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十六 ...
-
两侧四尊泥像快步挥剑,剑尖直指楸吾脖颈,而楸吾搂着宋泓八风不动,平静坦然地望向端坐上首的县令。
宋泓也来了勇气,梗着脖颈不低头,那剑尖忽地调转方向,齐齐刺入楸吾身前脚边的一块地砖,只听见一细声细气的哀嚎,空无一物的地砖迸溅出七八个巴掌大的黑影,黑影尖叫着“不敢不敢”,从两边泥鳅一般逃窜了。
“嗒”,泥塑的护卫往后退回原位,“飒”地一声齐齐收剑,宋泓梗着脖子左顾右盼,还试图扭头看向小黑影逃窜的方向,被师尊又一巴掌拍了后脑勺。
宋泓这才察觉到上首县令凉飕飕的目光,而楸吾微微颔首:“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好奇心重,冒犯大人了。”
县令宽容地笑笑:“无妨,我还担心方才吓着了小公子,好在小公子胆量非凡。”
“来,二位,坐到我旁边。”
县令抬了抬他藏青衣袖包裹住的手臂,示意师徒二位坐他左方偏下位置的太师椅,只一把椅子,楸吾坐上去,让宋泓蜷在他大腿上坐好。
“好了,”县令重拍惊堂木,炸雷声又起,“现在开始。”
泥塑的侍卫宝剑嗡鸣,阵阵如金石坠地:“威武——”
宋泓想捂耳朵也不能,手被师尊紧扣着,只好尽可能将耳朵贴在师尊胸膛上,才稍稍在这恼人的嗡鸣声中好受一些。
“威武”之声连响三阵,待到一切又重归静谧,大厅正中央的地砖上飘飘乎旋转出一个恍惚的人形。
人形站定后,透明的身形才如有实质,但仍然是五官乱飞且没有双足,宋泓打眼望过去,只见是一中年矮小男子,漆黑的八字胡垂到了地面。
“堂下何人,来县衙所为何事?”县令开口发问。
男子诚惶诚恐地行了一礼:“启禀大人,小人乃城中画师路仁丙,以画这天上的飞禽为主业,前些日子偶然听闻,这世间存在名为‘鸡’的禽鸟,但无论如何想象也拼凑不出其面貌,还请大人指点一二。”
“画师不要心慌,这世间本不存在名为‘鸡’的禽鸟,你安心回去,换种真实存在的鸟儿绘画吧。”县令一本正经地解疑答惑。
待到这路仁丙旋转成一股烟雾离开,县令才别有深意地看向楸吾:“公子是外乡人,可曾见过名为‘鸡’的禽鸟?”
宋泓心里犯嘀咕,人家画师都走了,你才来问。
楸吾果然也含笑地摇摇头:“不曾见过,大人莫抬举鄙人了。”
紧接着威武声起起落落,来了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的人,男女老幼几乎都汇聚一堂:
有拿块三角木板问县令减去一个角还剩多少角的孩童,县令回答当然还剩两个角;也有抢夺同一个孩子的俩妇人,县令命侍卫当头斩断孩子,一妇人得左边,一妇人得右边;还有一驼背老人,弓身垂腰额头都快着地,请求县令治好他的驼背,县令忙招来两位泥塑大汉,用结实的剑柄敲击老人的背部,大约三万五千下,老人彻底被锤打平整,如纸片铺展于地;再有三个壮汉斗殴于堂前,非要决出谁是风岚县第一好汉,县令便命人将他们关到狱中,饿个三天两夜,再砍去用于斗殴的双手,到时谁能斗赢谁便是第一好汉……如此种种,不计其数。
宋泓先开始还有些胆战,渐渐便觉得枯燥无味,不知来了多少人,也不知走了多少人,外头还天光明媚,这一天没完没了。他下意识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县令刚送走他来送云片糕的养母,阴恻恻地冲他笑:
“小公子可是觉得无聊了?这为百姓排忧解难,本就是枯燥乏味的。”
楸吾替宋泓解释道:“犬子只是困倦了。”
就是就是,宋泓心里应和,但强打起精神坐直身体,为不给师尊丢份。
“也是我考虑不周,二位,再等待片刻,我这里只有一位来客了。”县令的惊堂木又起,这次没有震耳欲聋的“威武”,取而代之的是门外天空骤然烧起来的晚霞。
似从远处传来空灵的铃铛声,轻悄地将宋泓受伤的耳朵抚慰,铃铛声愈来愈近,那中央地砖上也旋转出月牙白的身形。
旋转时姿态曼妙,站稳后形容秀丽,是个妙龄的女郎,她低头行礼,再抬眼时,宋泓清晰地看见了她精致的五官。
欸?欸!五官是正确的顺序,漂亮的形态,不是歪瓜裂枣,不是千奇百怪……端端正正是一大美人啊!
