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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安之上 ...

  •   1990年。

      若林光常来“雷诺阿”,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家古典装潢的咖啡厅客人多中老年,鲜有那么美丽青春的女孩,他一生红颜知己无数,什么样的美人都见过,但这个女孩让他有强烈的错位感,仿佛他们过去在哪里见过,那女孩一双漂亮的眼睛,乍看如墨,细着是华贵的墨绿,他想,可能是个混血儿,但她那尖拢的下巴,秀挺的鼻峰,嘴唇的薄薄线条,鸦羽般华美的发,又昭示着亚裔的身份。

      若林光越看越有错乱恍惚之感,仿佛他们前世便见过。

      女孩一个人坐在对面,穿着灰色皮毛的大衣,毛绒绒的尖摸上去可能就像猫毛那样顺滑,出身优越的若林光一看即知那件大衣质地不菲 ,她轻车熟路的点了一杯宇治抹茶,察觉到若林光的目光,朝他微笑。

      “你好。”若林光驾轻就熟的打招呼,他这辈子认识太多美人,搭讪起来并不羞赧。

      她也说:“你好。“

      他坐过去,又问:“过去我们见过吗,小姐?“

      “可能见过吧,但如果你过去见过我,真的会忘掉吗?”她说。

      “确实。”他也承认。他这辈子就没有放过任何略微平头正脸的美人。

      “对不起,我开玩笑的,”她微笑。

      “没必要否认,你确实很美丽。如果我过去见过一定不会忘掉。”

      “谢谢。”

      一切都很熟络,像是已经认识很多年,等到侍者为若林光端上特制的雷诺阿咖啡时,两人已经开始聊家庭状况。

      “如你所见,我今已年过半百。有过两个妻子,一个“葵”,她走得非常早,后来又有一个妻子,叫“紫”,患病也死去了。”

      一般人听说他的经历,都会怜悯或安慰,女孩只是若有若无的微笑着,说:“是吗?您的长相也确实俊美得就像光源氏那样啊。”

      过去,若林光年轻的时候确实有很多人这样夸赞他,但是年过半百后,已经很少有人这样说了,对年过五十的他说这种话,有意无意中就形成一种讽刺。

      他苦笑着说:“有很多人说过我和他连人生经历都相似,不过,我却没有一位妹妹,我是家里独生子,光源氏有一位妹妹,不是吗?”

      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流淌着,外面的雨沛然而降,她灰绒绒的外衣一根根顺滑的毛耸立着,她洁白的脸上悒郁的神情,眼角乌青的一圈,她看起来就是那种常年睡不着的人——跟他一样。

      她转开话题:“您会为逝去的妻子们感到悲伤吗?”

      “非常悲伤,葵死后,我每天都做梦,怨灵每晚来到梦里,诉说嫉妒与怨愤,全身被嗔恚之火焚烧,最后化身“般若”,一直质问我,质问我一切。”但是,那怨灵并非妻子葵的面容,而是过去情人六条康子的面容,也正是她的怨灵折磨着生前的葵,使她惊惧而死。他一直为此后悔,后悔过去的风流债害死了妻子,一直痛苦不已。

      “那么紫死之后呢?”她这种问法非常失礼,而且两人并不熟悉。

      “……几乎夜不能寐,完全丧失了活下去的欲/望,悲痛得无法活下去,我爱她,超过任何人,没有她,我没有办法独自生存。”若林光说。

      “您很爱她,但是究竟有多爱?”她依旧追问。

      “之前爱过的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了我对她爱的万分之一。”他说,“因为她的死,对过去所有的滥情和放荡都感到后悔。”

      “究竟是怎样一种后悔?”

