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余茫茫

15、风沙即止2

　　东西收得随便，有果实从包裹中掉出。慕明弯腰捡拾那两三颗落在地上的青果，又问：“你还没有回答我。”

　　他感觉自己大约是疯了，才会对一个相识没多久的少女如此不依不饶。青布覆盖的圆润肩头就在眼前，想要触碰，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冒犯。

　　只是把挂在肩上的包裹提进自己怀里，又说了一声：“为何？”

　　季月的声音中犹带着慌乱：“什么为何啊，偶像，就是平常捏泥人的那种小玩具呀。你平常看起来挺乖的，就和玩偶一样。”
　　似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尴尬，她又哈哈了两声，表情有些干巴巴的。

　　慕明抬起的眼缓缓凝住。

　　季月也往后退了两步，动作十分局促。然而她后退的动作让慕明浑身更加僵硬，元锡跑至两人跟前时，敏锐地发现了气氛不对，五步开外便顿住步伐。

　　季月目光一扫，看到元锡，又招手：“元锡你跟紧点啊，别掉队。”
　　又看向慕明：“阿昭你……”

　　她的话尚未说完，慕明已垂了眸，自觉与季月拉开距离，向后退去。

　　就在身形僵住的瞬间，他已从突如其来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再回想自己方才所作所为，觉得有些可笑，亦有些低落。
　　原来她对他的关怀照顾，只因他顺从，像个不哭不闹的偶人罢了。

　　前方青色的倩影转身，似是朝慕明有话要说，张张嘴却终是叹了口气。又转回头：“走吧。”

　　山路一脚深一角浅，不远处元锡的声音分明：“你与你的竹马闹矛盾了？不过阿昭兄弟着实唐突，方才也吓了我一跳。”

　　慕明不想听季月回应了什么，便愈加放缓脚步，直到离他们五十步远，忽然想起来一件很久远的往事。

　　那时他不知是因何，拿剑劈了大哥书桌上一抹玉佩，爹娘为此心惊胆战了许久。
　　自那件事之后，慕善公时常教导他：“控制好你的情绪。你是慕家最肖似祖父的孩子，但执念只会让你做错事。你最好要学那木人，不喜不怒，不忧不惧。”

　　幼时他几乎是执拗的，对于在意之物，绝不相让，在意之事，必要追根究底。后来在身边人的引导下，逐渐习练，学会了断念释怀，终是长成了善公希望的安和温顺的样子。

　　如今却发现自己还是有祖父的那一面。
　　的确有些可怖了。

　　“你是生我的气了吗？”细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些温热的气息，让人乱了脚步。

　　慕明眼珠一动，才发现季月不知何时已到他身边来。少女香气清浅，五十步外的元锡仍在低头行路。他摇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她又问。

　　“我没有……”慕明下意识地想否认，抬起头，对上少女明澈的眼瞳，说出口的话便变了，“我方才，可是吓到你了？”

　　见慕明终于从低落中醒神，重回平时温和有礼的样子，季月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展颜笑道：“没有没有，本女侠见多识广，怎么可能被这点小事吓到呢？”

　　漫天清辉落进那双盛满笑意的眸子里，宛如水精盏内照影浮光。

　　不知为何，看见她的态度恢复如常，慕明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于是弯了弯唇：“那便好。”

　　——

　　如是又行进数日，摘采果实，捕禽猎兽，已是日常。富贵书生抱怨自己快要变成野人：“我们为什么不走官路？”
　　“咦，不是你非要跟着我们玩越野的吗？”季月声调活泼，面上一副稀奇的神情。

　　好赖山固城门总算在眼前了。眼下的其他二人已是同慕明一般的灰头土脸。衣物被树木挂得破旧，身上的珠钗扳指早已放进包裹里，若说这三人是外城来的流民，也是十分可信。

　　入城时，查验照身贴的兵吏还对他们打量许久，看到慕明和季月的牌子，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慕国来的，是逃难的吧。”

　　随手将照身贴扔回他们怀中，兵吏挥挥手，与身旁同僚说：“最近逃难来青地的异国人真是越来越多了，不知我青国是否安置得下。”

　　同僚道：“你说的即是，可我们天子仁慈爱民，也未发王令禁止异国人入青，咱们何须操这份心”。语气中颇有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

　　直到走出一段远，还能听到这二人大声交谈：“方才那个慕国小娘子似乎颇有些姿色，洗净了应当不错，不如我们把她引荐给司寇……”

　　慕明与元锡下意识去看季月手中有无出现短刀。只闻得少女不断重复着一字诀：“忍，忍……”

　　一进城，元锡便推着大家进了衣铺：“莫急，大家先去置办一番，至少恢复成人样。”

