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魅影》岭上弦月

102、白鸽

　　叩叩——

　　门外传来祭司的禀报声：“大祭司，莱安主教通知我们尽快出发，希尔什琉斯带联盟军穿越了防线，克制空间天赋的屏障被击碎了。”

　　房内，一张面具放在桌上，阿瑞娅望着镜子里紫色的眼睛。

　　她略尖的下巴让一张脸看起来很小，有种精雕细琢的美。那是张笑起来十分漂亮的脸，却带着仿佛生来就对任何事物不感兴趣的冷淡神情。

　　·

　　孩子出生的第五天，一辆马车从红宝石宫秘密驶出。莉蒂亚怀里抱着咿咿呀呀的婴儿，那与她八分像的脸上，长着一双水润清澈的紫色眼睛，任谁都能一眼看出她的双方血亲是谁。

　　她用柔软的包被遮住孩子的脸，马车一路驶出斐图，来到富饶的格罗纳城，直奔向一处庄园。

　　早早等候的沃伦·萨伦多将莉蒂亚悄悄带到屋内，关上门，回身惊讶地掀开她怀中的薄布，瞳孔中浮现出震撼。

　　“信上都已经说清了，哥哥，她不能留在斐图，我只能想到你。”

　　沃伦是萨伦多家的四少爷，莉蒂亚唯一一个住在斐图外哥哥。他从昨日收到信，就处于惊骇之中，忐忑不安地等到现在，看到孩子后，慌乱的心竟镇静下来。

　　“所以这一切所有人，连父亲母亲都不知道吗？”

　　“即便知道也没什么用，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了。”莉蒂亚的视线始终未从孩子身上移开，“我只能把她交给你，替我好好照顾她吧，哥哥。”

　　她伸出一根手指，被婴儿握住，随后一股温柔且强大的魔法汇入婴儿幼小的身躯，眼睛变成灰褐色，两颗小牙齿缩回，变成人类的模样。

　　沃伦无暇惊异为什么她会把吸血鬼伪装成人类的方法，从她手中小心翼翼接过孩子，“她叫什么名字？”

　　莉蒂亚鼻头发酸，“阿瑞娅，她叫阿瑞娅。”

　　·

　　阿瑞娅三岁的时候，沃伦娶妻了，她的继母先后给她生了两个弟弟，而今天她的妹妹也出生了。

　　房中一切渐渐稳定下来，男孩们冲进门来到婴儿面前，阿瑞娅跟在后面走进来，被沃伦喊来：“看阿瑞娅，是妹妹，真希望她长大后会像你一样聪明漂亮。”

　　其乐融融的场面让阿瑞娅露出浅浅的笑意，沃伦夫人道：“我们阿瑞娅一直是个好姐姐，会教好梅丽的，”

　　阿瑞娅神情中添上几分不易察觉的严肃和认真，伏在床边瞧着粉色的小婴儿，“我会的，妈妈。”

　　在阿瑞娅的第一个弟弟出生，开始牙牙学语时，她就格外上心。不管沃伦夫人在与不在，她都会主动尽心尽力地照顾弟弟，在他饿时喂奶、哭时哄笑、摔倒后扶起，无微不至。

　　不过那是她也不过刚是个五岁的小孩，照看孩子还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有次沃伦夫人的朋友来做客，她去招待友人前对正在一旁看书的阿瑞娅眨眨眼：“弟弟要好一会才会醒，到时叫我哦亲爱的。”

　　阿瑞娅答应下来，但人走了没多久，小孩就醒了。阿瑞娅看了看钟表，沃伦夫人出去到现在怕是连一杯茶还没来得及喝，于是她放下书，走到床边，先是安抚他不要哭，随后就热了奶喂给他喝，最后用一本有魔法效果的儿童绘本来哄他开心。

　　许久，沃伦从外面回来了。他一来到家，就直冲而来看孩子，打开门后发现只有阿瑞娅，看情况已经自己一个人看了弟弟很大一会儿了，就问：“妈妈呢？”

　　小阿瑞娅告诉他：“妈妈在招待客人。”

