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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无目鱼 ...

  •   安姬在接紫儿进府前,时常进宫,不是为看桐壶天皇,更不是为看兄长,而是为看藤壶中宫。她少时并不因为藤壶中宫与母亲相似而与其亲昵,但自桐壶天皇做那场噩梦后,藤壶中宫形貌便愈发与昔日的桐壶更衣相似,连其性情也大为改变,下人纷纷议论:“怕不是被桐壶更衣夺舍了身体,这般情形,简直如桐壶更衣在世!”而更证实她们猜测的是,性情冷淡的安之上开始常到藤壶中宫处,躺在她的膝上,藤壶中宫不住的抚摸她的美发,呼唤道:“我美丽的女儿……我可爱的女儿……”其表现宛如亲生母女,中宫对源氏公子却是日趋冷淡。而天皇看到中宫的样貌,竟然又是惊愕,又是流眼泪,最后甚至晕厥。

      “我的漂亮女儿……”藤壶中宫这么呼唤着她时,安姬也明白,这个人就是她的生身母亲,只要看着就明白,不管其外壳是什么,那就是母亲,她说:“母亲,如果我真的很美的话,为什么我还是不满足?我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美,我觉得他们既丑且蠢。”

      藤壶中宫怜爱的抚摸她的脸颊:“那是因为你总是向内挖掘自我的美,而那种向内的挖掘,无限的求索会让你枯竭的,如果我只关注我的容颜多么美丽,我的秀发多么华美,我的容颜多么灿烂,我的美受到陛下多深的爱,那样我总会枯萎的,自我的美总有一天会枯竭,但是当我的眼睛关注到外在的美,我的世界就焕然一新了。”

      “比如?”

      “比如你,”藤壶中宫说,“你从我的美中延展出来,带有我的影子,居然还长成了如此美丽,如此截然不同的大人,我就感到十分满足,我就感到你是十全十美的,我也是十全十美的了。疼痛的分娩并不快乐,但是你的成长这么摆在我面前时,让我感到惊喜……你多么让当母亲的开心呀,不仅那么美丽,而且还聪明,并且还具有我没有的品质,那就是铁一样的意志。我看着你,觉得哪里都好。”

      安姬喃喃的说:“因为我是你的孩子,你怎么看我都觉得完美……”

      “你以后有了孩子,就会理解那种心情。”
      “我讨厌小孩。”

      “每个女孩子在没有自己的小孩前都那么说。”
      “我是真的讨厌。为什么一定要生育?”

      藤壶中宫柔和的说,她的口吻像在哄一只小舍人童抱来的猫儿狗儿那样:“因为……孩子能给大部分迟暮之家带来的欢乐比悲伤多。”
      “我无所谓悲伤。”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是那么说的,但是孤独是致命的。”
      “我的心也是铁做的,我真的无所谓。”

      “……你还只是个孩子呢。”

      ###

      安姬走出藤壶中宫所居飞香舍,藤树掩映着她的身姿,她行走的姿态凛然高雅,看不出一丝缺陷,婢女见到她皆是低头敛目,葵姬死后她性情更加暴戾,若是看到不协调、不美者,若是物件便焚烧损毁,若是人则动辄处罚。她经过紫宸殿,宜阳殿,春兴殿,衣服裙摆扫起地上的花叶,有一处的八染踟蹰开得特别好,她却默默在心里咀嚼“八染踟蹰”这名字的美,一个东西若是美还不够,名字也恰如其分才行,比如一个普通的馅点心叫做“鹤之子”“洲滨”,那就赋予了一种无法言明的高雅感,当她经过建礼门、建春门、朔平门时,无言的思索着身边每个人的名字,思考物赋人名与人赋物名……然而她又有一种冥冥的焦虑,她时常会陷入忧愁:我真的能将世上所有美的事物尽收眼底吗?

      她想起《镜子之家》的夏雄,也怀疑自己就像那肯塔基洞穴鱼,眼睛早已退化了,什么是真正的美根本看不到,只是茫然的睁着眼睛寻求一些惯性的,公式化的东西,已经失去了自我的审美能力,这种忧虑是时常有的,时常怀疑自我,不再相信自我。

      她喃喃的念叨着少女时期背诵过的《复活》:“他之所以发生这种可怕的变化,是因为他不再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别人。他不再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别人,则是因为相信自己,生活过得实在太艰难……”

      等到一个清俊男子走到跟前时,她才心不在焉的呼唤:“兄长。”那是朱雀院皇太子,她和他的关系比之和同母兄长源氏公子都还好些,朱雀院只是微笑着说:“你在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只是憎恶众生太丑太笨,不合我心。”想要把自己内心的所思所想都表达出来,是力所不及的,还会吃力不讨好,得不到对方的理解,所以她选择了更粗暴更简单的表达,要坚持这种表达,就要有一颗铁一般的心以及不为动摇的意志。