县令比宋泓还激动,他“腾”地一下站起身,声线发颤:“杨晚,你怎么来了?”
杨晚,杨……是杨家的小姐!
宋泓愈发的精神了,扶住师尊肩膀稳定身形,脖子伸长几乎要探到那二人身前。
师尊笑着低骂一声:“出息。”
杨晚则款款开口:“回禀大人,民女来此是要状告民女父母,不顾民女意愿,将民女强嫁到外乡,还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县令慌张得直接绕过了桌案,跳步到杨晚身前,宋泓细细一瞧,这县令大人比杨小姐矮了一个头,跟小姐说话还得仰头踮脚:
“你不愿意嫁到外乡,可是有心上人了?”
县令激动地攥住了杨小姐的手腕,宋泓翻了个白眼。
杨小姐羞怯一笑,软声唤着:“董郎,你我相识多年,还不知是谁么?”
原来县令姓董,宋泓浑身跟蚂蚁爬似的难受,师尊笑他:“身上痒就回去洗澡。”
我天天有擦洗好吗?宋泓气鼓了脸。
县令激动得声音七扭八拐,苍白的一张脸浮现出些许血气:“阿晚,你且等我,我下值……不,我现在就去杨府提亲。”
紧接着他回过脸,喜气洋洋道:“抱歉二位,在下先走一步,明日午时到杨府,喝我与阿晚的喜酒。”
楸吾也抱着宋泓起身,还没来得及回应,那厢一男一女便踩着地砖,绕圈化为青烟离去。
屋顶房梁也随他们的离去而逐渐消失,楸吾不以为意地往前走,宋泓攀在他肩膀上写:“县令抢婚的日子提前了,还没到他们这里的月中呢。”
“人家可没有抢婚,是正正当当的两情相悦。”楸吾笑道。
“我觉得很奇怪。”宋泓闷闷地写,“这个县令判案的方式也很奇怪。”
“挺聪明的嘛,这也能看出来。”楸吾在近门的一尊泥像前停住脚,屋顶已经完全消失,四周只剩下青砖的墙壁,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在他们头顶燃烧,橙金的余晖洒到了泥像狰狞的脸上,使得它们面目柔和了许多。
宋泓不明所以地顺着楸吾的目光看,随着四周墙壁的消失,泥像的色彩也开始从发顶变淡。
宋泓听到了泥土崩塌的细微声响,但更多的像是人类的呼吸,他莫名有些紧张,泥像也随他心跳的加快而加快了崩塌。
“啊。”宋泓忍不住轻声叫起来。
这高大凶猛、面目狰狞的泥像里面,藏着一把森白的枯骨,这其中有八尊泥像,也就有八具枯骨;每具白骨僵硬地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臂弯间托着的宝剑还散发着凛冽寒光。
“都是剑门里出的好剑,这骨架没了,剑都还能跟新打出来的一样。”楸吾评价说,“你若顺利拜我为师、修行剑道的话,之后也会走一遭剑门。”
宋泓听得心口翻涌热意,忍不住发问:“师尊的剑也是剑门所出么?”
“不是,”楸吾轻巧地否认,转身抬脚迈出了门槛,“路上随便捡的。”
师尊这是在谦虚吗?
有风来,吹得宋泓眼睛都睁不开,马尾一边倒。
待他揉着眼睛,重新回过神,楸吾已经抱着他来到了牌坊跟前,身后威严的县衙已经消失在了夕阳的余晖里。
长街繁华熙攘,相比于之前,更添了几分红艳艳的喜气。
宋泓支起耳朵,听见路过的人们在说,要为县令大人迎娶杨小姐做准备,到时候所有吊脚楼都要挂上红绸子,每一处青石板都要铺上红地毯。
师徒二人只是经过,就被人硬塞了盏圆圆的红灯笼,说是让贵客沾沾县令大人的喜气。
宋泓眼尖地看到灯笼上边提了个“百年好合”。
“你这消遣的小玩意儿可多了。”楸吾转手把灯笼给了宋泓。
宋泓腾出一只手写:“又不是我主动要的。”
“嗯嗯,人家主动给的。”楸吾哄他。
宋泓乐呵呵地笑了阵,又忍不住回头望着牌坊后空空荡荡的景象,他想起那些白骨。
“师尊,泥像里面的骨头,是之前来这里降妖除魔的人吗?”
“谁知道呢。”
“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
“啊,师尊,我真的想知道,没开玩笑!”
“嗯……大概是你看出来奇怪的事情,而他们却没觉得奇怪吧。”
“为什么会看不出来?很明显啊。”
“可能他们比较笨,可能,可能你就需要去问他们了。”
“师尊,我感觉你又在糊弄我。”
“你那么聪明,谁能糊弄到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