　　沃伦把伸手要抱的儿子抱起，没说什么。晚饭后阿瑞娅回屋睡觉经过父母的房间，听到里面传出微弱的声音：

　　“我做的难道还不够好吗，我从来没有计较她是你和别的女人的孩子，我一直把阿瑞娅当自己的女儿，你为什么还不满意？她当时就在那儿看书，我告诉过她弟弟醒来后叫我，是她自己要那么做的……”

　　“好了，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亲爱的。只是阿瑞娅她太聪明，我们在一起又有了孩子之后，她心里会不安，所以总习惯努力做好一切来换取我们的喜爱。”

　　沃伦欲言又止，“她是个可怜的孩子……”

　　似乎是极大的委屈涌上心头，沃伦夫人道：“我呢，我就不可怜吗，她们都知道我嫁给你之前，你就已经有一个孩子了……”

　　阿瑞娅垂下眸，安静回到自己的房间，蒙进被子，用魔法点亮起亮光看书。

　　妹妹梅丽的降生，让阿瑞娅担起更多身为姐姐的责任感，而梅丽也十分喜欢姐姐。

　　这是个十分调皮的小女孩，和她玩起来特别费力，要紧跟着防止她摔倒。阿瑞娅被她拉着在花园里追赶蝴蝶，远处的沃伦喊：“阿瑞娅，要去学校了，你今天还有一个魔法考核对不对，通过后想要什么？”

　　梅丽不放手，跟着阿瑞娅蹦蹦跳跳地过来：“我要那天在商店看到的娃娃，和姐姐的那个很像的，要两个。”

　　“只有考试通过的孩子才可以得到礼物。”

　　梅丽哼一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很轻松就可以通过任何考试的阿瑞娅，阿瑞娅转头看向沃伦：“那我要梅丽那天在商店看到的娃娃吧爸爸，要两个。”

　　梅丽欢呼：“耶！”

　　沃伦失笑，“算了，我那天收到一本很罕见的魔法书，带来给你吧。”

　　“那娃娃呢？”梅丽在身后追问。

　　“买，这就给你买！”他关上马车门，陪同着送阿瑞娅去学校了。

　　傍晚考核结束，阿瑞娅走出学校，看到沃伦的马车。走上前，恍惚间察觉他充满喜悦的眼神里有着复杂的色彩，顿时心中明了，嘴角翘了翘。

　　果不其然，沃伦说：“阿瑞娅，莉蒂亚姑姑来做客了，她在家里等你呢。”

　　在阿瑞娅印象里，第一次见莉蒂亚姑姑时，沃伦还没有结婚。

　　阿瑞娅做自己的事.不喜欢有别人在，她在花园对着枯萎的花使用魔法时，庄园驶进一辆马车，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好奇地盯着马车，见那上面走下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而后佣人们恭恭敬敬地簇拥着她进去。阿瑞娅低下头，发现那枯萎的花在魔法的奇效下恢复了鲜活。

　　很快，沃伦神色匆匆地跑出来，环视一圈找到阿瑞娅，旋即跑来将她抱起，“宝宝，是……莉蒂亚姑姑，来我们家做客了。”

　　被抱进屋里，阿瑞娅第一眼就与望着门口的莉蒂亚对上视线。

　　莉蒂亚灰褐色的眼瞳闪动，放在膝头的手蓦然攥紧。她与阿瑞娅四目相对着，直到沃伦说：“抱抱她吧，莉蒂亚。”

　　被放进莉蒂亚怀里，阿瑞娅盯着她，礼貌地叫了声姑姑，像一只小鸟。

　　莉蒂亚面上表情瞬间变得难以言喻，将她搂进怀里，“阿瑞娅，你和我长得好像啊。”

　　阿瑞娅很喜欢莉蒂亚，她话不多，和姑姑在一起，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和她一起研究魔法。她喜欢和莉蒂亚讨论魔法的运用和创新，莉蒂亚从来不厌其烦，总是温柔耐心地看着她，询问她生活中的趣事。

　　阿瑞娅很喜欢她，于是一回到家，就到房中寻找莉蒂亚，“姑姑。”

　　莉蒂亚瞬间抬起头，在她一边的梅丽笑嘻嘻说：“姐姐你回来啦，姑姑给我们带了礼物。”

　　沃伦牵起她，“姑姑要和姐姐单独说话，你不要捣乱。”

