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凰》朱韵凰

33、忏悔

　　虽然凰一直是以第三人称叙述，但任谁都听得出：皇帝就是钢太郎口中的偶像，十三世纪末的光之子，米迦勒•雷伊•布莱恩斯，而凰是他和吸血鬼女长老的女儿这个结论。如果凰说的这个故事是真的……天啊，这近千年来发生的这一切应该怎么算？

　　因为皇帝的军火和故意挑唆，三次世界大战战火扩大，死伤无数，包括他们的亲人。但是有人可以坦然的指责他吗？或许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可以指责他。他消灭血族拯救了全世界，如果没有他，世界或许老早就成为吸血鬼的天下，人类老早就灭亡了。可是人类却恩将仇报，不念及他和女长老的恩情，赶尽杀绝，令他家破人亡。凡事有因才有果，因为世人种下了那种令人心寒的不仁不义的因，才会引出皇帝绝情绝义的果。扪心自问，如果换成是他们经历了那种事，会做出来的事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凰幽然的看着皇帝，泪流不止的痛苦眼神加上凄凉的笑简直令人有种撕裂心脏的心痛。“我这一生犯下了三大错：第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妄想留下消逝中的生命，让米夏多次使用生化人技术存活至今。明知他和娜夏是人类与血族生的有缺陷的孩子，注定活不久，明明知道生化人技术最多只能使用三次，超过三次的话丢失的少量细节信息就会令他失去良知，还是那么做了，造就了最近百年无数的风波。第二，冷眼旁观，看着皇国为求发展毁灭众多城镇。明明知道会有很多人死去，会有很多孩子和我一样失去亲人，过痛苦的生活，我却没有阻止。第三，和父亲你一起让拉法罗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或许我最大的罪过就是我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活这么久。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你会变成今天这样，也完全是因为我。如果没有我，你不会憎恨人类、憎恨世界。如果没有我，不会有那么多无辜的人面对生离死别的痛苦。如果没有我，你就还会是那个仁慈、博爱、受人景仰的太阳神的化身。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是这个世界近千年的恶梦，是让所有人痛苦的罪魁祸首！身为光与暗禁忌之爱的产物，不论对血族还是对人类，我都是个禁忌，本来就不应该出生。如果我没有出生，或是早一点死，一切就都会不同了……”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生下你，也没有后悔过保护你，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的骄傲！』皇帝无法接受凰的话，她仿佛就像在告诉他，生下她是他一生最大的错，他不应该保护她，应该早点杀了她！

　　『你真以为你没有出生我就不会改变了吗？未免太天真了……就算没有你，人类也不会放过我，因为在人类眼中，不论拥有的力量是黑暗还是光芒，只要强过他们、让他们无法理解，会对他们造成危胁，就是恶魔。我的出生对他们来说或许曾经算是一个希望，但是随着时间过去，我在他们眼中就已经和血族没太大区别了。他们并不是尊敬我，而是害怕我，怕我的光和我的头脑会为他们造成危害。所以我从小就是孤单一人，没有人真心愿意亲近我，也没有人真心爱我。让我挂上神和救世主的名牌，去与令他们更加害怕的血族交战，你以为他们希望我活着回来吗？就如同他们编写的故事，我们双方同归于烬才是他们真正所希望的，那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完美的结局。可惜我没有让他们如愿，故事始终没有他们编写的那么美好。一向被教会推崇为神子的人，爱上了被他们所不耻的吸血鬼，这对他们而言，是一大耻辱。就算我没死在战场上，也必须死在他们的手上，因为对他们而言，不论战功如何辉煌，我也只是一个让他们丢脸的污点，一个拥有与他们不同能力的怪物罢了。他们后来之所以那样编写，为的不会是为我歌功颂德，而是为了教育出下一群和过去的我一样无知、天真的后代罢了。』

　　“父亲……”

