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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紫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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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儿还记得那一天,那位大人初次来到她面前,是她的外婆猝然离世后。陪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外面来了一个神仙妃子一样的人物,你和她有些像呢。”还没等她走出去望,一种冷彻的香气就透帘而入,有下人为那神仙妃子探开帘子,她便自若的走进室内,那淡色的裙摆在地面窸窣一刻,紫儿就看清了来者的美人面,她忍不住跑过去,一把喊起来:“哎哟,这是我的妈妈呀!”她的记忆中还残留着母亲逝世前的样子,竟然情不自禁的喊出来。
少纳言乳母困窘地将她抱起来,说:“这怎能是你的母亲呢?”然而她扫视来者与怀中紫姬的脸,两人的相似真如姐妹母女,来者将双臂举起:“把这孩子交给我吧,这孩子外婆已经逝世了,我可保护她免受兵部卿正夫人的迫害。”
“不知您是什么人呢?”少纳言乳母问。
下人恭敬的介绍:“这位是头中将夫人,公主安之上。”
安姬说:“这孩子的外婆已经死了,若是送去他父亲处,人年幼无知,难免受人欺辱,不如养在我的膝下,作女儿一般,教她诗画,若等她成人懂事后,再返送兵部卿亲王。”她将那手臂伸过来,搂住紫儿,紫儿身体微微发抖,安姬继续说:“这孩子和我也是有缘,与我面貌相似,夫人也见了,她初次见到我就唤我母亲……你们势单力薄,未必能庇护这无知孩童,不如交给我。”
她的手搂在紫儿的头上,紫儿感到那冷香之下竟有一种温暖,观她神色面貌高雅无比,不觉靠在她的怀中,柔嫩的身体也不再抖了,那美人突然低下头来:“你愿意跟我走吗?”紫儿自下而上仰望她,只观得面目模糊,但那模糊之下,更觉形貌与她早逝的母亲相似,于是非常依恋地抱紧了她,然而安姬并不准备长久抱着她,恐怕是温暖叠加起来的热度已经让她厌烦了,她把紫儿放下来,放下一只手。紫儿懵懂地牵起安姬的手,感到她的手有茧,并不是那么纤滑,然而那不平滑的触感,却比任何记忆都更深刻,后来她总是闭上眼睛,回忆那手中每一个略硬的突起……那些骑马射箭留下的痕迹。
后来,她什么都教给了她。她给紫儿在宅邸布置了高雅的住处,教她习字,她对小孩子拿小的毛笔感到不满,一开始就让她拿成人毛笔,紫儿无法掌握,她就将一蛋塞在她捏起来的手掌底下,她对此大有议论:“小孩子拿小毛笔,大人拿大笔,这像什么样子?大人就是舞者,孩子就是小舞者,那样不伦不类的成什么样子?孩子完全可以做得比大人好,我永远以成人的标准要求你,不会为了迁就你拿给你不伦不类的小笔。”她叫紫儿把之前的习字忘掉,先从隶书教她,教她欣赏蚕头燕尾的美,习了两年后改教她颜楷,总是斥责道:“你写那小小的规规矩矩的就在格子里有什么意思?我教你的又不是欧楷,要小而秀丽,你写得越大越好,只要你开心,写那字跟桌子一样大都行,颜楷不管写多大都是美的,越大气遒劲越好。那格子只是为了方便你知道每一个笔画安排在哪里,当你没了格子,我让你写一个和墙一样大的字,你知道怎么安排吗?”
她每天都安排紫儿交上五篇觉得好的字,紫儿最开始都是慢慢临着格子写,写完交给安姬即是,有一天她交上来的纸里五张纸只临了五个大字,安姬细看一番,顿时喜而露笑:“你写出了这几年来最好的字。”然后抱住了紫儿,紫儿今后就不再拘矩,随心而临,安姬说:“写字是为了什么?写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让旁人羡煞你的教养高雅吗?不过是为了让你自己开心,没有什么比自己开心更重要的。要既会写那种用于书信的规整字体,也要明白怎么靠写字来让自己舒心。”紫儿得到她的夸奖,激动得脸绯红,默默藏在宣纸之后,因为安姬要求严格,总以大人标准要求她,难得见笑。
她也教紫儿跳舞,紫儿因此首次得知她有腿疾,安姬只是轻描淡写解释昔日不慎坠马。乐器安姬都略教她一点,让她随自己兴趣深入,教她和歌时,若是平庸,她就面无表情,如果有作得好的,就收藏起来,说等她长大后再全部交给她,回头来看会觉得很有趣的。到了下午她会教紫儿在院落里射箭,射天上飞动的鸟儿,等她学会射箭,安姬就教她上马,一到晚饭的点就坐在马上驰骋野外,权当游玩一般,赏花赏草,大家看到她二人都说:“不得了!这小女孩子怕是要被安之上养野了,将来再难寻觅婚事。怎能教女孩这般野蛮之事?”安姬只是说:“如果你一辈子都在闺中,只知风吹帘如何动,院落里绿叶如何落,却没有在野外荆棘斜坡之上眺望大地,看远处小路如赭色丝带,树木的阴影随日落怎样移动,那你的视野是狭隘的,你没法画出最自然的野外画作。”
她支持紫儿驱马去任何想看的地方,支持她的意志所作出的每一件事,在每一个野外策马狂奔的日子里,她曾向她讲述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一个女人要学会铁一样的意志:“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什么样的爱情,都不该影响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你只要贯彻自身的美道就行,一棵树会因为一个人而被改变根基吗?它不为所动吧。”
紫儿问:“老师想要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永远坚定不移的贯彻自己的美,任何人都不能影响你,也不为任何情感所影响。”安姬在背后说。
“老师,我没办法不被影响啊。”紫儿握着缰绳说。
“为什么?”