　　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莉蒂亚冲她招手，“上次答应给你的书，我带来了，还有很多漂亮衣服。”

　　莉蒂亚脱掉鞋子踩到地毯上，换了几件衣服给她看，最后一起坐在地毯上聊了很久，她们晚饭坐在一起，甚至夜里莉蒂亚也在她的房间睡觉。

　　“哥哥说你想去斐图学魔法，是吗？”

　　阿瑞娅随即点头，说起感兴趣的事有些开心，又有一点沮丧，“斐图有最好的魔法学院，老师说凭我的成绩，已经可以考进那里了，但爸爸不太希望我到那么远的地方。”

　　莉蒂亚撑着脑袋，神色不明地凝视着她，听阿瑞娅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学校的事，许久，开口：“想去就去吧，我会跟哥哥说的。”

　　阿瑞娅感激地轻轻抱住她，“谢谢你，姑姑。”

　　莉蒂亚拥住她，“不用谢，我的孩子。”

　　尽管沃伦表现得不太情愿，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允许阿瑞娅去斐图的魔法学院了。

　　阿瑞娅不负众望，以优异成绩考进学院，是当时年纪最小的学生，那时她才十四岁。

　　那天全家人一起陪她离开格罗纳，来到斐图。莉蒂亚简装出行，陪她一起逛了学园，如数家珍地介绍这里的一切。

　　最后沃伦他们离开时异常不舍，阿瑞娅被父亲拥抱住，“好孩子，一定要开心，想回家就给我写信。”

　　梅丽抱着她的腰：“姐姐，我会想你的呜呜呜……”

　　两个弟弟依依不舍，沃伦夫人几欲垂泪，来到莉蒂亚身边殷切道：“阿瑞娅很懂事的，麻烦殿下照顾她了。”

　　“……不会麻烦的。”莉蒂亚勉强地提了提唇角。

　　阿瑞娅在魔法方面简直就是天才，她半年的时间就几乎完成了所有课程，获得见习魔法师的职称，被派遣到教廷加入了祭司团，在实践中继续学习。

　　期间莉蒂亚会来看她，但从未让她去过宫廷，阿瑞娅知道那是因为如今的宫廷其实并不安全的缘故。国王身边那个吸血鬼是个十分危险的存在，整个宫廷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搬进教廷那天莉蒂亚也来了，她帮阿瑞娅收拾了行李，途中马车躲避乱跑的孩童，转弯压到轧到石头，颠簸中阿瑞娅的箱子被震开，有什么东西掉出马车。

　　莉蒂亚叫停车，然而一只狗将掉下去的东西飞快叼走了。

　　“糟了，是什么，我让人去追。”莉蒂亚急切道。

　　“没关系姑姑，一个娃娃而已，很旧了。”

　　“就是因为旧才很珍贵呢，”莉蒂亚十分愧疚，“都怪我，没有扣好箱子。”

　　“真的没事，我们走吧。”

　　最后马车驶向教廷，下去前莉蒂亚忽然说：“萨伦多家明天有一场家宴，庆祝你祖父的生日，梅丽她们也会来，到时和我一起去吧。”

　　阿瑞娅提着手提箱，对上她隐约期待的目光，“好。”

　　因为沃伦和祖父母闹过矛盾，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来往的缘故，阿瑞娅从来没有去过萨伦多的祖宅。她疑惑过他们矛盾的起源是否是生母不明的自己，可后来见父亲其实生活得很幸福，就没再思考过这些，她不喜欢去关心不相干的人。

　　几日后，莉蒂亚来接她去萨伦多家，见到了两个王子表哥——和莉蒂亚拿给她的画像长得一模一样。

　　家里聚集了很多人，沃伦夫人和几个孩子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有些不适应，而所有人一见到阿瑞娅，就露出讶异神色。

　　因为她长得和莉蒂亚太像了。

　　看起来可能是“伯伯”的人说：“这孩子长得好像莉蒂亚。”

