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诡事多》阿陶陶

14、清羽（三）

　　酒的后劲真够大，季胤回到自己那处私人住宅时只觉得脑子阵阵发胀，闭上眼就像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漂浮。
　　许久未住，偌大房子变得有些陌生，好在阿姨打扫得十分精细，各处角落一尘不染，他捏着眉心走上二楼主卧浴间，稍稍洗漱了一下后就一头栽到了柔软阔大的床铺上。

　　昏昏沉沉中身体变得轻飘飘，全身的肌肉都在放松，暖洋洋的，从头到脚像是浸泡在温暖的热水里......但某个部位开始发硬，非常硬。

　　......看来他真的是累了，以至于喝了那酒，效果意外的明显。
　　早知道就少喝点了。

　　季胤睁开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逼着自己从大床上爬起又去了趟浴室，半靠在洗手台自己动手纾解身体的胀痛，许久后才懒懒返回睡房，再次躺到床上。

　　或许是酒精的迷醉，或许是致幻后果，这一晚他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

　　有自己年幼时撞见的父亲与情人偷欢，被父亲叫来的佣人飞快抱走的画面，有病房里母亲抓着他的手流泪叮嘱他要保护好自己的画面，也有母亲过世不到三个月，父亲就迫不及待地将大着肚子的情人娶进家门，婚礼上满脸笑容的画面......

　　季胤甚至梦到了那个照片上的少年。

　　一望无际的幽暗空间像是死后才会有的世界，他拖着一身疲惫四处寻找出路，不知跋涉了多久，竟看见前方一个白衣少年蜷曲着身体漂浮半空。

　　你是谁？
　　一层又一层的雾霾遮挡着他的视线，季胤极为不耐地挥手拨开，走近那个孩子，低声发问。

　　少年一动不动，绝俊侧脸好看得像寂寥冬夜里的月，蜷曲的身体清瘦到可怜，他莫名心软，伸出手轻轻抚上少年白皙的脸颊。

　　你是叶清羽，对吗？

　　少年缓缓抬头，神情像是不可置信。

　　季胤轻吸一口气，瞳孔微缩——
　　怎么形容这张脸呢？比照片上更鲜活，更俊丽......就是那种能让人忽略性别，只想把他一把攥进手心，或是弄哭，或是逗笑，反正绝不可能再松手放开的美好。

　　你为什么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指尖传来的触感太过细腻，季胤轻声问着，忍不住向前靠近，企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但少年似被刺激到，幽黑的眼睛浮出滔天恨意，不等季胤反应，张开嘴发出凄绝无声的怒吼。

　　明明没有声音，耳膜却震痛到几乎要被穿透，空间顿时扭曲，季胤只觉得四周狂风暴起，差点将他撕裂，他迅速收回手，再一看，少年抬起的脸冒出片片尸癍，面颊肌肉瞬间腐烂，黑洞洞的眼眶涌出大股鲜血，场面令人震怖。

　　季胤倏地惊醒。

　　快至拂晓，但光线还没有开始渗入天空，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窗外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出一片暗黑状态，高层视角更显凄寒，他坐起身，只觉得后背一片湿冷。

　　******

　　经警方核查，坠亡女子是附近小区居民，婴孩是其亲子，女人患有严重的产后抑郁症，跳楼前跟婆婆发生过激烈争吵，又被丈夫踢打辱骂，不堪重负下抱子离家选择轻生，经现场勘察和鉴定，排除刑事案件可能，属自杀跳楼身亡事件，相关善后工作正在进行中。

　　通报的字数并不多，人们看完就只在茶余饭后拿来随口一聊，感慨一下孩子可怜，几乎没有人去关注那个亲手将自己的骨肉扔出去的女人生前遭遇了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抱着孩子站天台往下看的那一刻在想些什么，或许对于女人来说，哀莫大于心死，比死亡更可怕的，应该就是绝望了吧。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事发点大闹的那个男人和他的母亲，会在拿到钱以后，很快将其遗忘。

　　尽管警方处理事件的效率很高，也十分及时地作出了有理有据内容详尽的通报，但人们感慨之余，还是将跳楼事件归为了商城的又一起灵异事故，私下传出女子本来没什么病，就因去了一趟商城里逛街，撞了邪，所以才会半夜抱着孩子从顶层天台跳下的说法。
　　没办法，相对身边随时可见的家庭矛盾导致的悲剧，惊险刺激的都市灵异事件更让人欲罢不能啊。

　　季胤让人送了一份商城几年来发生的一系列死亡事件的调查表。
　　随手一翻，桩桩都是有迹可循，也都处理得很妥善，并没有传闻所说的那样诡异，但翻到最后，他都没有看见关于叶清羽的事件资料。

