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魅影》岭上弦月

69、黑夜

　　贝利尔离开了，留下堪称诅咒的魔法。

　　厄兰面色极差，希尔什琉斯怒火中烧，反而沉静下来。

　　他拉住厄兰，“先走，我们想办法。”

　　希尔什琉斯动用天赋，以最快的方式抵达来时那条河边。卡修竟抱着镰刀经过此地，他受了伤，看到厄兰他们这时才离开，随之一愣。

　　接着他发现不对劲，似乎想来一探究竟。但两人片刻不停，希尔什琉斯带着警告的意味看了他一眼，厄兰则是面色冷冷地将目光一斜。

　　卡修旋即定在原地，欲言又止地用视线追随着厄兰，直到他们离开地狱。

　　“……”

　　伽涅拉的云杉林，临走时留下的残局已经被清扫干净。

　　月光从树木间照下来，落下一片片银色，仅剩的两分钟时限，在这样的安静凝滞的景象中飞快流逝。

　　希尔什琉斯仍抓着厄兰的手腕，眉目间的凝重和担忧如有实质，但依旧维持着镇定，“你现在不能回教廷。”

　　他的声音让厄兰把目光移向希尔什琉斯，从刚刚起就失去任何波动的眼神，似乎闪烁了下。

　　“跟我回去，”希尔什琉斯直视他的眼睛，“相信我。”

　　厄兰胸口起伏，深呼吸声和风扫过树枝的声音重叠，同意了希尔什琉斯的提议。

　　烛光幽幽的城堡内，所有灯光蓦然亮起来。黛比拿着扫帚茫然看着突然出现的希尔什琉斯和厄兰，“……公爵，厄、厄兰？”

　　希尔什琉斯吩咐：“让所有人回自己的房间，没有我或者达伦的命令不可以出来。”

　　黛比一凛，点头：“是。”

　　比黛比动起脚步更快的是希尔什琉斯，他一路上没有松开过厄兰，下一刻带他直接到了一道房门前。

　　达伦已经在这儿等候，拖着的盘子上放着数个透明的心脏状小瓶，瓶子里装着鲜红的液体，是希尔什琉斯平时所需的血液。

　　他将托盘给了希尔什琉斯，然后为他们打开房门，做出请的动作。从头到尾挂着标准的笑容，没有一切多余的视线和语言。

　　门在身后被达伦关上，里面的全貌呈现在厄兰面前。这是一间极大的空旷房间，放了许多书和各种器具，四处呈现出魔法发出的光，没有照明工具依然明亮。

　　房间中央一个巨大的星象仪似的东西十分显眼，圆环和零件绕着轴心的魔法光团转动，周围的光就随之发生变化。在幽幽的光点中，犹如置身星空。

　　但这个房间却让厄兰不动声色地意外了一下。

　　希尔什琉斯放开了他，语速较快，“这是我研究魔法的地方，没有我的同意谁都不能进来，很安全。那个是我用来找到你的工具，过后再给你介绍。”

　　他掏出怀表，“现在还有一分半的时间是不受恶魔的魔法影响，不过虽然那种魔法很……也不会立即就见效，所以还有时间。”

　　厄兰看着他放在旁边的一瓶瓶血，“这是做什么？”

　　“对我们而言，食欲和情.欲具有相似特点，可以互相通过另一种方法克制。”

　　他盯着厄兰的表情，见他黑漆漆的眼瞳转回来，望向自己时清晰映出自己的面容，手不受控制地想要发抖。

　　——明明还不到时候。

　　厄兰垂下眸，长睫一动，重新看向希尔什琉斯，“恶魔契约带来的效果，靠忍受和抵抗是没用的，必然会发生。即便是足够强大，也只能做到在之后尽快恢复状态。”

　　希尔什琉斯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他清楚地看到厄兰镜子般的眼睛里，自己紧绷的状态。

　　“我不想被魔法影响支配，”厄兰一瞬不瞬看着他，“我不想分不清那到底是魔法的作用，还是我们内心深处的渴望。”