　　“像姑姑。”沃伦神色有些不自然，其实不自然的不仅是他。

　　阿瑞娅不习惯这样的场合，吃完饭就被已经和所有孩子打成一片的梅丽拉出去了玩了。

　　室内，大人们坐在一起，听两个老人说着沃伦这么多年来没有回家的事，最后扯到了阿瑞娅。

　　“听说她已经在教廷的祭祀团做事了，一个女儿，为什么这么小就让她做这些危险的事，现在斐图什么情形你不清楚吗？”

　　莉蒂亚和沃伦异口同声：“女儿怎么了？”

　　所有人一怔，莉蒂亚说：“女儿就应该好好等到合适的年纪，嫁为人妻吗？”

　　房间内一片寂静，联姻在显贵人家中是传统，尤其萨伦多这样的家族。许多人面上露出略微难堪的神色，而还有一部分别人甚至是不理解的。

　　凯撒尔留在这里等着和舅舅谈公事，还没有离开，闻言嗤笑一声，“我听说阿瑞娅的成绩很不错，哦对了，以赛，你和厄兰关系不是很好吗，请他照顾一下小姑娘好了。话说我这里也缺几个魔法师，如果她愿意，就来我这里吧。”

　　凭凯撒尔如今的疯癫的程度，在他说出这几句话后，已经没有人敢再多言了。

　　以赛笑了笑，“厄兰是个很惜才的人，很早就关注她了，去祭祀团的事就是他敲定的。”

　　房间彻底安静了，过了会儿，莉蒂亚蓦然起身，沃伦也跟着走了。

　　凯撒尔和以赛也紧随着离开。

　　他们离开时，阿瑞娅和大人小孩们一起送到门口，临行前，以赛对她们一一道了别，阿瑞娅却单独注意到凯撒尔的目光。

　　他在阿瑞娅脸上看了一眼，不急不缓的一瞥里含着别有深意的神情，但又好像只是很平淡的一眼。然后就别开目光，甩鞭一拍马臀离开了。

　　阿瑞娅被莉蒂亚带着，往自己从小居住的房间去参观。下午的阳光投进窗户，把房中照得暖洋洋一片，莉蒂亚和她分享寄托于此的记忆碎片，很久后，忽然安静下来。

　　“……你听到了，对吧。”莉蒂亚坐在昏黄阳光下，说。

　　阿瑞娅没有否认，莉蒂亚张开手臂，那是阿瑞娅很难熟悉的动作，于是到她身边，伏在莉蒂亚的膝头。

　　“其实我并不具备做王后的品质，小时候，我和梅丽的性格很像，喜欢奔跑和玩耍，并且一直想像哥哥们那样，和父亲学习军政知识和经商之道。”莉蒂亚轻声说。

　　“但是萨伦多家的女儿不具备那样的权利。我的母亲告诉我，要以自身为家族获得权利，才有为自己争取的权利。可那时我想，我的权利，不是在我生为女孩的时候就已经被剥夺了吗？”

　　她叹了口气用轻柔的声音缓缓说：“年幼的我多次产生过‘如果我是男孩就好了’的念头，可那是因为一个孩子可以天真地为了满足诉求就不顾一切。但如果现在的我依然这么想，那是不是代表了，我一直在厌恶我自己？”

　　“人们总是在想懊恼某个特征给自己带来的诸多影响，不过我有时也想过，为什么我们要在一切初始之时，就给一个清白的灵魂定下死罪呢？”

　　莉蒂亚抚摸着阿瑞娅的头，“但是你和我不一样，阿瑞娅，我的孩子，一切身份都不能成为束缚、改变你的原因。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的使命就是做好自己。”

　　天际掠过一群白鸽，在屋内划下一道急闪而过的影子，落在依偎的二人身上。

　　阿瑞娅看着暖黄色的阳光，鼻尖充斥着莉蒂亚身上好闻的味道，闭上眼。

　　就像妈妈一样，阿瑞娅想。

　　晚上回到教廷，阿瑞娅回想着白天莉蒂亚的话，陷入睡梦，却在夜半时分陡然惊醒。

　　她浑身上下冒出一种陌生的冲动，一股奇异的能量在体内流窜，又像是沙漠中即将因缺水渴死的旅人。

　　她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冲到桌边端起水往嘴里灌，杯沿接触嘴唇时磕了一下，阿瑞娅生疑同时看向一边的镜子。

