全回归到混沌的黑暗,漆黑的只剩下一张白脸的县令颤声发问:“你不害怕我的威压?”

      “大人真是风趣幽默,每说一句话都让我不禁发笑。”楸吾略带无奈道,“怎么不让杨小姐继续唱了?本县的习俗不可废啊。”

      “不可能!我分明能轻易击杀金丹期的修士!”县令自说自话,无数黑羽如箭矢般将师徒二人包围。

      “吹气。”楸吾只轻轻在宋泓耳边说。

      宋泓鼓起腮帮,大吹了一口气,本来冲着他俩的箭矢立即转向,纷纷回攻县令。

      县令一声暴喝,顿时天摇地陷,楸吾怀抱着宋泓轻巧地跃上半空,而那县令却化为黑色的旋风,卷进了杨府的后院。

      “能看清楚吗?”楸吾问。

      “有亮光会好些,”宋泓写,“但现在大致的布局能看到。”

      “好,我就担心你看不着这场好戏。”楸吾直直地御风飞向后院,停在了院墙之上。

      宋泓望过去,那黑影白脸的县令将昨日见过的杨家小姐挟持到了屋顶,小姐五官漂亮依旧,与县令相比分明是个活人。

      “仙长,以你的修为自然能看出,我手上这女子是活人!”县令朗声威胁,化为鸟爪的黑手扼住杨小姐脆弱的脖颈,利爪刺进了杨小姐的皮肉,一时鲜血直流,“若想让她活命,你最好就此收手!”

      “她跟我有何关系?”楸吾反问,“反正害她的又不是我。”

      宋泓看着杨小姐淋漓的伤口有些迟疑,但师尊这么说,他也不免用力点了点头。

      县令却像受了什么刺激,五官扭曲地质问:“哈?你们不是自诩正义?自诩为百姓降魔吗?”

      “我从来没有那么标榜过自己,怕不是你之前见到的那些傻瓜这般胡说八道。”楸吾单手托着宋泓,另一只手招出长剑。

      他剑并未举起,但剑光却出,只一下扎进杨小姐心口,杨小姐便化为了飞灰,燃烧起蓝色的火焰。

      哦,像活人的杨小姐也是障眼法,宋泓立马明白。

      “好了,大人,现在轮到你了。”楸吾举起了长剑。

      一阵旋风扑面而来,面目全非的县令做着垂死挣扎,他如同黏腻厚重的阴云将师徒二人围困,而楸吾的长剑只挥了两下,这阴云便当中裂开,连同县令那张古怪而惊愕的白脸。

      黑羽纷纷扬扬,落雪一般每片都沾染着蓝火,县令却还有意识,裂开两半的嘴唇还在固执地自语:“怎么会……元婴期的修士我也有一战之力……”

      楸吾收了长剑,怜悯地告诉他:“不好意思,忘记自我介绍。”

      “我是天一剑宗的大长老楸吾,目前的修为是洞虚期。”

      县令发出一声尖锐的怪叫,随着他自己的燃烧,漆黑的天幕也融化了口子,透进来橙金色的日光,四下的建筑也在窸窸窣窣地崩塌,唯有他师徒二人站着的矮墙还屹立不倒。

      “仙长,小人并没有得罪您啊!”县令这才哆哆嗦嗦地求饶,蓝火从他断成两半的身体开始烧起,还没有烧到他嘴巴,“您二位在风岚县这些日子,我也尽心尽力地招待了,我从未想过同您二位为敌啊!”

      “阿泓,你说说我为何要除掉他?”楸吾没有正面回答县令。

      宋泓沉思片刻,他有很多答案但太长的句子他说不了,只能磕磕巴巴地回答:“是假的。”

      楸吾笑了:“对,就是假的。”

      他转脸望向黑羽纷飞出处、蓝火围绕的白脸,“董令升,风岚县已经被屠三十年了,你同魔头婆娑影的交易,也不过是换回一个虚假的合你心意的风岚县。”

      “至于风岚为何被屠城,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县令,不,应该称呼他为董令升,还未来得及反驳,蓝色的火焰把他最后一点烧着,明亮的日光漫过整个世界,那一点飞灰也被风卷了去,只剩下一片黑亮的羽毛,悠悠然落到了楸吾的掌心。

      宋泓挡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光线,这才四下张望,没有一处完整的楼房和街道,满目一片狼藉破败,周遭只有风吹来山林摇曳的声音,远远地听见鹧鸪的啼叫,他们所踩的矮墙也有土块掉落,露出其中夹杂的稻草。

      这些天奇异的热闹仿佛是梦境一场,宋泓摸了摸额头,又看一看楸吾的眼睛,确定那梅花的点缀还在,告诉他这些天的经历分外真实。

      “可惜还是没能再吃上云片糕,今儿我都没看到那老婆婆。”楸吾从矮墙上跳下,长吁短叹。

      那片黑亮的羽毛被他收在了袖中。

      “师尊,都结束了吗?”宋泓愣愣地写。

      楸吾伸手捻了捻他眉心的的花瓣:“是,都结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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