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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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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以后,气温经历了几次急骤的抬升,又在几场连日不歇的暴雨里落回谷底,折腾到三月末,宁洲依旧没有彻底摆脱上一个冬天残留下来的痕迹。阳光照射的世界已经一天比一天鲜亮,可地面、草坪和树叶上,却总是覆着着一层湿润的外膜,透着隐约的寒凉。
露台外沿靠近建筑拐角的地方,有一个用瓜子核桃等坚果松散堆起的小鼓包,拐角的另一面,一只松鼠正在啃食摆在栏杆外的盆栽植物。
闻桥蹲在对角的墙边,团作一团,抱膝望向那个拐角,很难说是在发呆,还是在关注这只松鼠的动向。野外生存的动物十分警醒,它在把植物的茎叶塞进嘴里的同时,谨慎地朝着那个坚果堆探了几次脑袋,也许是察觉到附近人类的存在,最终也没有上前享用,嗖地一下跳到了稍矮处大树的树干上。
“你这么守在这里,它肯定不会过来吃的。”身后传来蒋奕舟的声音,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
闻桥转头看清人,咦了一声,奇道:“你这就回来啦?”
今天是官方的赛年揭幕专访,每次这个拍摄都搞得挺隆重,闻桥还以为Empress怎么也得折腾到晚上才能被放回来。
“拍完我的赶紧溜了。大楼里居然还开暖气,给我拍困了。”蒋奕舟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一小碗草莓递给闻桥。
那碗里的草莓莹润饱满,一颗跟一颗之间,大小样貌都差不多,红得十分诱人,一看就知道是精挑细选过的。
“赵晨在楼下分的,赶快吃。”
赵一晨是他们中单,大家名字念顺嘴了,干脆把中间那个字吞掉,半带玩笑地叫他赵晨。
从这个蹲着的姿势站起来,对闻桥来说是件难事,他眼睛钉在那只碗上,索性一屁墩原地坐下,把碗接了过去,都来不及端稳,已经挑了一颗草莓送进嘴里。
手空出来,蒋奕舟便扭头从外间的椅子上抽了个垫子递过去,示意他垫着坐,自己也顺势蹲下了。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当自闭儿童?”他问,“又挨骂啦?”
大概是自尊心不太允许,闻桥轻咳了一声转开眼,欲盖弥彰地嘴硬说没有。
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这种掩饰实在是有点多余。刚才蒋奕舟在背后观察,早就看出来,这小孩浑身上下那股郁闷劲儿都快化为实质了。
“知函说,教练上午把你提溜进去,训了两个多小时,”他像撸小动物似地在闻桥头顶用力揉了两把,然后学着刘知函的腔调说,“'场面特别惨烈,都给我们小福星骂哭了'……”
“我哪里哭了!?”闻桥大为冤枉,想都没想就替自己辩驳道。
等说完了才意识到,这不就等于主动证明了被教练训两小时那半句是真的吗?
蒋奕舟憋住笑,心说诈供这套,还得是老奸巨猾的刘知函会玩。
既然被拆穿了,闻桥也就干脆利落地放弃抵抗,眉眼往下一耷拉,慢吞吞地拨楞着被弄乱的头发,开口先吐槽了一句:“这老狐狸天天就知道卖我……”
蒋奕舟露出一个我懂的笑容,却不接他话,直入主题地问道:“所以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又被骂了?你最近不是发挥挺好的吗。”
闻桥今年刚升的首发,之前那段时间不太适应联赛的强度,有一阵子状态确实波动得厉害,但这小孩调整能力很强,最近已经肉眼可见地跟上了队伍,甚至三不五时地打出一些灵性的高光操作。蒋奕舟回忆了一下,没想到什么值得被教练训两个多小时的毛病。
“也不是骂我——就,高教想让我以后跟着函哥一起指挥。”闻桥叹了口气,闷声说。
蒋奕舟闻言,神色欣喜地亮了亮,由衷道:“这不是很好吗!”