　　窗外的圆月把屋里照得很亮，这清清楚楚的一眼，直接将阿瑞娅惊得僵在原地。

　　她灰褐色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两颗尖利的牙齿抵在下唇，肤色被月光照得苍白——这是一副暴露本性的吸血鬼的模样！

　　一向聪慧机灵的脑袋此刻生锈了般，阿瑞娅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变成吸血鬼的模样，这时房门被忽然破开，一个人闯了进来。

　　是厄兰主教，阿瑞娅下意识出现慌乱，紧接着想要求助。

　　厄兰仿佛是感应到吸血鬼的存在，才匆忙而来的，见阿瑞娅这模样，惊疑地一皱眉，锋锐视线首先精准盯向她的脖子。

　　“主教，我变成吸血鬼了……”

　　厄兰大步而来，“先别慌，我看看。”

　　他上前来伸开手，掌心出现十字形光辉，虚虚贴住阿瑞娅的额头，片刻后放下手。

　　“阿瑞娅，听我说。”厄兰了解她的秉性，也了解每个进入教廷的成员的一切，重中之重就是家庭与人际关系，知道她可能真的不知情。

　　“你体内，本就有吸血鬼的血脉，只是从前被压制着，而且年龄很小，没有觉醒，所以一直没有发现。”

　　阿瑞娅惊骇地睁大眼。

　　厄兰最终帮她压制了回去，并保证会帮她隐瞒这个秘密，但她要确定自己不会伤害人，否则会亲自处决她。

　　阿瑞娅浑浑噩噩答应了，她想给沃伦写信，问为什么自己是人类和吸血鬼的混血儿，可最后忍住了。

　　如果他知道这一切，是不会让自己毫无防备地得知自己的血统情况的，沃伦不会让她陷入危险之中。

　　不要给他增加烦恼了，抑制住就好，不是什么大事。

　　阿瑞娅死死隐瞒着这个秘密，并试图忘掉它，专心研习魔法。就这样，她从见习魔法师转正、成为教廷的一名祭司、变成能代领祭司们完成大魔法阵的祭司……

　　直到有一天，她被派往战场对抗联盟军，运行魔法阵时，心脏重重一跳，倏尔一阵恍惚。

　　而后，像从另一条河流汇入池塘，一股力量在体内迅速增长。紧接着，眼前爆发一阵白光，像刺目的太阳，继而扭曲，形成独特形状。

　　同时，大量记忆钻进她的脑海。

　　约十五年前——

　　“给她取个名字吧。”

　　拉瑟伯的声音响起，许久却未换来回应，他轻轻笑了笑，“叫阿瑞娅吧，就叫她阿瑞娅。”

　　女儿的降生让拉瑟伯获得了新乐趣，其实他一天中只有少数时间可以呆在红宝石宫，阿瑞娅的到来也只是把这时间稍微拉长了一点。但只要一回来，就会来到婴儿床边看她，然后把她抱到莉蒂亚旁边。

　　莉蒂亚通常不会把目光分给他，少数会看着他们时，眼神也是一片空白冷漠。

　　“今天我不在时，她看过阿瑞娅吗？”临走前拉瑟伯询问吸血鬼女仆。

　　女仆恭敬回答：“中午小姐哭闹时，夫人抱过她一会，等小姐睡着之后很久才把她放回去。”

　　拉瑟伯脑海里想象那样的画面，眼底不由得浮出笑意，吩咐：“接下来两天我不在，照顾好她们。”

　　虽然已经把吸血鬼的势力安插进了斐图，但稍一不谨慎仍然有被剔除的风险，并且还要和西部的联盟联络。他想加快让联盟进入斐图的进程，所以比以往要做的更多，这天整理信息时，忽然收到紧急禀报。

　　阿瑞娅不见了。

　　拉瑟伯回到红宝石宫，看到莉蒂亚坐在阳台边，他问：“你把她送走了？”

　　莉蒂亚望着外面，“这是让她好好长大的唯一方法，不然你要她以什么身份生活，我和你的私生女？还是你把她交给吸血鬼养大？”

　　她的想法拉瑟伯一早就想得到了，但他也想不到一个能让莉蒂亚满意、自己也可以接受的办法，所以把选择权交给了她。

　　拉瑟伯认为莉蒂亚会像对待凯撒尔和以赛那样，然而现在事实向他证明，并非每个孩子都能得到莉蒂亚的喜爱。

　　“……送到哪里了？”

