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余茫茫

4、穿墟入青

　　季月见慕明回头，并未跟上前，而是转过头去，冷哼一声，站在风沙中一动不动。
　　慕明也未出言，冷漠地收回视线，转身走进下一间民居。

　　他特意在民居门外等了等，那名有着好身手的娇俏少女确未跟来，这才放下心，进了门。

　　弃置多年的房屋无人修缮，屋顶木条断裂，有些已经掉落交叠于地，也有的犹余一端，顽强地连着接房梁。天光与黄沙一同从缝隙挤入昏暗的屋内，地面桌架倾倒，瓦缸碎裂。慕明小心翼翼地踏进碎片间，入鼻是干燥陈旧的空气。

　　他一手以袖捂鼻，另一只手在房间翻找探查，动作利落，不放过每一个角落。随着一举一动，慕明心悸的感受越发强烈，四肢也愈加没有气力，及至房屋都翻了个便，半分粮食的痕迹也未找到，额边的冷汗却直冒。

　　慕明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眼前的景象时明时暗，意识却分外清醒。他知道这是快要晕厥的预兆，于是艰难地挪至门边，一手攀住门框。
　　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气顺了些，视线的明暗却并无好转。他迈出一只脚。

　　下一刻，天旋地转。

　　——

　　再次清醒，视线里仍是此间民居。
　　屋顶的破木条像是下一刻便要坠落，黄沙如尘，在光束中飘转。慕明偏了偏头，发现自己被人挪至了屋子的最中央处，先前交叠的木条此刻已堆在墙边，桌架也被扶正，矮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两只陶碗。

　　“咚”、“咚”、“咚”——
　　重力敲打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慕明坐起身，揉了揉眼，一名少女面对他蹲在门口，一手扶着一块木板，另一只手正用力捶打着什么。
　　赫然是先前所遇的季月。

　　季月意识到慕明起身，抬头瞟了他一眼：“你醒了。”
　　语气冷冷，不见昨日的亲切。

　　她这番态度实为情理之中，任谁与人交好，却三番五次遭冷遇，都不会再上赶着贴上去。此刻她不记恨慕明，还把他安置在房屋中，慕明反倒要感谢她。

　　“你救了我。”慕明说。

　　“没有，我任你自生自灭。”
　　季月加快了速度，一拳又一拳地朝木板砸下。慕明看清她捶的乃是面粉揉成的面团，但以少女的架势，仿佛手下捶的并非面团，而是令人怀恨的仇家。

　　木板旁边有一个石块搭起的简陋灶台，灶台旁是一只装了清水的陶盆，慕明心下了然，季月这是在准备食物。
　　此屋并无面粉、清水，慕明先前已翻找过，不知季月是从何处发现。少女似乎也发现了慕明的疑惑，却不解释，仍是冷冷地进行手上动作。

　　眼前的少女疑点重重，却实打实地安置了他，而并未取慕明性命，或是任他自生自灭。看来季月并非慕明所想，是越王派来的杀手。
　　想清此点，纵然心头有千般疑虑，慕明也问不出口了。
　　况且，二人本就是逃难偶遇之人，季月也没有义务将自己的事情对他全盘托出。

　　“抱歉，是我疑心过重，一直在猜忌你。”慕明吐了口气，对季月低声说。
　　“我也出身于慕国显赫之家，家族中人皆为拥护公子明，光复慕国一派。爹娘与兄弟姐妹因此被追随越王之人追杀，我怕暴露身份，被他们雇佣的杀手追缴，所以才对你……”
　　如此警惕。

　　说出这些话，对于慕明来说也十分危险，但不说又对眼前的少女过意不去。
　　半真半假的一番自白后，心中果然轻松不少，季月也抬起头来，眼中终于有了笑意。

　　“我说过，你不必害怕我的呀，”屋顶洒落的光束落在少女明澈的眼眸，烟灰的浅眉微微扬起，“慕国人不打慕国人，你放心，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杀你的。”

　　她这话说得似乎还有其他含义，但表情十分诚恳，语气认真，慕明在此刻觉得，她说的应是真心话。

　　静默半晌，慕明笑着点点头：“嗯，我信你。”
　　季月便也笑开了。

　　手下的面团不知是捣了多久，木案板随着季月右拳的每一次起落跳跃，面灰也满天飞。眼看着面团快要溢出木板，沾到地面，慕明忍不住说：“还是我来吧。”

