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跃入风中·跋 ...
-
周景王一十七年,于戈跟随父母回到外家舒鸠,当时只以为暂住数日,其后却在江边露台上度过了漫长的余生。这一年,越国的申屠无渡刚刚出世,她的家族显赫,生活无虞。
群舒处于楚吴越三国交界处,而这三国间的关系随着势力均衡变化而日益弓张弩拔。楚因为巨大的内耗与北向事兵而趋呈弱化;吴日加强盛;而越则被理由充分地轻视了:不过一介南蛮部落的脆弱联邦,各酋长自称君长,公室极其衰微。四十年前(BC601),群舒叛乱,楚国出兵镇压,并与吴越盟约:群舒属楚国疆土。但乱世之中,楚国大夫们忙于谋权篡位,不甘心被册封定居到这个边缘地带;后来即便有亲临封地的也被乡绅或以吴越为靠山的土豪所凌辱。吴楚之间纷发战事一起,群舒便成屠场。在随后的年月里,舒鸠在群舒中的地位逐渐由无足轻重的小城提高到各邦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与其邦主鸠阳个人的才能密不可分。而鸠阳就是于戈的表兄,这也是于戈初次接触到那些能决定国之兴亡、他人生死、宛如传奇的人物——当然事实上并不一定浪漫。
年少时游学鲁国的鸠阳是一名天生的外交家,并非世子却凭借巧妙的手段继承家室。据说他参与过鲁国的民间暗杀组织“探丸郎”并与传说骨干——在相当长时间里都名不见经传的越公子允常交游甚密。他还大力推崇楚辞,豢养了不在少数的风雅门客,当然更多还是好狠斗勇的“死士”。鸠阳的不羁经历和夸夸其谈显然令于戈着迷,她首次读到了署名飞廉的《今夕何夕》后对男人们的侠义世界大为好奇。她断断续续地依据道听途说作些随笔,杜撰故事。
六年后(BC554)于戈在屏风后偷窥到一眼飞廉:他带着雇佣兵焚烧农庄,勒索鸠阳,仪容优雅。鸠阳本身也是他的崇拜者,但谢绝了强盗之求。双方互带人马鏖战一番后飞廉被赶出邦外。而后两人却义结金兰!鸠阳写了推荐信提供足够用费劝勉飞廉南下越国以谋仕途。他去了,他成功了。又过了两年,伶子、优比箕、允常……这些表兄的朋友们(早也成了她素未谋面的朋友,而且终身未得一见)从鲁国出发涌向越国——这个古老而神秘的磁场集中了她的全部理想人物。
于戈因此开始写以鲁国为背景的《探丸郎》,却把毫不相干的飞廉囊括在内,行文支离破碎,根本不费心作任何景物描写,她想记的只是一种心境。臆想与现实夹杂,具有浓烈的代入感。放弃时间顺序,以一个相似的场景、姿势或一段对话将不同时空交织在一起。
这种写法令出生在正统史官家庭的申屠无渡大为诧异。作为越姬摇光的女伴,无渡得以看到大量境外文字,鸠阳君带来的于戈习作以其肆意妄为吸引住了她的目光。更重要的是,允常、飞廉……他们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影子,而是可见的活生生的人!
在《探丸郎》里于戈将他们交替写在一起,叙述着他们各自的恐慌、欲望和不止的追寻,似乎暗示着终有一天他们会相遇,并改变彼此的生命轨道!现在他们是见面了,但……关系冷淡……谁知道呢?也许现实从不比幻想更可靠。自由放荡的生活,千奇百怪的部落习俗,重义轻生的嗜血众生……这一切如果写出来,会比于戈更具有毁灭的眩目感觉吗?无渡的文笔典雅严谨,她一直避免揣度当事人的心理而只摘取“发生了什么”,但明显地区别于史鉴,这只是女人透过表象罗列看她的意中人,真正的深层,不可能见于正史,也不可能为她所知。难以确定无渡是何时起写的,但到八年后(BC544)允常登基她不得不搁笔。作为派别斗争的失败方下嫁姑蔑,婚姻生活极其不幸并造成了她的早死。可以确信的是,无渡一直期望与于戈建立某种联系,一种冷眼旁观的女人间的共识;但不知为何,于戈从未回应。也许作品一旦脱离母体流落异乡,她就不再考虑其生死,这符合她率性而为的风格;也许她从未收到这些信件……这两个女人在营造他人的孤立氛围时彼此也孤独地踌躇在人生之路上。
在无渡死后二十年间,这些雕琢推敲的叙事与轻率从容的随感合堆在一起落满尘埃,受潮、虫蛀……日复一日,没有人去读她们。
红光(郯执)入主姑蔑,他把这堆散乱的竹简放置架上,如同十七年也没修好水渠一样,竹简也从未重编。他因贪污走私等罪名被处死,财产转入句践名下,私人物品移交给母亲——摇光夫人所有。也许出于对旧日女伴眼中自己的怀念,她会授意侍从在就寝前诵读。“无渡无渡,糊涂呵”,她有时会笑,每人所见的事实都是大有出入。
“飞廉被俘后一直心存幻想,认为允常会以高价将他换回,因此没有自杀,受尽耻辱。常寿过大夫出使吴国商谈战败赔偿时给了他一个暗示:‘为什么不当场就义呢?你已被允常当作累赘所厌弃’。这个暗示的效果是致命的,万念俱灰之下他杀死了吴王。”摇光夫人唯一依次发表评论是在全册诵完后,“但写出来却成了忍辱负重的英雄。大部分人都是被命运推着赴汤蹈火的,允常也一样。”
我唯一一次见允常王是他为判处红光死刑而来乞求摇光夫人的原谅,一个颓唐的老人。他在权利斗争上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凶猛的句践派逼迫他除掉自己的最后倚靠,而红光还从背后还踹了他一脚。“老的一派已经老掉了牙,咬不动人了只能发泄怒气,要提防的是新一代,他们从没尝过权力的甜头,已经不甘心默默无闻!”当年飞廉的预言以及他们的行为准则“目的证明手段正确”此时都验证到垂垂老矣的自己身上。事后也证明,红光之死给了他极大的精神伤害,意识混乱的症状就是那时开始显现的,自掘坟墓的第一钵土……他一直随身携带飞廉的颅骨,但空洞的眼眶已经无法给他任何警示。
一个五十多年前的幽灵,两人所写的长卷,十六年狂欢的青春……“以战制战,终有一天,无论吴楚晋鲁,还是秦齐韩魏,都将重新统一到同一宗室下,而个人的孤立恐慌,又在何时找到他的平衡点?”
允常时代的终结,句践使人们淡忘往日那种末世的狂欢。我将于戈无渡两卷穿插成册置于陪葬书简中,允常如若翻阅,必定会哑然失笑吧?但她们所写的历史表象只是《越君允常及其宫廷》的表象,深埋其下的是等待与寻找的不息灵魂。
句无姬侧侍
句践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