　　叫来总经理一问，男人满脸愕然，毫不知情，又寻了个资历较老的部门经理，才稍稍得到了点信息。

　　事情是三年前发生的了，当时调查下来，失踪者虽然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商城北门入口的监控画面里，但那时商城的人流量还很大，出入口非常多，监控并不是每处角落都能拍到，他从其它地方主动或被动地离开了也是很有可能。

　　叶清羽周末在校外做兼职同学们都是知道的，那几天过节，室友全都出去玩了，根本没人注意到他有没有返校，直到假期结束，辅导员统计学生返校情况时没见到人，大家才开始觉得不对劲，叶清羽有言语残疾，能听不能说，只能通过手语或写字跟人沟通，但成绩优异，性格又沉静谦逊，乖巧懂事，辅导员一直都很喜欢他，察觉不妥后一边联系他的家人一边采取所有可能的方式与其联系，可不管怎么拨打电话，那头都是无法接通，其它联系方式也一直没有回复。

　　他的家属很快赶到并在学校团支书以及辅导员的陪同下报了案，但时间已经是一周以后了，时隔那么久，可能性太多，警方也无能为力，派人排查了商城和当时可能跟叶清羽失踪有关的车辆人员，最终都没什么发现，那孩子从此音讯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犹如人间蒸发。

　　一个已成年的大学生，会出些什么意外呢？......抢劫？绑架？谋杀？人口贩运？器官买卖？被传销组织控制？
　　都有可能。

　　这张脸是多么容易引起有心人的觊觎啊，还是个哑巴，真有意外，连呼救都发不出声音。

　　季胤慢慢翻看手下刚刚送过来的几张照片，看着看着，手指不由自主地轻触上其中一张。
　　照片里的少年笑容可爱又治愈，那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阳光气息，仿佛把周围都点亮了，眼睛也实在太美，明亮璀璨，充满了灵动...跟昨晚他在梦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站在一旁的几个下属面面相觑。
　　大公子盯着那个漂亮男孩的照片发呆已经快二十分钟了，手指都没动过...
　　谁也不知道这位爷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奇怪，却又不敢吱声，直到阿格从外面返回。

　　“...老板，这是那晚跑去商城里面探险的两个学生拍到的东西，看上去好像是有点古怪啊...”阿格把拷贝来的视频打开，递到季胤面前。

　　季胤四下乱飞的思绪被他打断，忍不住皱了皱眉，将照片仔细放回抽屉后才抬起眼朝视频画面看去。

　　前面还算正常，气氛渲染得很到位，解说时各种夸大，添油加醋的描述跟拍到的黑暗场地相当贴合，颇有夜听灵异鬼故事的fell，但后半部的镜头太晃，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甩得像是在大型离心机里旋转着拍出似的。

　　当时在场的两个搞探险直播的学生被吓坏了，报完警后瘫坐在地上动都不敢动，警方把人带回去进行了询问调查，对两人为寻求刺激和博取关注不顾自身安全擅自进入商城搞直播的行为给予了严厉批评，责令二人立即删除视频，并联系了官方平台封号。

　　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直播，一旦被定性为宣扬FJMX，下场一定是gameover，但既然是直播就肯定有观众啊，水都流出去了，掐源头也没有用，虽然很多人都觉得那是两人为了博取眼球故意制作的虚假视频，但胜在氛围够真实，而且最后还拍到了几秒跳楼女人和孩子躺在地面的镜头，多吓人啊，感兴趣的当时就保存了。

　　网上不让上传，私下里好这口的人却差不多都看过，阿格也找来看了一下，发现里面有些镜头确实挺诡异，便拿来给老板瞅瞅。

　　季胤脸色一直很平静，直到看见走廊口还有从一层往上拍到的站在天井围栏处那个一晃而过的白色影子时，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你别说，还真有点像。

　　“今晚的约都给我推了。”把那段镜头调慢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后，他将手机扔回给阿格，“...安排一下，去完外祖母家以后，我亲自去里面看看。”

　　是....
　　呃...？阿格倏地瞪大眼。

　　******

　　季胤的外祖母一见到他，话还没说，泪已经流了出来，丈夫早已过世，唯一的女儿也走了以后，老太太在这个世上就只有季胤这唯一的牵挂了。

　　“...亏你还知道来看我......”她哽咽着用拍蚊子的手劲去打一走就是好几年的心狠外孙。
　　季胤紧紧地拥了拥又瘦了许多的老太太，然后半跪在她身前随她拍。

　　老太太哪里舍得真打，搂着宝贝外孙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番，确定哪儿哪儿都是好好的，这才放下心来，然后又连声吩咐佣人赶紧去准备食材，她要亲自下厨给季胤做他最爱吃的喼汁牛肉球和水晶咕咾肉。

　　“别急别急...”季胤笑着把老太太拉住，“...我还有话要跟您说。”
　　老太太瞅了瞅他，顺着力道坐回，瘪起嘴，“...就知道你这会儿来肯定有事...”

