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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番外 应妩(十)——(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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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显然比我道行高些,过自己的日子熬自己的药,反正就是没来接我。
我赌了气,死皮赖脸地同阿爹住了半个多月。
阿爹其实和阿娘一样,都很少同我讲话。
他也不太出门,每天就只有教青青功夫的那几个时辰,会到院子里面坐上一坐。
我每每趴在他膝上啃瓜子,看青青的身手越来越奇幻,都觉得很有些气闷:
说起来,我功夫差,并不是先天笨,这里面,青青多多少少也是有些责任的。
我年纪再小些,约摸三四岁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病到几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这话其实并不怎么对。
三四岁的小孩,脑袋里也不见得就能装多少东西,故而就算全忘了,也没什么打紧。
但从这以后,要成为武林高手是没指望了。
我抱着这种心思,再也没好好练过功。
我阿娘的病,好似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宝儿阿姨讲,你娘的病你的病,归根结底都是青青害的,所以你尽情欺负他吧,我争取当做没看见。
大致也是因了这个缘故,青青对我,一直很是容让。
我那些把戏,在他看来,大约都很小家子气。
阿娘曾说,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不能忍受的事,忍着忍着,忍成了习惯,也就好了。
我不晓得他是不是也忍我忍成了习惯。
阿娘还说过,青青不是我,我没有志气没有野心。
但青青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路要走,不会一辈子同我们在一起。
我心里其实很高兴。
阿娘看人很准,她说青青有出息,至少说明他有那么点希望。
他到底是我弟弟,以后出人头地,我面上也很有光彩。
其实,我清楚,阿娘也清楚。
我不一定能看得到那一天。
番外应妩(十一)
我晚上睡觉,向来不太安稳,睡不大着的时候,就喜欢瞧着阿爹发呆。
宝儿阿姨说,我生这个病前,其实是个好孩子,这么一场病,不但把身子弄坏了,连脾气也跟着一起坏了起来,故而一直到长大,都没有什么朋友。
我这么坏,居然有这么漂亮的阿爹。
青青从小就不说谎不捣蛋,人人都说他是一个好孩子,却偏偏没有一个阿爹。
我躺在床上,越想越慌,蜷着身子抽泣。
阿爹拍拍我的背,低声问怎么了。
我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在床铺上扭了几扭,抓住他衣襟,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问:“阿爹,我是不是很坏?”
阿爹笑了,安慰我说:“也不是那么坏,比我小时候好些。”
我听了把头埋在他怀里,闷不做声。
阿爹抚了抚我的头发。
我沉默半晌,抬起头,轻声道:“你不用骗我啦,我虽然坏,但却不笨。你肯收青青做徒弟,却不肯来看我,是不是因为你心里也希望他才是你的儿子?”
房中并没有点灯,我瞧不见阿爹的表情。
他慢慢伸出手,替我掖了掖被角,却没有再说话。
我不哭了。
隔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阿爹,我一直在想,我居然没有病得死掉,你是不是也很失望?”
番外应妩(十二)
当天晚上,我的老毛病发作,阿爹把我抱在怀里,缓缓替我导息。
他的内功比阿娘好上许多,劲道从来不至于断断续续,也不像阿娘那样,时时刻刻都需要停下来休息。
我现在回想起来,阿娘这样带着我,其实也很不容易。
宝儿阿姨说,聪明女人第一件要学会的事情,就是示弱。我阿娘却偏偏不肯,故而向来都不十分走运。
她如果早些跟阿爹低一低头,就不需要这么辛苦。
幸好这个道理,我是很早就懂得的。
做人嘛,即使不怎么痛,也要储些眼泪,力所不能及时,哭上那么一哭,总有好处。
我只掉了两滴眼泪,阿爹整个晚上都没敢停手。
我这毛病还有个坏处,发病的时候,万万不能睡着,很容易就会睡成个活死人。
我向来觉得,死要死得干净漂亮些,半死不活实在有些不干不脆,所以硬撑着不肯合眼。
于是后半夜阿爹把我放在膝盖上,说了许多江湖上的故事给我听。
他口才极好,说话声音低低沉沉,略微有些嘶哑。
我不讨人喜欢惯了,因此他同我讲这么多话,我有些受宠若惊,好像在做梦,心里其实十分欢喜,把什么都忘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起来更衣。
我瞧见阿爹胸口,还有一道疤,形状生得很奇怪,像一个梭子。
伤口已经崩裂了,还在流血,但瞧疤痕的颜色,又不像是新近的。
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伤?”
阿爹笑了笑,道:“你听说过金蛇锥吗?”
这玩意儿我听过,是我阿娘的东西。
于是我愈发疑惑了,“可是我阿娘说,金蛇锥已全被她融掉啦,你是怎么受的伤?”
阿爹束好衣带,把我从床上抱了下来,低声笑道:“这是从前的。”
我很吃惊。
这伤口横看竖看也不过一两寸,个把月就能结疤长新皮,他是怎么养的伤?