　　随时等候被唤醒的心脏再次缓缓跳动起来，希尔什琉斯竟也有了呼吸凝滞的感觉。

　　厄兰面上的冰色彻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温和如水的柔情，和需要某种足够坚决的答案的决心。

　　“一分十五秒，希尔什琉斯，让我看到你的爱。”

　　话音落下，希尔什琉斯两步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发力一推。随之一阵天旋地转，厄兰猝然向后仰躺下去，落在柔软丝绸床单上。

　　宽广的卧室里，希尔什琉斯撑在上方，极大程度上遮住厄兰视野中的天花板。他目无旁骛地紧紧盯着厄兰，伸手轻轻贴上他的侧脸。

　　“看来你不明白。”

　　“一分十五秒太短，厄兰，你要用尽生命才能看到我爱你的全貌。”

　　他说着拿出一根绸带，三两下绑住长发，琥珀似的眼睛仿佛发着亮光，然后俯下身来。

　　这副场景，忽然让厄兰想起在伽涅拉的那天晚上，做的第一个“厄兰记忆”的梦，那个被梦境曲折的事情全貌。

　　亚汀7637年冬，12月24日，那本该是个平安夜。在秘密清除宫廷血猎骑士团里的内鬼的行动中，弗莱彻不幸丧生。

　　杀了他的人是希尔什琉斯。

　　不论出于公事还是私人感情，这遭变故都让厄兰难以接受。

　　他忙过弗莱彻的葬礼，拔出骑士团所有内鬼，以及处理完年关将至囤积的各种工作，已经是初春了。

　　冰雪消融，冬季的一切蒸发干净。四季不置理一个王国的兴衰和谁的离去，让万物欣荣复苏。忙碌的日子过去，搁置的情绪才乘隙反扑回来。

　　那天夜里，厄兰看着床头历时多月还鲜嫩如初的郁金香，脑海里，希尔什琉斯和弗莱彻的身影不断交替出现，扭曲混乱地绞作一团。最终停在希尔什琉捅向弗莱彻时的眼神，和雪地上被染红的白衣。情绪如纷纷雪片将他淹没，厄兰终于濒临崩溃了。

　　几乎完全是感情用事，他来到希尔什琉斯在斐图藏身居处。

　　弗莱彻死后希尔什琉斯就搬离了这里，楼房早已空置了，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落脚点。第一次来这里时，他们还在天台的花园里喝了酒。

　　厄兰不知道抱着什么想法认为会找到他，只是来到门前，拧开把手就走了进去。

　　然后“啪”的一声响指，他突然身处一片树木极高的森林中。而不远处，矗立着一座灰黑色的城堡。

　　前几次不论是他带人到楼中搜查，还是其他骑士进来都没有触发魔法，只此一次，厄兰单独前来……

　　厄兰垂着头，推开城堡大门，在空无一人的幽暗大厅中，看见靠在中央楼梯扶手上，望向这里的希尔什琉斯。

　　脚步顿住了。

　　几乎不见光亮的城堡里，希尔什琉斯的脸色似乎十分阴郁，但其实厄兰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凭借身形轮廓一眼认出了那就是他。

　　毕竟他太习惯在黑夜里辨认希尔什琉斯的身影了。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寂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

　　过了会儿，时间足够处理好情绪，希尔什琉斯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沉：“你来找我？”

　　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轻微颤抖着，厄兰说：“是……”

　　“因为什么？”

　　“你为什么杀了弗莱彻……”

　　希尔什琉斯像是觉得惊奇：“你不知道？”

　　这话听在厄兰耳朵里何其嘲讽，但他今天来好像就是专程为了被嘲讽够而来的。

　　希尔什琉斯的行为也完全如他所愿。他离开靠着的扶手，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伴着一下下脚步声，说：“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他，厄兰，站在你面前的是谁，你现在待的地方是哪儿，难道你都不知道？”

　　他吸血鬼特征尽显的面容，随着走进逐渐清晰，最后停在厄兰面前。笑吟吟地微微弯腰。

　　“你知道，厄兰，那么现在你是以什么立场来质问我的？”