　　季胤大笑，这老太太真是可爱极了。

　　祖孙俩一边喝茶一边聊事，季胤还没说完，老太太就冷下了脸，“...我不想帮。”
　　不管是招惹了晦事还是风水局有变，都跟她没有半点干系，她倒是恨不得那季家就此衰败，财运气运两成空，最好就这样一路破到底。

　　“...让他们衰运缠身，我们什么也别管。”老太太冷哼一声。
　　然后看着季胤笑眯眯地说，“...你放心，我这里还有好多棺材本，都给你留着呢，老婆子保你这一世都不会吃穷饭。”

　　季胤笑得不行，握着老太太干瘦的手不住点头，“...好，好。”
　　等老太太心满意足地喝完杯子里的茶，他才道，“不过，这事还是得请您费心...”

　　“...是帮我，不是帮季家。”季胤微微笑道。

　　那块地那处物业，当年购入和修建时资金不足，母亲动用了自己大半嫁妆才将周转资金凑齐，季家能有今天，外祖父也没少帮忙，不然一个已经家道中落的穷小子，哪里能混成这般身家。

　　但自古男人多薄幸，夫妻共苦容易同甘难，她为他付出一切，陪他走过最艰苦的时光，到头来收到的却是背叛和欺骗，需要帮助时，家境富裕的妻子是怎么看怎么好，名成利就后，却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像是矮了一截，概因这女子见过自己最落魄的模样，永远不会用崇拜和依恋的目光看他。

　　一旦开始厌倦，温良贤淑也是错，唯有在别的女子那边才能找回自尊，即便人人都知他原配妻子发生车祸的原因不简单，也照样可以为了新欢停止一切查证。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只有三千弱水替沧海，枯枝已无春，人走茶便凉。

　　但这并不代表尘埃落定，有些东西，就算他季胤看不上，不想要，也轮不到其他人肖想。
　　他们不配。

　　老太太没说话，手上的茶杯许久没有放落。

　　“...若真是风水败局，那必定是损财伤丁。”季胤笑着拉了拉老太太衣角，“...我也是那个丁之一。”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老太太哎一声，扭头看向小外孙。
　　是啊，再怎么恨，也不能把季胤的血肉骨架扒了一半还给那边。
　　季胤就是她的命根子，谁都没有这个命根子重要。

　　“我明日就去。”她放下杯子，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

　　吃完晚饭，季胤又陪着外祖母聊了许久的天，直到老太太困到开始偷偷打哈欠，他笑着将人哄送回卧房，帮她熄了灯，才静静地离开。

　　调成静音的手机里无数个未接电话和短信，至少一半是带着暧昧气息的派对邀约，最直接的那个干脆发来了酒店房号和只裹了条超短浴巾的私照，性感得光看照片都能让男人流鼻血。

　　季胤轻笑着回复了几个发小的信息，其它的通通删除。
　　年少轻狂时也曾肆意玩乐过，但没两年就开始觉得无趣，学会控制欲望并不难，至少这几年，他觉得自己控制得还不错。

　　所以季胤哪儿也没去，让司机将车开到了那处物业的地下停车场，并在车上耐心地等了许久。
　　期间阿格叫来值班人员，问了问上次出事的情况。
　　那晚的保安大叔因工作不到位被暂时停职，这个是刚从其它地方调来，也只知道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听到保安大叔妻子也是在商城工作，专管楼层保洁，且两人就住附近，阿格很快把人找了过来。

　　得知车内坐的是季氏大公子，两夫妻看上去有些惶然不安，阿格耐着性子慢慢问，但两人性子实在沉闷，也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东西，保安大叔说来说去都是责怪自己当天太疏忽，没有检查到那家在装修的店铺卸了后门，以至被人进了商城爬上楼顶。

　　“...里里外外好几处监控都坏了，工程队一直没换...”站在车门前的大叔垂着脑袋低声解释，“...值班室有一半的画面是看不到的......”

　　瞧瞧，明知里面经常出事还能偷懒不更换设备，或者说，送上去的报告根本没人重视...这地方不倒闭才怪。
　　大半夜匆匆赶来，夫妻俩都穿着便服，男人上衣洗得发白，女人的裤脚也有缝补过的痕迹，看来经济状况不怎么好。

　　算了，人要是想找死，谁也救不了，没必要因为这事让个中年大叔丢了工作，母亲在世时常说，生活不易，穷人的苦才是真的苦，纵使他生来富足想象不出，以后长大了也要记得，有时抬抬手就是帮人。

　　想到母亲，季胤在心中叹了口气，叫过阿格，吩咐他回头跟下面叮嘱一下，停几天职就还是让人继续返工吧。

　　十二点整，季胤大步跨出车子，向北楼的入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