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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恩奇姆(Ⅳ) ...

  •   乌云踏雪的幼猫灵活地在人潮里游走。漂亮的红宝石被它们的主人主动阖上。

      人头涌动的广场上,水产的生腥,围裙沾染的油烟,烟草燃烧的焦苦,精油散发的暗香,衣领下的汗酸……在潮湿的浓雾里滚作令人生畏的一团。

      艾乐芙也皱着小巧的鼻子。

      视觉被人为关闭后,富余的感知被转移给了嗅觉。

      轻巧的精灵经过行人的身边,争吵的毒辣、委屈的酸楚、幽会的甘甜、背叛的辛涩、病痛的愁苦……俱在她的鼻端一一浮现。

      作为一只猫,艾乐芙其实不讨厌“人”的味道。

      不妨说,正是出于追逐此中的“人情”,她才踏上旅途。

      她真正讨厌的味道是——

      黑猫这下连胡须也紧紧皱起来。

      ——那里!

      她突然睁开眼睛。隐隐有金色的丝线在纯黑的皮毛下流动。丝线上下游走,很快在胸骨的位置绘织出一个上尖下宽、层层叠起的图形,仿佛一座简笔画的高塔。

      一个纯白的幽影自艾乐芙身后的夜色中浮出,敛眉垂首,怒发横生,犹如一朵暗放的百合。

      “你不是凶手。”

      黑猫开口说话,绯红的宝石表面照出男人大惊失色的脸。他脚后跟往后一转就要开跑。

      但太迟了——

      可怖的气势以艾乐芙为中心,严格来说是以她身后的百合少女为中心,向外振荡,将整座市政广场涤荡一清。

      路标、栏杆、座椅、花盆、鞋子……一切无生命的客体像是接收到统一的信号、开始不安分地咯咯作响。

      千千万万盏提灯挣脱主人的手,星星一样飞上天,把广场照得通明。

      也照亮了艾乐芙跟前的人。

      他胡子拉碴,脑袋稀疏,一对浑浊的灰眼睛望着悬空的百合少女充满了诧异。

      “这是——骚灵!”

      艾乐芙也意外地认出他就是恩奇姆城外的乞丐。

      “是你。”

      被她叫破身分,乞丐反而不动了。他的心脏本来就不好,现在更是两只手都死死按住心口,整个人都向内蜷成一只煮熟的虾,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要用来把什么喷薄欲出的东西压制回去。

      但这都是无用功,只不过稍稍拖延一会儿罢了。

      物语赋予骚灵振荡、以及破坏一切无生命体的权能。

      此时生命体内的心脏都在稳健地跳动。

      那么叫嚣着要跳出身体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艾乐芙上前一把扒开乞丐的前襟。果然他的胸口也跟布商一样被挖空了,只余一层几乎透明的表皮。胸口的空洞中,安置着一颗跟他不修边幅的身体格格不入的心脏。

      心脏一半是鲜红的血肉,另一半却是一只结构精巧的钟表。活生生的血肉跟冰冷的擒纵机构生长在一块儿,灰色的结晶机芯表面镌刻着一个花体字母“H”,秘银的指针应和着心跳,一格一格往后退,竟是在逆行。

      它每退后一格,恩奇姆的时间也退后一格。不一会儿,压制伊泽尔的木板被解开了。旅行者捶了捶发酸的小腿,下来跟艾乐芙回合。

      见他过来,骚灵恭顺地行礼后消失不见。乞丐惊愕地盯着伊泽尔腰间隐隐发光的卷轴。卷首微微拉开,最新一则物语的空白插画页上,浮现出德雅百合花一样的娴静的身影。

      艾乐芙冲着卷面“咪咪”叫了两声,又像人打招呼一样轻轻摇了摇右爪。

      伊泽尔喊出了乞丐的名字:“鲍恩先生。”

      “居然能够役使物语中的角色……我早该想到,你不会是一般的采风人。”乞丐仰面朝天,一脸自嘲,“我劝你不要进城的时候,你心里肯定在嘲笑我多事吧。”

      伊泽尔不置可否:“也许你听过一种说法,并不是我们在追逐物语,而是物语在吸引我们?”

      乞丐想了想,竟然同意了:“也对。否则世上怎么会有主动去跳寒号海的疯子呢?”

      “不过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他转动脑袋,发现艾乐芙又缩到了伊泽尔身后,尽可能地跟自己拉开了距离,不禁愣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小猫咪,你讨厌我?”