　　『如果真要说我这辈子有什么错，最大的错就是按照当时世人的眼光看待世界，按照人类的希望，善恶不分的消灭了血族！血族其实也是人，只不过是染上了vampire血液性传染病，使得身体产生了与众不同的功能的病人罢了，之所以需要以血为生，也是因为病毒需要补充能源。直系血族天生就是血族，那也不是他们可以选择的，他们也是受害者。并不是血族咬了谁谁就会变成血族，人类也不是一被咬到就会死，有很多血族只是吸取人类一、两百CC的血维生，并不会杀人的……我明明知道这些，可是却无法以宽大的心胸接受他们；明明是一个科学家，却没有用科学的态度去面对他们。无法区分哪一个是善，哪一个是恶，也没有想过去了解，就按照教会的希望和心中的杀亲之仇，干脆不分善恶全部杀掉了。……比起对人类，对他们我才是真正的罪人。你背上的那十二只机械翅膀的红，就是用他们的鲜血染出来的颜色，是我灭了十二个家族的罪证，是他们给予我的永恒的诅咒。对血族来说，我才算是真正不折不扣的恶魔。』

　　“父亲……”那是错的吗？还是对的？这个问题无解，因为世间的一切总都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同一件事情在不同的角度也可能得出完全相反的答案。

　　『事后再回想，血族也好人也好，除了能力和寿命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不同。新入的血族被称为雏儿是其名属实，他们就和刚才出生、不懂生存的人类小孩子一般，难免会有缺少分寸的问题。就好象人类长大了就会懂事一样，只是血族心智成长需要比人类更长的时间而已。在经过了时间的洗礼之后，血族比人类更加有情，眼界更宽广，更加明白事理。魔宴就好象是没有家长引领的叛逆者，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自以为是、高高在上也不是没有理由。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以此为豪，瞧不起比自己弱小的生物，将他们视为低等动物，人类不也是这样的吗？而秘隐努力在人世求生存，事实上和人类世界的国家分疆统治又什么分别？不，或许血族的治世比人类社会更安定也说不定。

　　『血族们都知道，当自己腐败现象过分之时，上古耆宿将会引起火焚末日，制裁对世界有极大危害之人，正因为如此，血族做事反比人类更加有分寸。最无辜的就是遁世会，明明足不入世，长年处于休眠状态，根本无伤人类社会，相反还有抑制血族的功绩，却因为他们神一般强大的力量受人类嫉妒、排斥、杀害……同样都是人类，为什么要有种族歧视？他们明明也有生存的权利，他们当中有些人甚至根本就没有杀过人……就因为他们长生不老、永保青春的身体，因为他们个个风华绝代的美貌，因为他们不会生病、受伤的体质，在人类看来，是又妒又羡。得到这样身体的人们开心一时之后是无限的痛苦，得不到的人就产生得不到的就毁了它的想法……

　　『直到自己也变成了人类口中的恶魔，我才终于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恶魔，才知道拉法罗和父亲大人说的其实都是真理，是血族无数的人千年来得到的经验、教训和总结。我真恨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明白，如果我一开始就明白，就不会做出那么多可笑的蠢事，拉法罗也就不会死了，我好后悔……到头来，我终究像父亲大人所说的一样，只不过是个执着于所谓的正义与邪恶的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被人类利用、耍着玩的可怜虫罢了。

　　『……现在我也可以了解父亲大人知道拉法罗爱上我时的心情，可以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杀我。因为他爱拉法罗，因为我一定会害死她。如果拉法罗爱上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或许他的反应不会那么激烈，偏偏我是光之子。光与黑暗的恋情注定是悲剧，注定不会有幸福，不论如何挣扎，都注定不会有好下场。和光在一起，黑暗得到的永远都只是伤害和利用……』

　　“不对，不是这样的！可以和你在一起，母亲一直都很幸福！她并不认为你伤害她或是对不起她，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被你利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是因为她想要保护你，希望你可以保持那种光辉的心才会牺牲自己的！”用力摇着头，凰很了解母亲心中的想法和感受。

　　『从她心里来看的话，或许如此吧。她是那么的爱我，不论我怎么对她，她都不会介意。可是事实与她的所想是有着绝对分别的，凰。我没有她心目中所想那么好，也没有你心目中所认为的那么好。不论是不是被奉为‘神之相似’的光之子，我始终是个人，不可能是完美的。不论我怎么努力，不论我如何声称、希望，我终究还是人，达不到神的境界。

　　『……如果我真有那么好，如果我真可以做到那么好，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拉法罗再了解我，也不会完全了解我的内心…不，或许应该说，就算她非常明白，出于对我的爱，她也会在心中将我美好化。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论我怎么不好，在她看来都是最美好的存在吧。但是我和她不同，我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办法心安理得接受她的爱。她对我越是无怨无悔、不求回报，我心里的罪恶感就越深越重……』