　　捶打的声音停止，季月揉了揉右手指节，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又立刻摇头说：“你手上是脏的，不能和面，我手上沾了面灰，再洗也浪费水，不如你去烧水吧。”
　　她指了指架子上的包裹：“我的火石就在包裹里，你去拿就好。”似乎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行囊被陌生男子翻阅。

　　慕明便站起身，朝木架走去。
　　女孩子的包裹里物件零零碎碎，好在慕明很快找到了火石，他遵循先生从前的教导，非礼勿视，并未多看其余物品，系好包裹走到灶台边。

　　季月已经改捶为揉，面粉终于不再乱飞，百忙之她中抽出空来问他：“你会生火的吧？”

　　“我会。”慕明放下火石，寻了些木条来。
　　他折断放进灶台里，又从毛边的长袍衣摆撕下一条布片，搭于木条之上。火石相摩擦，溅出的星子点燃布片，布片又引燃木条。不出多时，灶台中的火势便十分旺盛。

　　季月蹲得离灶台远了些，欣喜地拍手：“快！快把水盆端上去，好像没有盖子……算了，就这样烧吧。”
　　慕明将陶盆稳稳地端上灶台。

　　将水煮沸的过程十分漫长，季月百无聊赖地扯着面团，将它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样式。
　　等待的过程中，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在陶盆底部开始涌起气泡时，季月才猛然起身：“水开了，让我来下锅。”

　　她手忙脚乱地捧起一堆小面团，手伸至陶盆前，又缩了一缩：“好烫！”
　　于是高高将面团洒进盆中，不忘提醒慕明：“阿昭你站远些，待会热水溅出来怕烫着你。”看样子，是不经常做这类的活计。
　　同为不下庖厨的慕明默默后退几步，见陶盆中果然溅起许多水花，热腾腾的水雾往季月那处飘去。他想了想，先去矮桌上拿了一只陶碗，然后端起季月留在地上的木板，来到陶盆前。一手将案板低方，一手以陶碗推着剩余面团下水。

　　季月沾了白灰的双手相合，指尖轻拍：“阿昭你真棒，我怎么没有想到，我是不是太笨了？”
　　说完，特意观察了一眼慕明，见他神色淡淡，不免露出失望的表情：“你怎么没有一点反应呀？从前我这样夸别人，他们都可高兴了。”

　　慕明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你蠢笨。”
　　若真是愚拙之人，又怎么可能一人从越国走到墟城，还敢孤身闯入风沙，又在不知何处的废弃民居中找到面灰，以及最宝贵的清水。
　　若真要说自己愚笨，更有可能是她在故作愚笨。至于为的什么，或许是让他卸下防备，敞开心扉，或许是别的什么缘故。但这些慕明并不太在意，便也不去深究。

　　季月听到慕明的话，又眉开眼笑，并未继续这个话题，二人看着陶盆中的面疙瘩浮浮沉沉，待炉灶中的火熄灭，面团沉入盆底，季月与慕明抬头一对视，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犹疑。

　　“这是，可以吃了？”季月对自己的判断并不确定。
　　慕明也拿不准主意：“不如先试试。”

　　两人拿了碗，将陶盆中的面疙瘩倒入碗中，季月就着陶碗率先尝试了一口，神情有些一言难尽。
　　慕明忍饥许久，再不进食，恐真会命终此地，即使看见了季月眼鼻皱成一团的表情，仍是闭了闭眼，举碗而食。

　　寡淡无味的面团进入口中，似乎未完全煮熟，内里还有些粉末生涩的质感。

　　季月吃了一口便放下碗：“呸，好难吃，这一定是食材和器具的问题！我不相信我做饭有这么差。”

　　看来还不如昨日吃了杨和给的面饼，但后悔无用，慕明深吸一口气，端起碗又将剩下的面团倒入口中。在季月惊叹的目光里，他沉稳地垂了垂眼，艰难地咀嚼。
　　能吃就行，何须在意口味。
　　慕明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