紫儿回过头来粲然一笑,非常天真率直的样子:“因为老师你,我没法不被老师你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影响。我的美道还没有形成呢,只是憧憬的模仿着老师而已。我喜欢老师,老师培育我成现在这个样子,教会我所有有趣的一切……老师给了我勇气。”孩子总是那样天真烂漫的相信身边亲近的人,并且依赖她们,安姬看着她那个姿态,听着她所说的话,不知为何却想起了那个梅雨时节死去的人,想起“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想起“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她有一种预感,她总有一天会伤害到她的,但她的初衷只是培养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紫儿成长成了那样的人,既美丽又窈窕,擅诗文善琴画,而且性情体贴,善于解忧,总是在私底下安排下人穿上投她喜好的衣服,使其免于责难,还会劝解她责罚下人,为众人开脱,她培养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十分合心的人,注视着她的成长,就像工匠注视着自己最好的作品,皮格马利翁注视着自己的伽拉忒亚,看着这个一手培养出来的少女,她感到了母亲的心情,母亲的满足,也可能是因为自己一手打造,才觉得哪里都完美。
居然就在这样的一段时间里,她养育了一个如此健全,如此美丽的少女,她也感到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因为她深知自己是怎样一种心硬如铁的人,那天下午,她一句话都没再说,晚上回去后,她在室内休息,背对着紫儿瞧着月亮说:“明年你也十六了,那时我就送你回你父亲处吧。他夫人本来妒恨你的母亲,但现在此心早已释然,颇思将你领来,按自己的愿望教养。我送你回你生身父亲处,始终要比在我这里好。”
紫儿一时间非常悲伤,扑倒她的身上哭道:“老师竟是一点也不留恋我吗?拱手便将我送回生身父亲那里,这么急着将我送回……难道是想和丈夫有自己的孩子吗?恨不能变作老师的亲生女儿……”
安姬说:“我的孩子?我最恨就是那几个人,更不要说有和他的孩子。”她很厌倦的继续,“我当然可以永远养着你,我才不顾忌你的父母,可是这样你总有一天会被我伤害……好了,出去吧,我真的不想再说话了。”
紫儿含泪退出去,第二天来收拾时,发现老师写了《古今和歌集》里的“吾情如气升,盈盈满虚空,愁思无处散,郁郁不得终”,安姬变得日渐忧郁了,她面相本就带一种忧郁之气,如今更加浓重了,有时候她看着紫儿在院落里拉开弓箭,感到一阵无可奈何的怅然,她的性情变得越来越粗暴,不管是对紫儿还是长辈,不管是什么人,她的口气都非常粗暴,令人十分抵触,紫儿经常规劝说:“有必要这么敌对吗,老师?”
她说:“我早就下定决心粗暴的对待所有人,包括自己了。”
“其实老师也讨厌自己的粗暴吧。”
“但我决心那样了,任何人都不能改变我。”安姬说,其实她早已察觉紫儿在拉着她旧日下人问她过往的事,但是她并不抵触,也不支持,总是心懒意怠的,只是偶尔看着紫儿的身影,然后将目光收回。
紫儿询问过她:“老师有所恨吗?”
“我的丈夫,我的兄长,左大臣,一切,最抵触的还是自己,”这是她最后一次以温和语气对她说的话,“如果要不是……我早就将他们杀死。”
她将紫儿送回兵部卿亲王那天,剪了切下发,众人已悚然心惊,次日她便入佛门,永不现世,不久就传出她离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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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中将、源氏公子、兵部卿亲王在野外游玩之时,她也在远处丛中宁静的观察着,犹如一位合格的猎人,金属的箭镞闪着光芒,她将方向瞄准,心里却杂乱如麻,老师是怀着怎样的恚恨而去世的呢?怀着对他人的恨,对自我的憎恶,其实老师的痛苦不全是这些人导致,她主要痛苦的原因,来源于她自己,然而她还是站在这里,举起了弓,当弦如月之时,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愁思无处散,郁郁不得终。老师的粗暴下隐藏着比谁都要敏感的性格,比谁都容易受伤,比谁都痛苦,比谁都渴求美……弓拉满了,紫姬有一种微妙的脱力感,心理上的脱力,然而箭镞还是流星一般,如有神助的飞了出去,她再次拉起弓,她突然意识到,这种事情,老师也不会满意,她也不会满意,谁都不会满意的,就算引领企踵的巴望着,但是谁都不可能获得没有忧愁的世界。
“可是,如果最后,我们都因忧愁而崩溃了呢?”是的,她举起了箭矢,夺走了大家的生命,但是却感到自己才像被绑在磔刑柱上,永久地幻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