　　厄兰紧紧盯着他，眼眶发红。希尔什琉斯眸光不动声色地一闪，而后蓦地笑了，“要哭了吗，因为弗莱彻？”

　　厄兰极力控制着不让声音发抖，“你不许提他，你不配提起他的名字。”

　　这句话让希尔什琉斯看向他的目光里流露出讥诮和怜悯，“我不配……呵，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找我，你一直以为我们之间不一样，不只是敌人对不对？那你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样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他猝不及防伸出手，攥住了厄兰的脖颈摁倒他。下一刻，他们出现在卧室的床上，这是希尔什琉斯的房间。

　　厄兰被扼住了喉咙，心口却酸痛不已。他抓住希尔什琉斯的手腕，眉目哀伤愤恨地望着上方的吸血鬼。

　　哒——

　　怀表在拥抱时太硌，于是被放在了枕边，每一下细微的走声都像危险逼近的脚步。

　　相同的水晶灯悬在眼前，光亮却来源于窗外的月亮。

　　倒计时三十七秒，厄兰呼吸困难，抱住希尔什琉斯的脖颈。他们理智清醒，心率先乱了。

　　希尔什琉斯和稍稍分开，看见他含着水光的眼睛，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皮。

　　衣服摩挲和配饰磕撞的声音响起了。

　　厄兰体会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希尔什琉斯，在记忆里和面前两个人带来的完全相反的感受中，自己也仿佛被分成两半。

　　哒——

　　水晶吊灯照不清希尔什琉斯俯视的脸，他手下的力道不足以让人窒息，却难以挣脱。

　　他双腿跪在厄兰两旁，低头俯视着他，面上带着残忍的笑意，眼睛里的颜色从未像此刻这样可怕过。

　　“真可怜啊，厄兰，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所有人都以为你冷酷果决，洞察人心，但其实你真是天真得有点可爱了。”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一无所觉，像个孩子一样在广场的喷泉旁写画，我站在太阳下看了你很久。”

　　他在厄兰破碎的目光中回忆起过去，仿佛无比沉醉，“啊，细想起来从那时我就对你感兴趣了，如果当初知道之后会发生这些事，就应该趁你还没有成长起来，就把你牢牢关在这里。”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呵，你以为我和其他吸血鬼有什么不同吗。你要知道本性就是强盗，理智不能完全从它的掠夺下逃脱。你竟然以为我真的会在乎你的意愿？”

　　哒——

　　最后六秒，他们仿佛真的一层层剥开身体，把心脏袒露在彼此眼前。

　　希尔什琉斯抱住他，抵着厄兰的额头，在喘息中最后询问：“你真的愿意这么吗？”

　　“…………”

　　厄兰把他刚刚蹭出的一缕银发弄到耳后，用吻代替了回答。

　　于是希尔什琉斯放在他背后的手下滑。

　　最后的时间结束，夕笛的魔法开始慢慢奏效了。

　　哒——

　　刻意羞辱般的口吻刀子似的刺痛厄兰，他抓住希尔什琉斯手腕，随着他的话攥越来越紧，但没有要他住口。

　　“因为你刚来斐图时太年轻了，所以才让人趁虚而入，这么容易就对人敞开心了，对不对。”

　　他呵笑一声，“结果就是最容易被你接受的人，才会把你伤得最深，现在感觉到疼了吗？”

　　泪水从眼尾滑出，厄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总感觉不是的，根本不是希尔什琉斯说的那样，但是不由得被他的话向期望的、本该拥有的意识上靠拢。

　　你为什么一直在笑？

　　是认为我愚蠢，还是想以此掩盖什么？

　　他的眼前模糊，看不清希尔什琉斯一瞬间皱起的眉头，和眼中闪动过强忍不舍的神色。

　　“感情能改变什么，厄兰，能改变我们是敌人的事实吗？”