我没接话。
周围一片寂静。
我听得阿爹慢慢说:“你阿娘留给我的东西,不多。”
番外应妩(十三)
我被这话惊了一惊。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
我有个道士叔叔,生得也很是风流俊俏,不像是专情的人,但对我阿娘却坚持得很,年年中秋都来一次,次次来都穿着中衣,把道士袍冠拎在手里,说是只要我阿娘开口,他就扔了道袍还俗,再也不做道士了。
我阿娘很是诧异。
她大致觉得道士叔叔太风流了,时间一长,再浓的兴趣都淡了,不应该、也不可以这么长情。
我现下瞧着阿爹,大致就是当年阿娘瞧着道士叔叔的表情,又惊奇,又狐疑。
为此我愧疚了许久。
我从前觉得他自恃美貌,不待见我和阿娘,心里对他总存着一两分怨恨。
但如今看来,他也是很痴情的,居然为了我阿娘,不肯好好治伤。
我一感动,很长时间都忘记了跟他作对。
后来,我同青青说起这件事。
他看了我半天,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奇道:“你叹什么气啊?”
青青说:“我觉得阿娘可怜。”
我冷哼。
青青没生气,反而低声笑道:“我师傅骗人的本事,当真比你高明些。他不过是露个肩膀说两句软话,你就信了,还向着他。”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这也不算骗人,他不过是略略开了个头,让我好往下想。故事是我自己编圆的,编完了,还觉得很满足,很合理,很感动。”
青青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我对他笑了一笑,道:“你知道为什么我骗起人来,不如阿爹?”
青青没说话,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阿爹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金蛇锥?
阿爹说,你娘留给我的东西,不多。
他从来都没有说过,这伤是你娘用金蛇锥刺的,我想好好留着。
青青的手很暖。
我反握着他的手,轻声说:“阿爹想着的是骗别人,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孩,从来都只是想要骗骗自己罢了——你说,我又怎么会比他高明?”
我想,我其实都是懂的,但又偏偏做着那样一个美梦,希望这世上同我最亲近的两个人之间,存在过那么一点点的真心。
这份真心也许能给我一个借口,假装我的父亲,他也很爱我。
番外应妩(十四)
开春的时候,阿娘来了。
早上我同青青从外面玩水回来,瞧见屋子多了一个人,裹着件厚厚的皮裘,坐在阿爹平常坐的位子上,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在喝茶。
阿爹就坐在她对面,两个人低声说着话。
这模样实在平静得很,一点也不像宝儿阿姨同我说的那样,那么水火不相容。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阿娘正拿了一个瓶子出来,放在桌上,说:“我这两年又配了一剂解药,一直没机会给你,药效应比原来那个好些,你试试,看看能不能根治。”
阿爹拿起瓶子,瞧了一瞧,又放下了。
他看见我,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被他抱起来,放在膝盖上。
他给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问:“累吗?”
我点头,回头看阿娘。
阿娘给我倒了半杯热茶,又兑了她自己杯子里的温茶,拿起盖子吹了一吹,才放到我面前。
我迫不及待地捧起来喝。
阿爹拍拍我的后背,柔声道:“慢些。”
阿娘没说话,坐在一边,看着我们。
我有些飘飘然,拿眼角瞥了眼站在一旁的青青,很有些炫耀的意思。
番外应妩(十五)
阿娘原本只是来送药,顺道看看我。
但她一来,我便又发了病,手指嘴唇一起泛白,浑身抖个不停。
阿娘没有走成。
我干咳着,用一只手抓着她的衣襟,一只手抓着阿爹的手。
我想,阿娘是真的疼我。
阿爹他要的东西拿到了手,应该也不会立刻甩开我。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盼望着能和他们撒一次娇,怎么可能这时候撒手?
我料想得不错。
阿娘舍不得来掰我的手,阿爹虽然骗我,但还不至于这样没有风度。
他们都任我抓着,导致这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只好躺在一张榻上。
阿娘睡在外面,中间是我,阿爹睡在最里面。
我其实有些别扭,好像年纪忽然又变小了十岁。
但我十年以前,又何曾有过这样好的时光?
我高兴得有些无措。
阿爹和阿娘反而比我坦然得多。
床榻不大,他们的距离其实很近,只隔了一个我。
阿爹问了几样草药的药性,阿娘想了一想,一样一样说给他听。
这样的对话再简单不过,我听着却觉得很安心,很快就睡着。
半夜里我醒过一次,刚刚一动,阿娘就睁开了眼睛。
我身体黏过去,哼哼道:“阿娘,我口渴。”
阿娘摸摸我的头,起身去外间倒水。
我觉得有些不对。
我阿娘因为身子的缘故,体虚无力,春夏二季,常常连白日都在昏睡,轻易不能叫醒。
她今日怎么会这样警醒?
我呆呆坐在榻上,手脚一阵冰冷,回过头去看阿爹。
他睡着的侧脸相当美好。
我怔怔看着他,叫了一声:“阿爹。”
他安静地躺着,呼吸很平稳,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我抱着被子想了想。
其实阿爹做人,还是很成功的。
他没动一根手指,没说一句话,我阿娘竟然整夜都不敢睡着。
这种境界,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不能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