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余茫茫

6、穿墟入青3

　　马蹄踏起阵阵烟尘，沾染了季月青黄的裙摆。
　　眼前飞沙走石，前路不清，慕明抿抿唇，向身前人道：“方才那人为何要杀我，你不问吗？”

　　季月摇摇头道：“等你想说，自然会与我说呀。”
　　发簪上细细的珠帘随着主人的摆动轻晃，那股不知名的浅香又传来，怀中的少女扬了扬脑袋：“况且我这么聪明，早就猜到了。你不是说自己出身慕国大家族，因为拥戴公子明而被人追杀吗？那人，以及我们身后的人，必然都是接了任务的杀手。”

　　慕明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又问：“遇到这些事，你似乎并不害怕。”

　　季月骄傲地仰头：“谁没一点阴魂不散的仇家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笑嘻嘻的，完全没有身处险境的阴霾：“我从八岁起就开始混迹江湖了，到现在仇家遍地。一开始爹娘被我的决定气了个半死，后来下定决心不管我的死活，只在我每次回家时拿出一大笔钱，叫我快滚，别在他们眼前讨人嫌。”

　　慕明听着，忍不住轻笑：“可你并不埋怨他们。”

　　“当然啦，”季月笑得更欢，“有这样放手任你飞翔，还管你吃饱穿暖的爹娘，感恩都来不及，有什么好埋怨的。”
　　她笑的时候身形轻轻起伏，带着慕明胸膛震动，没来由地，慕明心间微痒。可当他还未来得及分辨自己此时是怎样一种情绪，低落之感就涌了上来。

　　“你十分令人敬佩，”慕明低声说，“我若能像你这般，不沉沦富贵乡，早日磨炼自己，或许今日境遇又会不同。”

　　“你也很厉害啦，”怀中少女没头没脑地说，“再过几十年，你会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厉害的人。”

　　慕明只当她胡言乱语安慰自己。
　　马蹄飞驰间，忽然思及石阿天索要之物，方才境况危急，未来得及确认，此刻慕明松了一边缰绳，朝怀中一摸，脸色顿时变了变。
　　原本装着玉符的锦囊似乎比昨日扁了不少，碧玉坚硬的触感也消失。他连忙掏出锦囊，才发现绣着鸱鸺纹样缎袋已是空空荡荡，其中之物显然早已被人拿走。

　　何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出玉符，又将缎袋放回原处？
　　慕明深深地看了怀中人一眼。

　　“怎么了？”季月感觉到身后人动作，朝着慕明松手的那边扭了身子，转过头来，“你的脸色很差，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她神色关切，不似作伪。

　　慕明又想了想，若季月已经取到玉符，又何必多此一举，留他一命，玩些同路逃亡的把戏？
　　或许，他不应毫无凭据地怀疑她，也给自己一次信任他人的机会。

　　慕明攥着锦囊，重新牵好缰绳：“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信物不见了，进雨师庙前还在，如今不知被谁拿走。”

　　季月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她转回身去，语气坚定道：“走，我们返回。”

　　慕明反倒惊讶于她的果决，可身后还有追杀之人：“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我打得过他们。”季月轻哼一声，“可能会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不能解决。”

　　碧玉符对慕明来说太过重要，既然季月如此发话，他便不作纠结，拉紧缰绳勒马回身。方才那群人不知何故，并未追上来，慕明二人奔马至原来的民居前，才发现他们皆聚在此地，围着中间昏迷不醒的石阿天。

　　一个女子最先发现来者，尖声道：“季月！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这讨人厌的样子永远不会变。”听声音，应是之前问石阿天是否得手的那人。

　　季月坐在马背上，慕明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得嗓音带笑：“好久不见，荆姑，还有众位。”
　　少女拍拍慕明左臂，示意他一只手松开缰绳，纤细的手指缓缓按住伞柄，红伞绽开：“今日相见，没想到就是一场生死之战。身后这个人现在是我护着，所以只能对不住你们啦。”

　　慕明听她语气熟稔，大抵是混迹江湖时，与这群人有过什么交情。而且听那名女子的语气，似乎并非佳缘。

　　名叫荆姑的江湖女子腾地站起身，兵器在腰间乱晃，定睛看去，是一把类似于石阿天的长刀。
　　锋芒出鞘，直至季月与慕明二人。

　　季月坐在马背上，仍是侧身持伞，她的手很稳，从未晃动半分。身前的少女笑了笑：“从前赤手空拳，你就打不过我，如今我有了武器，你还想赢过我？”

　　她的话说得挑衅，而荆姑显然是个容易被激怒的性子。女人双目一瞪，一头茂密干枯的发丝更显杂乱，颇有些怒发冲冠之意。
　　然而下一刻，她便转怒为喜：“今日你孤身一人，而我们有五人——”
　　女子略过了仍然未醒的石阿天，表情渐渐得意：“既是以一敌五，纵然你武艺再高强，也不可能胜得过。”

　　她说的并不假。除荆姑外，围着石阿天的其余四人都是高大魁梧的男子，看身材，皆是孔武有力之辈。而马背上护着慕明的季月身材纤细，举伞的手臂似乎一折就断，以一敌五，或许确无多大胜算。