　　慕明一边担心变得仪容整洁之后会不会被越王的刺客认出，一边被季月塞了件月白长袍：“别怕，这里已是青国地界。若是他们真敢动手，有我保护你。”

　　慕明张了张口。
　　可是我还没说话，你便又猜到了。

　　恢复干净的仪表果然还是让他舒适许多。从衣铺出来，元锡又强烈要求去酒楼敞开吃一顿：“多少天没吃过正常人吃的东西了？今日必须吃撑了再赶路。”

　　季月也怕拒绝会逼疯了这个富贵书生，劝慕明道：“没事的，这里是青国，一般人不认识你。”许诺让慕明坐在最不易被注意的角落，牵着衣袖带人进了酒楼。

　　甫一跨进大堂，便听争执之声。

　　“慕国现在由公仪狐代理治国，不是挺好的吗？况且越王也答应退兵了，慕国还有什么不满？”男声昂扬。

　　“哪里挺好？公仪狐事事都听越王的，越国蝗灾，慕国的粮草便源源不断往越国送，反对他的人第二天便在河中发现尸体，这也叫挺好？”另一个语气更为激动。

　　再闻故国之事，竟是如此音讯。不知是谁又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论慕国，慕明忍不住抬眼往说话人的方向看，却发现这些人分外眼熟。

　　其中一桌也看到了他。
　　“师弟！”“师兄！”
　　是故人。

　　师父从前不喜拘束，不再慕国都时便四处游荡。教导慕明前，他已经收了一个师兄，收徒慕明后，又在外面捡了个师妹回来。
　　好在阿爹与阿娘不在意这些，由着这些孩子与慕明一同治学。可这对师兄妹也沿袭了师父一脉相承的自在不拘，五年前忽然嚷嚷着也要四处游历，便离开了慕国。

　　师兄比五年前长高了不少，气质比从前要坚韧挺拔。师妹也不再是那个喜爱举着有纸风车到处跑的粉团子了，她抽条了许多，已经出落成纤纤少女的模样，只是容貌中有了些许陌生之感。

　　再次相见，未语，眼眶先红了一圈。

　　另一桌竟也是熟人，正是雨师庙遇到的康邦与杨和。
　　“元锡！”
　　“阿月、阿昭兄弟？”

　　元锡问慕明：“你还有师兄？”

　　慕明想起自己还有个在人前的假身份，对众人点点头：“我从前读书时，也是有同窗的。”

　　师兄与师妹不顾其他人在场，迅速将慕明从季月、元锡中间拉出来，往自己桌走：“我们师兄妹三人要叙叙旧，你们其他人一桌吧。”
　　他们看季月与元锡的眼神带了些警惕，似乎对此二人颇不信任，怕他们诱骗了慕明。

　　慕明正想解释是季月一路保护他至此，师妹却先开口问：“师父呢？”
　　师妹的神情希冀，杏眼中带着些许哀伤。

　　“……”他沉默半晌，张了张嘴，终是说，“还未入越国便被人发现了，受了重伤，虽得以逃脱，却没撑过去。”

　　师兄方才坐定，握着拳，收着力度捶了捶桌子：“早有所料。”神情十分沉痛。

　　师妹拍拍师兄的肩，深吸一口气，才与慕明说：“我们听说慕国出事时，本以为你们都死了，就想立刻返回，为你报仇……”
　　后来却收到了师父的飞鸽传书，要求他们停留在青地，接应慕家最后的血脉公子明。

　　在越王眼下逃至青国，本就九死一生，他们做好了永远接不到人的准备。但也有一丝隐秘的期盼，若是师父能与慕明一起到达青地该有多好。

　　可终是盼不到了。
　　桌上的气氛顿时压抑起来。

　　大堂另一侧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然后是季月明亮的声音。

　　“康邦兄弟，哎呀不是故意丢下你们的啦，话说你们没去定城吗，怎么比我们走得还要快？”

　　“哦对我后来在客栈休息了一天……等等你们居然有照身贴？”

　　读书人们语气里洋洋自得：“我们游历十五国，当然需要早早准备照身贴了哈哈哈！”

　　听着他人之言，师兄又捶了一下桌子：“这些人自诩游遍十五国，却不识人间疾苦，竟对我慕国口吐狂言。”
　　他说的应是杨和，那个言辞激进，却给过慕明一张面饼的年轻读书人。

　　慕明抬头望去，季月被三名书生围坐在中间，气氛莫名十分融洽。
　　推杯换盏，好不欢乐。

　　慕明看了看悲痛的师兄妹与自己，又看了看大笑的读书人与季月。
　　他与季月，分别坐在酒楼的两方，却感觉这距离十分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