　　“……我希望她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

　　拉瑟伯接受了她的选择，并遵守承诺，不再关着她。

　　解封后，看到莉蒂亚抱着以赛和凯撒尔承诺会保护他们时，拉瑟伯的心是痛的。

　　莉蒂亚不喜欢的，也许是吸血鬼吧，而他和阿瑞娅都是吸血鬼。

　　原本以为能让她通过女儿喜欢吸血鬼呢。

　　一个孩子的下落对拉瑟伯而言并不难追查，莉蒂亚在斐图外有一个经商的哥哥，至今未婚。拉瑟伯来到这里时，就见到女儿被沃伦叫着名字逗得咯咯笑的模样。

　　直到深夜婴儿入睡，沃伦离去，他悄悄来到房中，伸出一根手指，贴着她细嫩的脸颊。憨甜睡梦中的小丫头像是感受到什么，悠悠转醒，睁开灰褐色的眼睛，看向拉瑟伯，抓住了他的手指。

　　莉蒂亚将她伪造成一个人类小孩的模样，就像拉瑟伯身为一个王子时所做的那样。可是等到她长大，体内吸血鬼的血统觉醒，这种浅显的伪装就会被冲破，她要自己学会伪装，或者通过外力来压制。

　　长久的沉默对视，最后拉瑟伯拿出一个布娃娃，放在她身边，接着让不肯撒手的婴儿重新陷入美梦。

　　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拉瑟伯没再和莉蒂亚提过孩子的事。

　　图尔曼得知了拉瑟伯的身份以及他的目的，并在他的影响下以不同寻常的速度日渐衰老，而莉蒂亚和他依旧年轻如初。而只要联盟拿下斐图，为更好地控制亚汀人民，拉瑟伯这个正统王子就会接任这个国家，到时一切回归正轨，他和莉蒂亚、阿瑞娅就会生活在一起，成为堂堂正正的一家人。

　　关于阿瑞娅，是从莉蒂亚在三年后去看望她后，才重新在他们之间被提起的。

　　拉瑟伯认为这期间他偶尔去看望阿瑞娅的事，莉蒂亚其实是有所了解，但从那之后，他渐渐地会在她面前说起在格罗纳看到的阿瑞娅的生活。

　　“我今天又去看阿瑞娅了，她和你越来越像了，莉蒂亚。”

　　莉蒂亚放下修剪花枝的剪刀，望向他，“你让她见到过你吗？”

　　拉瑟伯定定地看着她，“……没有。”

　　于是莉蒂亚重新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剪去碎叶，拉瑟伯凝望着她恬淡的面容，片刻后来到她身边，从背后拥抱住莉蒂亚。

　　“我爱你，也爱阿瑞娅，我希望你们能够快乐，所以答应不让阿瑞娅知道我这个父亲的存在，可是以后呢？”

　　“咔嚓”，一朵雏菊掉在桌上，莉蒂亚再次放下剪刀，回身直视他，“你是说等吸血鬼占领了亚汀以后吗？那时你想要阿瑞娅回来，那么凯撒尔和以赛呢，你容得下他们吗？”

　　拉瑟伯张口欲言，似乎要告诉他自己的打算，但莉蒂亚不打算听他那些想法。

　　窗台上降下一只白鸽，一落脚就又快速飞走了。她说：“你是一个强盗，拉瑟伯，你那感情不叫爱，而是恨。你带着复仇的目的而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像你的天赋那样，你要剥夺尽管处处不如你却能凭借人类身份继承王位的哥哥的一切，你要使王国衰亡，让亚汀的子民陷入战争带来的灾难！”

　　莉蒂亚的控诉让拉瑟伯陷入沉默，他认真地看着莉蒂亚好一会，问：“现在，你依旧认为我要你留在我身边，是我想要战胜图尔曼吗？”

　　莉蒂亚没有回答，她与拉瑟伯四目相对，字字平静却坚定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宁愿我们一起去死，也不会让你毁掉我的孩子们，包括阿瑞娅。”