      “痛苦到每晚都想自我了决。”若林光说。

      “……太好了。”她微笑,那表情那声音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误听。

      “什么?”若林光惊疑的问。

      “我说,太好了,您至今都为自己的前半生后悔,昼不能睐,夜不能寐,为自己过去的辜负而痛苦到死,真的是太好了。”她微笑,那微笑有如怜悯,有如鄙夷。

      ###

      天皇膝下的公主安姬自幼就展现了超出寻常的聪慧和天分,她学说话比诸位皇子公主都早,三岁的时候就能背唐诗,她首次背完整篇《长恨歌》的时候,将仆婢们都吓了一跳,等到五岁的时候,大人提的问题她都能对答如流,即使是儒学的问题都有自己的见解。

      天皇偶尔会为安姬感到强烈的担忧,过去像她这样早慧的孩子一般避免不了早早夭折的命运,她的早慧比起令人欣慰,更像一种不祥之兆。缘由是她小小年纪脸上就有一种天生的忧郁,她不但遗传了母亲桐壶更衣的美丽,脸上亦有酷似母亲的忧郁,这好像是天生就在脸上的一种面相,无关她本人开不开心。

      她两岁,兄长源氏三岁时,母亲桐壶更衣就离世了,外祖母离世后又被接来宫中长侍皇上左右,非常受宠。皇上虽然宠爱公主,但也察觉到公主性格中冷淡的一部分,宫中从兄长到肖似母亲的藤壶女御,都未有她特别亲近者,直到源氏公子十二岁行冠礼,与左大臣家的独女葵姬结亲,她才对兄长的妻子,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

      源氏公子与妻子葵姬并不十分融洽,葵之上的母亲乃是皇上的同胞妹妹,也算是安姬的表姊,安姬总是向皇上请求,让她去左大臣家见见嫂子葵姬。

      葵姬原本是未来的太子妃,如今嫁给了源氏公子,又比他大四岁,自觉源氏公子心智还稚嫩,故而平时关系尴尬。夫妻虽然关系尴尬,葵姬与公主的关系却是不错,安姬总是寻着由头来见葵姬,送她许多礼物,她喜欢葵姬的端正稳重,她的品貌几乎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她难以理解兄长源氏公子不喜欢她的缘由。

      久而久之,葵姬也发现这位面相忧郁的公主有其可爱之处,虽然看起来年幼,心智却远比她的兄长成熟,于是葵姬也并不把她当小孩子,可以倾心交谈。

      她再次为源氏公子的冷淡哭泣的一天,安姬正边取下市女笠边进来,看见葵姬在哭,她说:“你为什么而哭?又为我那个对你冷淡,去寻别的女子的哥哥吗?”

      葵姬默默拭泪,并不作答,安姬单手取下市女笠,没有遮面的薄纱后,葵姬看见她有点生气的眼睛,墨一样浓黑的眼睛里透出强烈的不满,她穿着萩重色的衣裳,紫色和青紫色叠在一起,昭示着今秋的降临,她强硬的拉起葵姬的手:“每天都为这种人伤心,算个什么样子?即使没他,你照样也能开心。”

      葵姬说:“你怎能理解不被理睬的痛苦呢?”她容貌优美端正,此刻却眼神忧郁,脸角仍有泪水,根本不像个幸福的妻子。

      安姬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来:“换衣服吧,我带你出去玩。”她叫自己的随行仆人送上折乌帽和狩衣,强行命葵姬也换上,葵姬初是不解,迫不得已换上这种男子武家装束后,觉得实在离经叛道,安姬只是轻轻的问:“比你平时穿的方便多了对不对?”

      葵姬说:“我们怎么穿得男子的装束?”

      安姬只是微微一笑,说:“走吧。”两人坐上外面的车乘,葵姬掀帘下车后发觉这是片空旷的森林,已经秋天,很少有人在这里骑马玩乐,远处是日影掩映中层层相依的矮小山峦,这里树势也不密,多平旷之地,有两名手下牵来两匹马,皆是低矮的小马,安姬说:“我求了父皇很久。”

      如今贵族男女多好风雅之事,多吟和歌弹和琴,除了武家公卿还善骑射,不过上流阶层并不行此风,都认为是粗野之事。

      “上马。”安姬对葵姬说。

      葵姬非常吃惊,露出犹豫的神色,最后显示拒绝的表情。

      安姬却很强硬:“你放心的上去吧,我和你骑一匹马,我就在你背后抱着你。”声音很安定,葵姬还是犹豫,安姬又说:“我几时和你开过玩笑?”