　　皇帝的口气听来是那么的语重心长，仿佛在向妻儿忏悔，发泄心中压抑千年的伤痛。『我是个不懂爱为何物的人，也从来没人教过我什么是爱，教会需要的只是一个战斗工具，世人需要的，只是我光的力量。在我的生命里，就只有数据是真实的，没有思想也不会说谎，是什么就是什么。不像周围的人们那么复杂，想的是一套，做的是另外一套，当面是一回事，背后是另外一回事，尔虞我诈。在世界各地游走，看够了人情冷暖，书本上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在我眼里简直像个笑话，因为世界根本没有书上写的那么美好，那只是作者对人世、对爱情的一种想望罢了。对了解人体、精神等等事情的我而言，爱恨情愁都只是一组数据、一个化学反应罢了。

　　『……十六岁生日那天，我之所以会疑惑是因为那个血族问的问题，以及他说的话、自尽的行为。他问我：世界上真的有神吗？世上真的有所谓的命运吗？命运到底是什么？黑暗是什么？光明又是什么？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说实话，他问的问题都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种问题。

　　『思考之后我给他的答案是：关于神的存在，以教会的角度来说，有。以科学的角度来说，没有。以我的角度来说，有。以你的角度来说，没有。关于命运，在教会来说，命运是神定下的道路，人只能照着走，无法改变轨道。在科学来说，命运是一种机率，按照前因后果，出现数种不同的行事、结局概率，只要有一个元素改变，就有可能全盘改变，并没有特别定数。在我来说，世上没有命运这种东西，人定胜天。在你们血族来说，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们的命运就是早已注定无法逃避的灭亡。关于光明与黑暗，黑暗是恐惧的心理，是黑色的情绪，是吞噬一切的能量空间，是一切负面意义的像征，也是你们吸血鬼的代言。光明是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的伟大的力量，是给予黑暗中人们希望的力量，照亮世间给予世界生命、活力的宝贵能源。关于爱与恨，以科学来说，爱恨和幸福等感情的存在不过是起源于大脑神经传达物质的代谢，一种单纯的化学反应而已。以我的角度来说…爱是一种义务、一种责任、一种回报、一种以我的身份来说理所当然要用在世人身上的东西。至于恨，当然就是与爱相反，对引起负面感觉的人产生的厌恶，就像对杀害我双亲的你们那种除之而后快的感觉。

　　『他听了我的答案之后竟然开怀大笑，对我说：“在教会那种洗脑般的教育中长大还能有这么多自己的见解，真是不简单，可惜但是还是太稚嫩了些。你就是你，为什么思考问题一定要先加上教会的思想呢？不觉得多余吗？对我们血族来说，的确永远不会有神，就算世上真有神，他也不会眷顾于我们。而你不同…在你心里的神并不是教会的神吧？你的神，是你自己，这是好现象，至少不会只是个傀儡。……我也相信人定胜天，所以才一直努力到今天，可惜不论我怎么挣扎，始终摆脱不了诅咒。小朋友，你所说的光明和黑暗，都只是表面罢了，根本没有深入体会。真正的光明与黑暗的意境，绝非你想象中的这么简单，有时候事实与你所看到的正好相反，不用心去体会，永远不会了解真实。记住一点，黑暗和光明永远是交缠并存的，有光就有黑暗，没有黑暗也就不会有光，两者都无法单独存在。还有，你说爱只是一种义务、一种符号，那也是因为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当你真正了解了什么是爱之后，你才会真正了解什么是恨，没有爱过的人，永远不会了解恨真正的滋味。你的光也和我们的暗一样，是以精神力、心力启动、支撑的吧？如果你真那么想消灭血族，就去寻找你的真爱吧，去了解爱、恨、情、愁的滋味，否则你永远不会是血族的对手，永远没有可能杀尽血族。……相信有很多人都希望能够堂堂正正死在你的光芒之下，可别让我们太失望了，光之子。”

　　『这些在拉法罗的日记里没有记录，你现在应该知道事实了吧？凰。我之所以会研究血族，并不是对他们有兴趣，而是想找出血族的弱点消灭他们。我和拉法罗在一起，也不是因为我爱她，而是因为我想利用她。因为我了解那个血族说的是事实，知道如果我不了解爱、恨、情、愁是什么，不了解血族所有真实的情报，就无法歼灭他们，所以我才会和她在一起。利用拉法罗对我的爱，了解血族的秘密，利用她的感情，打开我的力量门扉……