　　拉瑟伯发现，也许莉蒂亚并不讨厌所有的吸血鬼。她爱阿瑞娅，可为什么不能爱她同样身为吸血鬼的父亲呢？

　　或许是爱的吧，但是她不能说。

　　那天的对话在他心底埋下一颗隐忧的种子。他开始试想，这样的复仇真的有意义吗？

　　他毁掉了亚汀，得到了王国，可届时他想留下的依然会离他而去，到头来依旧一无所有，仍然怀念、怨恨，真的有意义吗？

　　拉瑟伯开始拖延进度，联盟的计划被滞缓，几年后，联盟察觉出他的动摇，先后几位盟友陆续来到斐图。

　　而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逼拉瑟伯回心转意，替换他早年安插下的人手，用行动告知他如果背叛联盟，会有很多人代替他的位置。

　　联盟知道他消极的源头，于是梅洛利亚进入宫廷，来“挑拨”他和莉蒂亚的感情。

　　梅洛利亚的目的很明确，只要让拉瑟伯放弃了莉蒂亚就算成功。他明智地认清拉瑟伯并不是一个很好下手的对象，于是把目光放在了莉蒂亚身上。

　　只要一天还在联盟的阵营，拉瑟伯就不能翻脸，于是拿这名盟友没办法，可莉蒂亚并不是很好糊弄的人。

　　梅洛利亚无从下手，天赋无处发挥，惨遭失败。临走前他对拉瑟伯揶揄道：“真是不公平，拉瑟伯，但凡我身体里淌着一半亚汀的血脉，或者拥有你这样的天赋，早就到斐图来了，更不会栽在这里！”

　　他想错了，即便拥有这样的血脉和天赋，也会栽在莉蒂亚这里的。

　　纵使拉瑟伯消极怠工，联盟也不能大动干戈拿他怎么样。何况是在长久的冲击下人类醒悟，斐图飞快崛起了许多劲敌的情形下。

　　然而联盟的千年计划并不是突然反抗就能击溃的，最终吸血鬼终于在艰苦图谋下掌控了整个亚汀，发起了迅猛攻击。

　　日落城得手后，迅速又攻占数城，亚汀上下一时哀声四起，人人自危，拉瑟伯与莉蒂亚趋于平静的生活，也掀起了激烈的波澜。

　　拉瑟伯住在万翼殿，这里陈列着亚汀几千年来的王室正统，以及历代英杰的画像雕塑。他的曾祖、祖父、父亲、兄长一家都被记录在此，拉瑟伯这个“年少身死”的王子留不下丝毫痕迹，然而他这个吸血鬼偏偏就要登堂入室。

　　他有时会带莉蒂亚来这里，经过曾经图尔曼命人画下的那副画前，总会生出一丝快意来，但莉蒂亚不会开心。

　　拉瑟伯在心里想过，以后他会把这张画替换下来，莉蒂亚舍不得凯撒尔和以赛也没关系，那是她的孩子，而他这个叔叔也可以留下他们，容许他们在一张画像上共存。

　　因近日事务繁忙，并且逃避着不愿面对般，拉瑟伯很久没有好好待在莉蒂亚身边了。

　　红宝石宫出现了一些闲言碎语，拉瑟伯命手下处理，将莉蒂亚带到了这里。

　　这天得闲，拉瑟伯就随之来到这儿。他的忽然出现将一群房顶上的鸽子惊动，全部迅速飞出了围墙。

　　拉瑟伯见怪不怪，径直进入宫殿，一路途径新旧排列，熟悉或陌生的各种王室成员的画像，在他们的注视下来到房中，接着看到梳妆台前的莉蒂亚。

　　她脖颈上是拉瑟伯又给她戴上的紫色宝石项链，一身轻便优雅的帝政裙——莉蒂亚不喜欢沉重华丽层层叠叠的裙装，拉瑟伯迎合她的一切偏好，所以会送她许多轻盈的裙子——她似乎在梳妆，见拉瑟伯，放下梳子看了过来。

　　拉瑟伯特地换了衣服，除去满身硝烟和灰尘的气息才来的，可莉蒂亚总会灵敏地分辨出战场和阴谋的味道。即便又是他只是和一些同盟接触过，并未直接身出那样的场地。

　　“雷克多也被联盟攻陷了，一部分难民逃往斐图，但更多的人都死在战火与逃亡途中了。你夜间熟睡时，听得到耳边阵阵哭声和哀嚎吗，拉瑟伯？”

