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骨之疽》死去的作者

4、第四章：出现监控视频

　　在第一篇匿名举报文章中，他所说的处于地狱中的人，是他自己。

　　所谓煽动性强，行文专业的那篇举报文，取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
　　《十三岁时，我杀死了我的朋友，三十岁时，我被人谋杀》

　　笔者自述：“我的前半生充满谎言，我骗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我和班上被霸凌的人交朋友、捡生病瘸腿的流浪猫狗回家，为隔壁二级伤残的叔叔送饭……因为长得过于矮小羸弱，我甚至被同班同学嘲笑，本身就是个‘二级残废’才会和这些人往来，于是，我也被羞辱、被欺负，成为异类。”

　　其后他笔锋一转，揭开自己的伪善。因为唯一被长辈夸赞的优点只有善良，所以他明明不喜欢那个同样被霸凌的同学，却还要和他结伴而行。所以他要清洗叔叔沾着屎尿的衣服，被同学说浑身臭得像猪。回到家也不得安生，猫狗的叫声此起彼伏，让他辗转难眠，太荒谬了，因为他会收养动物，就有很多人把他家门口当成了遗弃点，深更半夜把宠物往这里扔。

　　原来他不善良，他没有任何优点，他只是一个快被逼疯的中学学生。

　　在某一天，这些情绪全部爆发出来，他与那个根本合不来的朋友吵架、冷战。对方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和一个校外的人打架，打架过程中，两人都受了伤，案发后警方找上了他，他以为只是普通的询问，于是逃避了问题，说自己对这件事并不清楚。

　　他的朋友于两天后在医院死亡，死于自杀。

　　为什么？

　　一指长的腹部刀伤并未危及生命，是他的矢口否认，把朋友推向了死亡。警方找上他，是因为对方说自己不是与人殴斗，而是被打，在反击时夺过了刀失手刺中，属于正当防卫，他可以为自己作证。

　　事实上，当时在校外，有好几个人都目睹了这件事，但长期被欺辱的经历让他的朋友不对任何人抱有希望，除了他。

　　他确实看到了，却没有作证。

　　那个被欺负得没了脾气的同学，人生中唯一一次反抗霸凌，就以失败告终。这本是一次两败俱伤，但他只进了普通病房，而霸凌者进了重症监护室，父母面对巨额赔偿与伤人指控焦头烂额，他孤立无援，写下遗书，跳楼自杀。他在信中恳求对方家长：叔叔阿姨，请不要再找我爸爸妈妈了，他们真的没有钱。

　　笔者写道：“谁看了遗书，都会觉得是那笔赔偿逼死了他。可只有我才知道，杀他的人是我。他觉得只有我会帮他，而我没有，所以他才会崩溃。但世上除了我这种胆小、懦弱、怕事的人，还有其他人，在后续的调查里，有好几个当时路过的人都愿意为他作证，那个重症监护室里的混混很快也转到了普通病房……那本不是他人生的绝境。”

　　这就是他所阐述的十三岁时杀死自己朋友的始末。

　　在高庄杀人案中，他再次成为目击者，就好像是在他而立之年，命运的一次恶意报复和试探。他再度战战兢兢地逃走，这一次，死亡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惨状开始在梦里不停重演。在睡梦中，他成为了那个被八角锤砸穿了脑袋的人。

　　无数次打着寒颤醒来，看着身边妻儿沉睡的模样，他鼓起的勇气又再度塌陷，他不想发生任何意外，打破这种幸福。就算死亡的冲击让他彻底意识到自己是个垃圾，可垃圾也有想要守护的家园。就算要在梦中死上一万次，他都不能让血溅在自己家中。

　　——如果不是在电视里看到了那个杀人犯的话。

　　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如在白日入梦，梦被砸醒的那一刻，他的妹妹指着那个杀人犯说：“我很喜欢这个演员。”

　　整篇文章大概有四千余字，过半的内容都在写他十三岁时的事情，写得事无巨细，甚至暴露了一些很特别的个人信息，例如他有一个二级伤残的叔叔，在校时曾与一起自杀案件高度相关，如果能够搜索到相关新闻，很有可能被确定身份，但这封匿名信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他却一直藏得很好，至于警方是否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倒是没有跟我透露。

　　再看后半段，可以看出他三十岁、已婚、有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妹妹，但是却看不出来他到底是怎么成为高庄杀人案的目击者的，看不出他是否是高庄的村民，又是在什么情况下目击了这起案件。案件被一笔带过，大篇大篇的全是心理描写，关键是，除了我与杀人犯在他眼里长得一样这一点，他没有拿出其他证据来证明我就是凶手。

　　或许这种大篇幅的情感渲染和春秋笔法可以煽动一些人的情绪，引起警方重视，但真的仅凭这一点，我就被上门传唤了？

　　我演刑侦剧的时候，剧本里的调查步骤都比这要严谨许多。

　　按掉不停打来的电话，我坐在床沿，紧张地翻看着他第二次的控诉，文章老调重弹，依然是情绪抒发多于事实阐述，我作为被他臆断的杀人凶手，看着满篇的诬陷，心中窝火，关掉后又看了看那段他发出的监控视频。