　　『的确，和拉法罗相处的时间里，我是对她产生了感情，但是这种感情是不是爱情我当时根本不明白。所以在我的心中，拉法罗和人类相比，依旧是人类比较重要。心底认定血族是危协人类世界的敌人，是我的杀父杀母的仇人，不论我对拉法罗的感情如何，我都忘不了这点。我按照世人的希望与血族战斗，完全不顾及拉法罗心中的感受不说还要求她帮助我……

　　『我知道她不会拒绝我，不论我要求的是什么，她从来就不会说个‘不’字。不论心里怎么痛苦，她都不曾表现出来过。和我在一起时的拉法罗，永远是那么安祥和善、温柔体贴，以至于让我忘记她虽然不会老、不会死，但是并不是不会受伤、不会心痛。相反的，正因为血族不会老、不会死，所以事实上感情方面比人类更加执着，心灵更加脆弱……

　　『直到她为了我和自己父亲对持，与父亲反目成仇，成为血族的叛徒；直到她令时间停止，亲手消灭遁世会后在我怀里痛哭，我才知道她到底为我付出了多少，她的心到底有多痛。那时我才知道，我对她是多么的残忍、无情，我根本从来没有为她考虑过，只是把她的爱当成理所当然，自私的不断从她身上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按照人类的希望和原则，我本来应该杀了拉法罗，理智和常识也告诉我应该杀了她，但是我没有。为了我，她亲手毁掉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她为我付出了她的全部，对她而言，除了我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我再怎么无情，也无法对她恩将仇报。从来没有人如此为我付出过，也从来没有人如此爱我、对我这么好过，她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她让我了解什么是真心、感动和不求回报的爱与温柔，但是对她，我抱持的到底是爱情、同情、习惯使然还是感恩图报？我还是不知道。…事实上在我心中，这几种感情都有，在不知不觉间，我早就已经深深的爱上了她，这份爱超越了我心中对血族的恨和一向自持的正义，所以我才可以不在意她的身份和她谈恋爱。我之所以不杀她，与其说是出自良心不安，不如说是我下不了手，也不愿杀她。……为什么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知道重要？在我知道她在我心中到底是什么定义，对我到底有多重要时，一切都太迟了，我已经失去她了……

　　『对人类而言也好，对我自己而言也好，没有了黑暗之后，光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和感觉了。拉法罗死后，我才知道我到底有多依赖她，有多爱她。她早已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生活中有她的感觉是那么的自然，没有她在的感觉别扭、难受到令我惊讶。刚开始我以为这只是因为我太过习惯生命中有她的感觉，可是到后来，我无法再欺骗自己的感情。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身边所有的东西都会让我想到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不由自主的浮现出过去生活的种种、她对我的温柔，以及她自我引爆的情景，晚上根本无法入眠。时间并没有让我忘记她，相反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幻视、幻听现象一天比一天严重，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灰色，世界再也没有了色彩……失去了黑暗的光是那么的可悲，没有了前进的目标，没有了映衬自己的事物，仿佛身在一个空白的空间之中，连存在着的感觉都消失了。

　　『没有了血族，对世人而言，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对他们而言，我成了最大的威胁，所以他们才会找尽罪名除掉我，我真不知道他们竟然绝情到这一步……失去了拉法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又应该怎么活下去，连呼吸都觉得多余，人类更令我绝望，如果不是有你……凰，如果不是还有你，我早就疯了。』

　　“父亲……”非常了解父亲这么多年来的痛苦，看着他从最初的无限懊悔到对人类由爱生恨，至后来疯狂的以科研、工作忘记悲痛，用数据理论麻痹自己的心和感情，凰其实相当了解皇帝的心理。正因为了解，才会绝望，凰知道皇帝对B’T拉法罗的爱及执着。尽管是个失败作品，她也是他近千年的爱与梦的结晶……

　　凰知道就算是她，可以说服皇帝的可能性也近乎为零，所以当初她才会对凤和阿拉密斯他们说那些话，这五年才会做出那些行动、计划。近乎于零并不等于零，可能的话，凰绝对不愿施行最后的手段。虽然梦想有了不同与抵触，皇帝也还是凰最爱的父亲，是她千年来的唯一，是世上最爱她、疼她、怜她、护她的最重要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