      艾乐芙先点点头,又摇摇头,只从伊泽尔身后伸出一根利爪,指向乞丐那颗半机械的心脏。

      “那里,讨厌的味道。”她的两只耳朵打平,几乎贴着脑袋,好像说这几个字都让她难以忍受,“讨厌。”

      伊泽尔却知道能让艾乐芙“讨厌”的唯有一样东西。

      他不禁俯下身,仔细观察起这颗古怪的心脏。

      他问乞丐:“人没有胃能活,没有头不能活,那么没有心呢?能活吗?”

      乞丐却边咳边笑:“怎么就不能呢?你这不看着吗?”

      “我没听说过这种办法。”

      “那是你没去过阿希多。”

      “阿希多?”

      乞丐笑得更大声:“年轻的旅行者呀,难道你没有听说过造者曾经修建过一座囊括一切知识的城市?而我恰好有一本来自阿希多的魔法书。”

      “借助这本书,我用一半的心脏交换了我的脑袋,又把另一半的心脏与恩奇姆相连,成了如今半生半死的模样。恩奇姆如今包庇了说谎的杀人犯,这有悖于它被赋予的‘诚实’之名。所以每夜都会降下审判诳言。而你找到了我,只解开了一半的谜题。如果不能找出杀害马蕾的真凶,恢复诚实之城的名誉,长街尽头的浓雾不会散开,你依然走不出恩奇姆。”

      逆行的时钟继续倒退。

      乞丐的身体如雾般消散。

      没有了浓雾的遮掩,伊泽尔才看清楚恩奇姆新的一天并非正常地从夤夜走向黎明,而是从黑夜直接倒退回天明,永远重复着鲍恩被处刑的当天。

      艾乐芙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她困惑地看着自己动起来有些迟缓的前爪:“我长大了?还是变老了?”

      伊泽尔失笑:“这叫疲劳!”

      他摸了摸自己发硬的后脖颈,又捶了捶发酸的膝盖。

      “虽然天上的太阳亮了,但我心里的夜还黑着。现在正是睡觉的好时候。”

      “可是,十二点,真凶……”艾乐芙关切地拱了拱伊泽尔,“猫不用睡觉,我可以帮忙。伊泽尔不要上断头台。”

      “好好好。但这都不是小猫咪该关心的事,好吗?”伊泽尔顺手捞起她就往旅店走,“你要保证充足的睡觉时间,乖乖去休息。”

      艾乐芙挣扎起来:“我不是……”

      “你是——”专制的人类单手镇压了小猫咪的反抗,“在我眼里你就是。”

      今天正午的阳光一如既往的好。

      悬挂铡刀的长杆高高竖起,人群蜂拥而至填满了整个市政广场。

      当监刑官张开文书,在断头台前前宣读鲍恩的罪行,喝问他是否认罪时。一个不高、却坚定无比的声音突然在台下响起。

      “鲍恩先生没有杀害马蕾小姐!”

      广场上一片哗然。

      灰袍的旅行者高举着一沓晨报向台上走去,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发音古朴悦耳,唯一的问题就是——

      “你究竟想说什么!”监刑官实在听不下去了。

      “咦,你听不懂吗?”伊泽尔睁大了眼睛,一副十分意外的样子,“我念的就是晨报转载的证物——鲍恩先生写给马蕾小姐的信呀。”

      他手里的报纸抖得哗哗响。

      “措辞十分优美,充满了上一纪元的古典韵味,我一看就非常喜欢。怎么,你难道不认得雅文?”

      “我念的是一般文法学校,不用学雅文。”监刑官没好气地说,“除了贵族跟教会,哪里还有地方教人雅文。”

      不,监刑官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地方,于是紧张地盯着伊泽尔:“你是魔法师?”

      伊泽尔张开双手,表明自己无意冒犯:“我只是个过路采风的旅行者罢了。”

      他话锋一转:“既然监刑官大人都没地方学习雅文,那么没读过书的马蕾小姐又怎么看的懂这份用雅文书写的信?”

      “也许她认得鲍恩的签名?”监刑官结结巴巴地找补。

      “恭喜你。”伊泽尔打了个笨拙的响指,“凶手也是这么想的。”

      “但鲍恩先生对马蕾小姐的深情岂是区区几张纸能写尽的,没写完的情书又哪里会署名呢?”

      伊泽尔把手里的晨报向上一扬,清风激荡,高高卷起鲍恩未完笔的单恋,宛如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

      “所以,那个能自由出入鲍恩的办公室或家门偷盗信件、并放到马蕾身上的人,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纷纷扬扬的落雪中,伊泽尔指向台下,那个方向恰好是悲痛欲绝的马蕾母亲。

      一个扶着这可怜女人的年轻人愤怒地冲台上吼道:“你要胡说八道到什么时候?监刑官,还不快把他轰下去!”