　　“……”拉瑟伯走来，看到她眼下的不易察觉的淡青色，轻抚着，“没睡好吗？”

　　莉蒂亚盯着她，灰褐色双瞳中含着的，是面向敌人的眼神。拉瑟伯将她抱起，放到床上，“闭上眼再睡一会吧，这一切都和你无关。”

　　莉蒂亚拉下他的手，坐起身，“与我无关，那与谁有关系呢？亚汀的子民受吸血鬼残害，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每日数不清的士兵们在战场上死于吸血鬼之手；凯撒尔和以赛整日奔波，领军参战，你的女儿也在战线上。这战争谁都不能置身事外，它与我息息相关！”

　　“可这是必然，莉蒂亚，战争是无法杜绝的，死亡也是。”莉蒂亚红了的眼眶和话语激起了拉瑟伯，他一改往日避而不谈的作风，对她说。

　　“如果我们有错，死后自有审判罪名的地方，但现在谁都不能阻止这场战争。因为不拿起武器就会被杀死；不去争就永远得不到生存的空间；不夺回一切就注定要永远处于失去的痛苦和遗恨中。”

　　在拉瑟伯一句句仿佛终于在她面前释放贯彻半生的恨意的话语中，莉蒂亚的眼眶越来越红，仿佛要落下泪来。她紧紧盯着拉瑟伯，在他最终停下来时——

　　噗呲！

　　拉瑟伯的视线甚至没有一点偏移，仍然看着莉蒂亚，宛如冰川融化的眼泪从她灰褐色的严重滑落，“我以受难的人民的名义，审判、审判你的罪行……拉瑟伯！”

　　心脏刺穿，死亡的感觉很快来临。鲜血从剑刃贯入处汩汩流出，拉瑟伯视若无物，他神情悲痛地看着莉蒂亚，莫名说：“是因为我是吸血鬼吧……”

　　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再多问任何问题，手臂微抬，向前倾身，似乎想再抱一下莉蒂亚。

　　但莉蒂亚猛然拔出了他胸口的短剑，这时拉瑟伯才看清它的模样——竟然是这把啊，当年想要让你看的那把。

　　飙出的血溅到莉蒂亚洁白的脸上，他倒了下去。

　　在拉瑟伯开始发黑的视线中，她拿着剑冲出房间，翻飞的轻盈裙摆像一只自由轻盈的鸟，离开他的视野。

　　不要。

　　拉瑟伯想要呼唤。

　　不要出去，他们会杀了你的。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耳边传来莉蒂亚从楼梯一路奔下，与吸血鬼惊诧慌乱的声音。最后的意识消失前，拉瑟伯忽然想到什么。

　　于是他用仅存的力气，将体内的能量向遥远某地与他血脉相连的地方送去。

　　——阿瑞娅忽然被扑到，卡西塔洛火急火燎地对她着她的脸喊：“再天才也不能代表命硬吧！怎么都不会躲呢你……你吓哭了？”

　　磅礴的能量不断涌入，变化成新的模样，阿瑞娅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吸血鬼的天赋，随着这天赋能量一同而来的，还有一部分原主人的记忆。

　　泪水冲刷脸颊，阿瑞娅此生从未像此刻这样迷茫、伤心、痛苦过。四周还在激战着，连绵不绝的震天乱响中，耳边忽然响起一句话。

　　——“阿瑞娅，我的孩子，一切身份都不能成为束缚、改变你的原因。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的使命就是做好自己。”

　　她猛然掀开企图用摇晃换她回神的卡西塔洛，用那股庞大能量凝结出极强的魔法阵。

　　脑海里来自远处的最后残余景象，是拉瑟伯闭上眼的一刻，面前忽然出现的人影，以及俯身露出的银色发丝。

　　而后那不断汇来的天赋能量也终止了。

　　·

　　镜子里的紫色眼睛一眨，变成红色，又缓缓流转化作灰褐色。阿瑞娅拿起面具，带到脸上，对门外禀报的祭司说：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