但闻桥显然不这么觉得,只见他把下巴往膝盖上一搁,苦恼道:“哪里好了?我才打了多久联赛啊,哪来的经验指挥……”
原来是打起退堂鼓了,蒋奕舟了然。
“经验也是慢慢攒起来的嘛,不是还有知函带着你呢,”他原地坐下,一副要拉开架势谈心的样子,“再说,你在这里看松鼠,松鼠也不会告诉你怎么指挥呀。”
闻桥有一阵子没说话,等了半天,才听他有些犹豫地问:“你……觉得我能行啊?”
蒋奕舟扫了他一眼,见对方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答案,眼神里似乎比刚才多了那么一点期待,但还是一副想逃避的样子,便杵着腮故意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那还能怎么办呢,现在不行也得行咯。”
果然,一听他这话,闻桥立马蔫回去了。
皮这一下很开心,蒋奕舟心情愉悦地大笑了一阵,才在闻桥略带怨念的注视下正色起来,话锋一转:“你知道,在MLT的队伍里面,上单指挥是非常罕见的一件事。”
“我知道啊……所以说老狐狸厉害嘛。”闻桥捏着鼻子夸了一句,别扭中也能看出他真诚的景慕。
“不是的,”蒋奕舟用手指在地板上虚画了一个游戏地图的框架,开始耐心给他解释,“知函确实有这方面天赋,但上单主call之所以少,不是因为只有他有这种天赋,而是因为,到了联赛的强度,这位置就不适合指挥了。”
以闻桥的悟性,听到这里已经基本领悟了蒋奕舟的意思。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闻桥就自然地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上单的核心任务,是据守边线、牵扯对面的分带,所以很少会全图游走,只在打大团的时候才会来支援正面。要他们一直分心调度全局,其实很影响本职工作。”
“小脑瓜子是灵光呀。”蒋奕舟赞赏地点了点闻桥的脑袋。斟酌了一下,又道:
“五个位置里面,最适合主call的首先是能全图游走的野辅,其次是作为主轴的中单,我们这个队里,赵晨比较……嗯……傻白甜;方老板呢,年轻气盛,又是玩野核出身,经常容易急躁上头。你是三人里最冷静、最有大局观的,鬼点子又多。我觉得高教说得很对,以后你如果能慢慢接下指挥的担子,让知函更专心运营边线,大概更能发挥出他在边线的压制力。”
他的陈述温和而中肯,并不因提到队友的短板而显出评头论足的轻蔑,又不像他们的教练高砚那么凶,句句话里带着压迫感,闻桥静静听着,觉得真的很像一个家里可靠又平和的兄长,在为后辈的烦心事分析利弊。
风渐渐变大了,刮过来的一片云把太阳稍稍盖住,洒在露台边的光线收敛了一些。有几只小麻雀停在坚果堆成的小丘旁边,饶有节律地轮流点着脑袋,啄食一块核桃壳。闻桥在心里反复咀嚼着教练的话、蒋奕舟的话,一只荡荡悠悠悬在半空的心好像慢慢落地了。
“唔,这草莓好吃,”蒋奕舟从小碗里顺走一颗,边吃边站起身,又搀了闻桥一把,“走了,趁他们还没扫光,再去薅几颗。”
光影里,他们都笑得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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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放眼望出去,化作黑影的浓荫遮蔽视线,再看不到更远处的景象。
其实如今即使在白天,这露台的风景也早和当初不一样,他也不会再在拐角徒劳地堆放坚果,等着松鼠来吃。
“还能怎么办呢?现在不行也得行了。”闻桥默念了一遍。
正如许多景物随着夜色的降临都已无法细究,当初对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蒋奕舟心里怀着多少信任、又有多少赌注的成份,闻桥已经无处可以求证了。
他回想着那一张张在记忆中鲜活的脸,追问着自己,如果当初,他们这样把重任交托给了青涩的他,如今他是否也可以怀着同样盲目的信任,去相信一个无名之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