      “轰我下去?”伊泽尔收回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笑道,“我还要请你上台呢。”

      “鲍恩导师带的唯一学生,威廉。”

      “你还在胡言乱语。”威廉一张脸气得通红,“我根本没学过雅文,更听不懂什么雅文。”

      伊泽尔却不搭理他,转而面向高台下的人群:“我听说恩奇姆之所以被叫做‘诚实之城’,是由于这座断头台能‘审判诳言’。”

      “上一纪元的传说,只有你这种乡巴佬会信——”气势汹汹的威廉忽然梗住,惊恐地看向伊泽尔。

      伊泽尔微微一笑:“哎呀,你听懂了。”

      “我没有!”

      监刑官立即指挥士兵把威廉押到台上来。伊泽尔冲他无声地用雅文再念了一遍“审判诳言”。

      这时,从跪着的鲍恩身上传来莫名的嘀嗒声。

      指针飞速前进,夜幕降临。

      又浓又湿的白雾中,长杆顶端的铡刀犹如此夜最明亮的寒星。

      古老的雅言从天而降,质问被压在断头台上的威廉。

      “汝诳言否?”

      威廉梗着脖子,大声说:“没有!”

      高空的浓雾翻滚不休,俄而,从里面再次传下来嗡嗡的雷鸣。

      “诳言。”

      铡刀应声而落。

      威廉头被卡住,看不见背后的情景,只有耳朵听见呜呜的风声。随风而下的凛冽杀意,远远就激起他后颈上的一根根汗毛。

      他的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挣扎,汗如雨下,大喊大叫。很快,整个市政广场上都回荡起他认罪的声音。

      那爿一往无前的铡刀就这样精准地悬停在他后颈上方。

      “是我约的马蕾。是我拿的情书。我偷看过,知道鲍恩暗恋她。但我没想杀她。我,我只是气不过她拒绝我,就推了她一把……我真的没想杀她!”

      一个沙哑的女声从台下传来,“你跟我不是这样说的……”被黑色包裹的母亲犹如一缕幽魂,“你说看见鲍恩一个人偷偷出去……”

      “对,是我骗了你。”威廉嚎啕不已,“我没想到她推一下就死了。我真的没想杀她。我很害怕。我把情书塞她身上,假装是鲍恩约的她。我还年轻我不想死,这也有错吗!”

      他崩溃地朝着台下怒吼,可怜的母亲一下失去了全部的力量,跌坐到地上。

      “我可怜的马蕾死了,难道是她错了吗?”

      悬停的铡刀忽然再启动,利落地切断了威廉的喋喋不休。

      白雾倏忽遮住伊泽尔的视线。

      漆黑的焰色自旅行者的瞳仁燃起。

      似是敬畏“真视”的力量,白雾立即乖觉地退散,露出一大块草甸,以及其中一条平整通往远方的道路。

      一起被送出城的艾乐芙在路边发现了一块横倒的路牌。她先习惯性地用雅文从右往左读。

      “诚——实?”

      再按照通用语从左往右读。

      “恩——奇——姆!”

      她舔掉身上的灰,走到伊泽尔身边,仰起头问他威廉的下落。

      “为什么不看看卷轴的自动记录呢?”伊泽尔在她面前展开腰间的羊皮卷。

      艾乐芙一字一顿地读着:“诚实之城——”

      “——这是流传在旅行者之间的恩奇姆的新别名。”

      “呀,”黑猫回头去瞧那块横倒的路牌,得意地翘起了尾巴,“我就知道我没有读错!”

      伊泽尔也不禁往身后望去。

      恩奇姆土筑的城墙挺立在小平原上,潮湿的雾气萦绕其间,高天之上隐隐有雷光滚动,风里隐约传来钟表走动的嘀嗒声。

      ——仿佛鲍恩的怒气还未平息,轮回的谎言审判仍在继续,诚实之城的名声也必如风中的蒲公英散向天涯海角。

      “人类的城市,可怕。”黑猫揣着白手套,一本正经,像位严肃的大人。

      “艾尔是想去没有人的城市吗?”旅行者笑容狡黠,“可是没有人情,就没有物语;没有物语——有的猫猫就要饿肚子啰。”

      黑猫冲他呲起牙:“吃了你哦!”

      伊泽尔乖觉地举起双手:“其实没有人类的城市未必没有物语。”

      “比如——”他在地图上为黑猫圈出一块地方,“宁芙之城,奈鲁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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