      “太傲慢了……但是这种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又仿佛合理,”性格温和的朱雀院皇太子说,“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学会舞蹈,在父皇面前舞蹈时那美丽的样子……简直犹如天宇受卖命一般,天上地下,没有能够媲美的,你和你的哥哥一样,拥有想要做便能做好的才能,以及世上无二的美。”

      “但是现在我仍旧对此感到不满足,我的美还不够,不管怎样去寻觅,感觉都已经走到尽头。”安姬侧开头注视花叶草木,然而眼瞳却没有聚焦。

      “是的,我知道你曾精于绘画、舞蹈、书法、和歌……甚至骑射,你的厌倦也来得很快,你把所有的技艺都当作手段,当做实现你自身美的工具,但是你也厌倦了这一切,你最终厌倦了这些枝角末节,总是思考着自身的美,自身看到的美,自身能够达到的美,然而它们变得令人厌倦了……但是你是否想过稍微将那眼睛转开,不要再盯着自我了呢?”朱雀院皇太子说。

      “那要看着谁?”
      “看着外在吧。”

      “说清楚点,别打谜语。”
      “只有你会觉得这是谜语了,安姬。”

      朱雀院皇太子无奈的微笑着:“比如说,你有注意过藤壶中宫对你的爱吗,那也是一种美,亲情是美丽的,父亲对你的爱也是美丽的,爱情也是美丽的,你对头中将难道没有一刻温存吗?你不觉得那些温柔的情绪,脉脉的柔情也是一种美吗?”

      安姬嗤笑,然后指着地上的石头:“我对爱情的态度,就像对这地上的石头一样。”

      “我恐怕不会对你说什么石头也有其美丽,但我要说,我的眼睛,你的内心,恐怕完全没法看到这种美丽的情绪,仅仅只是睁着眼睛,茫然的铁石心肠而已,你的内心,你的眼睛因为无用而退化了。”朱雀院皇太子捻起枝头的花朵,然而未将其折下。

      她又想起了肯塔基洞穴鱼,但还是说:“你们太神化爱情了。”
      “唉……可怜的安姬啊。”他注视着她美丽的眼睛。

      “别做那种表情。”安姬说。
      “众人之中,我看见了你无以伦比的美丽,那就是美丽。”

      她根本不理解他的这个病句。
      他说:“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当你真正开始从他人身上寻求美时。”

      朱雀院皇太子道:“当我第一次读到这首和歌时,你知道给我带来多大的震颤吗?这其中含有多美丽的一种感情啊。安姬,铁石心肠如你,有生之年有办法明白吗?‘高山辟农地,引水埋暗渠’……”他最终是没有吟下去,但是眼神非常哀伤的样子。

      安姬悚然警惕,这是轻太子与衣通姬的和歌,她想到今天穿了亮色衣服,感到非常愧恨与厌恶,她呵斥说:“今日我将自己去寻求至美,不劳您费心了。”

      他脸上流露出一种悲伤的表情,声音也无限哀伤的说:“如果你不在了,我会觉得恐惧。”
      “您在恐惧什么?”

      “你的兄长。如果将来我继位……也许我会被操纵在你的兄长,你的丈夫手里,就像我从婴孩时代被母亲——弘徽殿女御操纵在手心里那样,我是软弱的人,这一生并没有与之抗衡的勇气,安姬,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无所畏惧,我很羡慕你的勇气。如果有一日……和你的兄长刀戈相向,我会怎样呢?你的兄长肯定也恐惧着我上台后,他和左大臣失势……兄弟之间竟心怀恐惧,真是可悲的皇家啊。”

      安姬一句话都没有说。

      后来很多年,她一个人坐在剧院,漆黑中看《盛纲阵屋》,看着佐佐木盛纲和佐佐木高纲这兄弟阋墙的悲剧,不知为何闭上眼睛,回想起朱雀院皇太子这时哀伤的表情,人生总会有一些当时琐碎随意的记忆,却到了未来突然浮现出来,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在唇齿间反复的咀嚼,最终学会背诵,甚至完全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高山辟农地,引水埋暗渠,慕妹相幽会,妻叹自垂泪,今宵方共枕……”她最终还是背出了《古事记》里这则泯灭人伦的爱情故事,脑中却是他的悲伤表情。当灯光亮起,众人都退去时,她仍旧还坐在那里,海潮退去之后,鱼永远的搁浅在了海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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