      “女子骑马实在是离经叛道。”葵姬说。

      安姬道:“唐朝那些贵妇人不也很擅长波罗球戏吗?我教你打毬,不然你整天把心思拿来想我那个哥哥,胡思乱想,还不如做点有意思的事情。”

      她逼葵姬上马,自己也上去,环过葵姬的腰,覆着葵姬的手握住缰绳:“我先教你骑马,也不必当骑马健将,只要会骑两步,主要还是为了打波罗球。”

      她感觉到葵姬的身体在马上微微颤抖,说:“别怕。”

      “我不行,我真的不行,我害怕。”葵姬的声音在发抖。

      “你害怕什么?我才不会害你,比起哥哥,我喜欢你多了。”她握紧她的手。人比她小五岁,却比她成熟不少,她令马小跑起来,“我告诉你,当你习惯了这种感觉,会很开心的,现在跑得很慢,你害怕吗?”

      葵姬还是害怕得颤抖:“不行,我不行。”

      安姬说:“你害怕什么?这不是跑得像走路一样吗?冷静下来,慢慢的呼吸,你自己感受,是不是跑得不快?”

      葵姬过好久,才说:“是不快。”的确感觉跑得很慢,并不快,似乎没有那么可怕。

      “那加快一点。”她又加快速度,小马在树林里奔跑,安姬说,“不害怕了对不对?我们跑快一点。”

      葵姬始终还是没有受过此等颠簸,又开始有点惧怕,几分钟后她又适应下来,觉得有点意思,也笑出来,马跑了几圈后回到原地,安姬翻身下马,葵姬也下意识想要下来,安姬却阻拦了她:“你就这样试着慢慢的骑马,像我刚才一样,很温柔的,速度不要太快。”

      “不行,我一个人不行。”葵姬说。

      “你可以。”安姬微微一笑,连旁边的仆人也说:“安之上,让葵之上一个人是不是太……”

      “她可以的。”她笃定,温柔的微笑着看她。

      葵姬挣扎了半响才试着自己驾驭小马……像刚才安姬那样慢慢的走起来,然后是慢跑,她稳重的性格使得没像许多兴奋的初学者一样突然加速,她脸上露出有点开心的表情,安姬也上了另一匹小马,追赶起她,递给她一柄形如偃月的击鞠杖,说:“接下来我教你打波罗球好不好?”

      葵姬却说:“我想先试着跑马,我觉得这个很开心,我可以加快速度吗?”

      “可以,但不要太快了,否则你驾驭不了,可能会被摔下来。”安姬把击鞠杖收回来,耐心的看着葵姬开心的骑马跑圈,等到树木显出黑魆魆的轮廓时,葵姬才兴致犹浓的骑回来下马,她骑马的速度已经比刚上手时快了很多,而且更自如,她很遗憾的说:“今天没法学打毬了,我下回还能骑这个吗?”问完又觉得失言,身为女子,不该对骑马还有更进一步欲/求的。

      “你已经喜欢上它了。”安姬说。

      葵姬又犹豫很久,说:“嗯。”

      在葵姬的视线里,安姬露出了微笑,她笑起来一扫眉宇的忧郁,光洁可爱的脸蛋上笑容就像青山雪霁的晴空,虫声啁啾的夜晚,葵姬也感觉自己的心随着有规律的小虫叫声微弱的鼓动着。

      “下回还来吗?”安姬问。

      美妙的夜晚,快乐的夜晚,在葳蕤丛生的草木上奔驰的下午,不去思考源氏的一整个午后,葵姬思考了半刻,说:“我还想来。”

      安姬说:“我今晚要回宫了,皇上不允许更晚了,我叫人送你回去。”比她小很多,言语之间却颇是细心。

      葵姬应声,她看见安姬扭过头去准备跟随从一起走了,过会儿又突然转过头来,对她偷偷粲然一笑,那笑容之可爱,令人想要温柔以待。

      哇,好可爱啊。

      葵姬忍不住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安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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