　　这一次，配合着评论，我终于看懂了这个视频。这个视频所拍摄的地方位于案发现场附近，右上角显示时间为7月11日凌晨7点前后，恰好是案发后、出警前。画面中的人短暂暴露在灯下的面容有些模糊，但如果专门对照着我来看，是会让人觉得有些相似。这个人在这么奇怪的时间往案发地的方向走了过去，又在几分钟后再次返回，被这个摄像头捕捉到，看起来就像杀人犯重返现场，找自己不小心遗落的东西或者做了些其他的事情。

　　我在凌晨四点和同剧组演员一起打车回家，假设我到家后马上又赶来这里，在时间上确实可以做到，没有冲突。

　　我在澄清中列举的证据和不在场证明只截止在凌晨到家，相当于被这个视频推翻。

　　这个视频里的人真的是我吗？

　　不是我！

　　我在心里极力否认，不停地按掉来电，最后终于忍受不住，用力地长按关机键。

　　“喝粥还是豆浆？”柏瑞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心情低落、心脏难受，没有作答，他走了进来，把豆浆放进我手里，用手捂着，说：“还热着呢，我刚才尝了尝，很好喝。”

　　我似乎产生了幻听，总觉得手机还在震动，心脏咚咚咚，像从体内往外挥舞重锤，我问他：“你听到电话的声音了吗？”

　　他摸了一下衣兜，说：“是我手机在响。”

　　我问：“一直在震，你怎么不接？”

　　他没有回答。

　　“媒体找到你了，是吗？”

　　“嗯。”

　　“要不然我去自首吧……”

　　“是你做的吗？陈勤。你没做过，自首这个说法就不对，不要落进别人的圈套里。”

　　“可再这样下去，我会连累所有的亲朋好友。”昨晚，我发出澄清的时候，本来就没有抱着扳回一城的想法。我想的是，就算网络上的风向依然对我不利，但至少会出现一些理智的声音。就算有人要对付我，也要再花时间想策略、写文章、推动舆论走向。可第二篇长文的诞生，快得让我始料不及。

　　如果某个普通人可以拿到案发现场附近的监控，警方肯定已经先一步看到了镜头里的画面。难怪他们会去询问《流川》剧组的所有工作人员，并在讯问我时，说他们有案发现场的证据。不止是脚印，在逻辑上也不可能仅仅只有脚印，但他们把我放了出来，为什么？

　　“我不怕被连累。”柏瑞阳把手机拿出来，按了几下，它不再发出响动。

　　周遭瞬间安静，我闻着早餐的味道，蹲了下来。柏瑞阳也跟着我一起蹲下，我注视着他，苦笑，说道：“昨天我还说，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我不能逃避，这样也会害了你。”

　　他问：“这件事又有了新的进展是吗？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看新闻。”

　　我点了点头，顺势将后背靠在床沿，把豆浆让给了对方，让他赶紧喝，自己则张开有些干裂的嘴唇，边思考边分析道：“八角锤连环杀人案，第一案发生于2022年7月2日，凶手朝天池镇一名四十余岁的农民下手，凶器正是被害人家中的一把八角锤，第二案发生于7月7日，案发地是阳和镇，杀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妇女，第三案就是高庄杀人案，死者已经五十多岁。三人之间没有任何关联，但从天池到阳和再到高庄，可连成一条从北至南的路线，像是凶手在地区之间流窜所造成的无差别杀人事件，更符合在逃嫌疑犯和无业游民的特征，和我的职业特点并不符合，对吗？”

　　柏瑞阳赞同：“是的，所以如果没有那篇匿名举报文章，这起案件根本就不会和你扯上关联。”

　　我说：“甚至可以说，没有那篇文章，即便监控视频出来，也会因为过于模糊，不会对应到我身上。我们目前没有追捕真凶的能力，有没有办法找到这篇文章的发布者？”

　　“什么监控视频？”他的神情很是疑惑，看起来并不清楚昨晚掀起舆论风暴的东西。

　　我无意隐瞒，告诉他：“你可以上网看一看。”

　　他放下早点，按亮手机，我将手覆到手机上，说道：“你看完后，如果怀疑我，可以出门去报警，但不要直接扔下我跑掉，可以吗？或者说，你走之前，跟我说一声。”

　　“为什么觉得我会这么做？”

　　“这好像不仅仅是一场连环杀人案，还是一场连环的栽赃。”

　　柏瑞阳注视着手机屏幕，放了好几次视频，表情严肃。他问我：“因为指控你的文章和视频出现得很快，看起来是一环扣一环的，所以你才这样说吗？”

　　“是因为这场连环杀人案，随着我被举报，暴露于人前，就不再发生了。”

　　“7月2日、7日、10日，九天内三起案件……”他缓缓说道，“现在已经8月了，整整二十天，凶手都没有再犯案。”

　　“因为我被‘发现’了，就不敢再顶风作案，逻辑上是可以成立的，对吗？”

　　“嗯，可以成立。”

　　我和柏瑞阳对视，他说：“陈勤，视频里的那个人，不仅是像你，而且还穿着你的衣服。你还记得吗？那件衣服，是我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