　　希尔什琉斯松开他的脖颈，继而禁锢他的手，俯身一口咬住了他的颈侧。

　　牙齿没有停顿地穿进，厄兰瞳孔霎时缩紧。感受到希尔什琉斯的心跳，被咬住的地方一阵疼痛。他咬紧牙，仿佛有什么随着血液一同被吸走了，。

　　被刺入的感觉很痛，吸血鬼给人带来的迷惑效果又让人飘渺恍惚。

　　钻石般的月光照进琉璃窗，狂浪似的魔法没能撼动执意缓行的舟。

　　未能缓过的紧张和刺激，以及被魔法催熟的神经，让厄兰无法感知希尔什琉斯以外的任何事物，

　　希尔什琉斯在他唇上抚慰地轻啄一下，“疼吗？”

　　他问蹙起眉的厄兰，却是碰了碰他的颈侧。

　　厄兰控制自己的声音：“……你也想起来了？”

　　“……对不起。”

　　吻了吻希尔什琉斯的唇角，他说：“所有人都会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但是你——”

　　厄兰将他拉下来，堵住他的嘴。
　　.

　　吞咽声响在耳边，被吸血鬼当做食物的感觉原来这样可怕。

　　很快，希尔什琉斯支起身，唇上粘着鲜血，眼睛已经变成红色，咧嘴笑了，“你明知道结果。”

　　“你明知道我谎话连篇，我们什么身份，你还敢来找我。”

　　厄兰呼吸混乱，泪水止住，内心某个位置在他的期望中，终于变成正确的模样。

　　他音色略微沙哑，“我来找你，是因为……”

　　于是希尔什琉斯也终于达到某种目的，再次俯身，错开他的目光，在他耳边说。

　　“你现在了解吸血鬼的本性了，厄兰。”

　　“我说过，我会是第一个教会你怎样看待吸血鬼的人。”

　　希尔什琉斯舔舐流出的血液，重新咬了上去。

　　厄兰说：“……是因为我要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们不再需要对彼此手下留情了。”

　　滚烫的鲜血流入喉咙，希尔什琉斯闭上了眼。

　　.

　　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下来，类似的话厄兰从希尔什琉斯那里听过很多遍。

　　闯入斐图庆功宴被带到伽涅拉时，和那天希尔什琉斯到教廷，追问他说那些话是想要什么时，甚至于现在，都在教他做出当时他最想要的选择。

　　然后在他做出选择后告诉他：是我引诱你、掠夺你，我是罪恶的生命，而你只是一个被善于伪装的吸血鬼迷惑的人。

　　希尔什琉斯似乎一直在说爱，但大多时候，他的爱都藏在那些出言伤人和沉默不语之中。

　　我想，如果当晚的月光再明亮些，我就能借它将你的眼睛看得清楚，明白你和我一样的痛楚了。

　　而我又能拿什么给你。

　　十字架在他眼前晃动，希尔什琉斯胸口浅浅的一道疤无比刺目。隐约的关联在厄兰心里串在一起，形成可能随时作痛的隐患。

　　他陷在颠簸的浪潮中，向此刻他的风浪和唯一的浮木伸出手，然后被扣住，“我……爱你……”

　　“我、嗯……爱你，希尔什琉斯。”

　　被绑起来的头发还是因动作散开了，月光般流至两人全身。厄兰因忍耐轻轻蹙眉，和说爱的模样，远比咒语让他心动。

　　希尔什琉斯心脏狂跳，俯身亲吻他的脸颊，给予他回应，“我知道，我也是，我爱你。”

　　他见证厄兰身边换了一波又一波人，每一个都可以和厄兰建立正大光明的关系，甚至恶魔都可以拥有致密的联结，而他和厄兰间却总是充斥着黑夜的色彩。

　　黑夜的禁忌、黑夜的阴暗、黑夜的剑影和欺骗、黑夜遮住所有眼睛才拥有的共舞，和借月光才能看清交望的哀情目光。

　　一切都在黑暗当中进行，当太阳出现，就会变成被驱散的魅影，每一轮黑夜再迎接重生。

　　然而你的夜晚只属于我。

　　你的黑夜里，所有的颜色，都是我。

　　“我说过很多谎，”希尔什琉斯吻着他的鬓发，“但我爱你绝非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