　　少女却轻笑一声：“荆姑，人打架是要动脑子的啊，拼力量我是敌不过你们一群人，可我说了，我有武器啊。”

　　其中一名男子按住了荆姑上前的步伐：“你还冲上去作什么，没看到她今日带的是东珠红伞吗？”嗓音喑哑，语气忌惮。

　　荆姑没好气地甩开男子的手，神情颇为不屑：“不过是个会发射银针的奇淫技巧之物，即使中了针，你我就疼得无法动手了？”

　　季月忽然侧过头，对慕明小声地说：“我一开伞，你就保护好自己，别被乱针伤到。”
　　同一时间，声音嘶哑的男子朝荆姑道：“你没听说？前些日子，她将这些银针上抹了剧毒，见血封喉。”

　　“……”
　　荆姑的表情愣了愣，季月却不给他们迟疑的时间，下一瞬，红伞绽开，百千银针如星雨般朝对面飞去。

　　方才说话的男子当机立断：“跑！”拖着荆姑一霎奔出数十步远去。
　　其他人一边以武器格挡一边奔逃，虽不忘躺在地上的青年长刀客，但昏迷者身上仍不可避免地扎进了些银针。

　　“阿天！”荆姑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似是惊讶于季月能下如此狠手，气愤之下，口不择言，“公子明，你可知道你的马背上坐着什么人？她今日护你，明日便能杀你！”

　　慕明心头一绷，这女人说出了他的身份。

　　“不许你平白污蔑好人家！”季月又将伞朝荆姑的方向指去，“我可是很有职业道德的。”

　　追杀者们立刻消失在视野中，马背上的二人暂时脱离危险，季月舒了口气，慕明却觉得自己要面对更大的问题。

　　季月跳下马，开始捡回黄土之上的银针，一边问慕明：“你伤到没有？其实这些针上没有抹剧毒，只是些让人不舒服的玩意儿，若是被误伤也不必太过害怕……”

　　又心疼地将它们细细擦拭：“谁想将这些宝贝浪费在他们身上啊？这可是我花了不少银子打造的神器。”

　　少女独自叽叽喳喳了半天，慕明仍是沉默不语。季月感到一丝不对劲，不由抬起头来：“……你不会真被荆姑的话吓到了吧？她跟我有仇，只要是我保护的人，都是她想杀的人。我一个行侠仗义的女侠，怎么可能会杀你呀！”

　　慕明动了动嘴唇，终是说：“她叫我公子明，你听到了。”

　　季月眨眨眼，停下了回收暗器的动作，站直身子：“哦，你就是公子明。”
　　她这句话时语气干巴巴的，全然没有之前的生动活泼。虽是早有预期，但慕明仍因这种转变而难受。

　　但即使接下来的话说得再艰难，慕明仍要继续：“之前是我骗了你，对不住。要追杀我的人太多，你若觉得危险，可以不必与我一路。”
　　此时此刻，慕明已完全相信季月不会伤害自己，若她真有心夺他性命，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机会可以下手。他只怕自己会连累她，害得她一不留神，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应是无拘无束的大小姐，江湖客，而非他这种日夜行走在死亡阴影中的偷生之辈。
　　“若他日我能活下来，答应你的愿望，可来找我应诺。”
　　慕明弯了弯唇。

　　这两日的相识就当做他逃亡之路上短暂而美好的幻梦，梦散，他便须清醒过来，一个人再次踏上不归途。

　　季月挠了挠头，下一瞬，人又神气活现：“原来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些啊。”

　　她做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弯下腰去继续捡银针：“可是你是不是公子明，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与你无冤无仇，二不需靠取你性命找越王要赏金，就连保护你，也是我自愿的，所以不要多想啦。”

　　少女手中的银针熠熠生辉，每一根都约摸有小指长，不远处还散落着更多的长针，慕明下马，走到更密集之处，弯腰俯拾。

　　“为何自愿保护我？”少年低低地问。

　　“就当做我天生对你有好感吧。”季月想了想，答。

　　——

　　风沙不时在地面卷起阵阵尘灰，迷人双眼，每捡起几根针，便要以袖擦一擦眼睫。

　　季月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

　　粗麻袍服的少年弯腰捡拾得仔细，若是仔细去瞧，可以看到尘灰之下的面皮泛起微红。
　　她弯了弯眼。
　　因为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少年对她似乎颇有歉意，可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她也对他撒谎了。

　　季月从一开始便知这少年是谁。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还没有来到这片土地，有一个声音就在她的心底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据史料记载……直到慕国被越国攻破之前，慕武王一直都是一位很温和的少年，没有人知道他在逃亡青国的一路上经历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总之，在回到慕国之后，他便发动了那个时期史上最惨烈的一次战争，从此烽火硝烟从越国漫向青国，最终烧遍了近十五个国家，青天子统治九州的时代随之结束。

　　虽然慕武王的举动具有着划时代的意义，但在之后的五十年人生里，这名曾经温和的少年变成了穷兵黩武的战争机器，与其他狼子野心的诸侯没什么区别……”

　　前世课堂里叹息的声音渐渐消散，思绪也从缥缈中拉回现实。

　　季月将银针装回机关，在心底无声的说：“希望这次的你，不要变成课本里那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