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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三章 昙衣(下) ...

  •   转眼间,已过了盛夏,到了深秋时节。

      这一日傍晚,沈夜寒看望完了沈姬夫人,方从兰舍出来,没走几步,竟然便听到了昙衣的箎声,不由的有些奇怪,心道:“她一向不是在庶人馆左近的那处废园吹箎的吗,怎么今天在这里便听到了。便忍不住循着箎声走去,却见在内宫的太清池边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昙衣。

      沈夜寒心中更是奇怪,她何时怎么改在这里吹箎了,不怕被人听见又来寻她麻烦吗?

      正在替她担心,便见三个少年走了过来,沈夜寒认得当中一个是上回见过的公子子元,另两个男孩子却不知是谁,只见他二人衣饰也颇为华贵,多半也是纪王的王子。

      公子子元皱着眉头道:“我道是谁吹出这般难听的曲子,跑过来一瞧,原来是你这个灾星躲在这里哭丧。真真是个灾星,吹个小曲儿都吹得这般凄凉难听,真是叫人扫兴。”

      昙衣不去理他话中的讥嘲之意,仍是不停地吹箎,公子子元似是被她的神情惹怒了,突然近前一把从她手中将箎夺走,说道:“我叫你还吹!”

      昙衣一见箎被他夺去,急道:“你拿我的箎做什么,快还给我!”语声中竟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焦急。

      “还给你?我为什么要还给你,让你继续时不时的吹这哭丧一样的曲子来败人兴致吗?”

      这时,另一个少年道:“四王妹,我记得这支箎也不是你的吧,以前我经常见大王兄吹奏它的。”

      昙衣咬了咬嘴唇道:“这支箎是大王兄的,是他在临走之前特意送给我的,快还给我。”

      “哦,原来是大王兄送给你的啊,怪不得你这么把它当成宝贝。”子元笑嘻嘻地道

      昙衣情知和他们多说无益,径自伸手想要从他手中将箎抢回,无奈她人小力弱,反被那三个少年你扔给我,我扔给你,将她耍的团团转,跑来跑去,却始终抢不回那支心爱的箎。

      沈夜寒欲待现身相助,想起沈姬夫人的嘱咐,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一边注视着这几个人的动静,一边苦苦思索想个甚么法子从那几位公子手中把那支箎要回来。

      正在无计可施,只听公子子元又道:“喂,扫把星,想要你的箎,先追上我们再说。”说完,三人便朝西边跑去。

      昙衣自然是紧跟在后,拼命追赶。沈夜寒放心不下,便也悄悄尾随在后。

      这几个人跑跑追追,不知不觉中竟然跑到了昙衣平日常躲在里面吹箎的那处废园之中。

      昙衣一路死命追赶,刚刚跟着他们,冲进那座废园,便见她两位兄长拦在门口,子元站在里面,举着那支箎道:“喂,扫把星,你不是最喜欢你大王兄吗,他也老是喜欢护着你,如果他回来发现你弄坏了他送给你的这支箎,你说,他心里可有多开心!”说完,将那箎丢在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朝着昙衣做个鬼脸,便狠狠朝那箎砸去。

      昙衣惊呼一声,急忙扑过去想要阻止,哪知另两个少年早将她死死拦住,任她疯了一样的拼命挣扎,无奈就是挣不脱那两人的拦阻,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支箎,在她眼前被砸成两截。

      昙衣终于不再挣扎,呆呆地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箎,一脸哀痛欲绝,她想要走过去,然而她的两位兄长没得到子元的示意,仍是拉着她不放,她突然低头狠狠咬了强拉着她的那只手一口,那公子吃痛,哎呀一声,手一松,她便死命挣了出来,急忙跑上前去想要捡起那支箎。哪知她快,子元却比她更快,见她来抢,一把拾起,扬手便将那箎扔到了身边的一处废井之中。

      那被她咬了一口的公子气急败坏地冲到昙衣面前,扬手便给了她一个耳光,骂道:“死丫头,居然敢咬我,真真是耗子一样的贱东西。”

      另一位公子道:“还是二王兄机警,立时便将这破箎丢到井里去了,这下,看这丫头还怎么去把它拿回来,回头怎生去向她的大王兄交待。”

      公子子元冷笑一声道:“那也得她的大王兄回得来才行!只怕大王兄要在沈国做一辈子的质子,永远都不会回纪国的,所以,就算弄丢了他给的箎,他也是不会知道的,哈哈哈哈!”

      说完,上前一步,一把揪住昙衣的头发道:“死丫头,你今儿是被猪油蒙了心了么,怎么站在太清池边吹你那首哭丧曲,你平日荼毒我们的耳朵也就算了,怎么,还想让这曲子传到君父耳中,用你着哭丧曲去污了君父的又耳吗?哼,我早瞧着你这破竹棍子不耐烦,现在毁了它,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吹你那首哭丧曲!”

      他们说的一切昙衣都充耳不闻,甚至连脸上挨打的地方也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站在井边,扒着井沿,不住朝里面看着,此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井底自然什么都瞧不见,她却仍是拼命朝里看去。

      那三人又肆意取笑辱骂了昙衣一番,哪知见那丫头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口废井,便渐渐觉得无趣,又见到了晚饭时刻,便悻悻地走了。

      沈夜寒见昙衣仍是呆呆地立在井边,忍不住走到她身旁轻声劝道:“天都已经黑了,你,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你娘亲担心,你要是想要找回你的箎,明儿一早,我来帮你找,可好?”

      昙衣抬起头来,恨恨地看了他一眼,猛地把他一推,转身跑了出去。

      她这一下推的实在太猛,沈夜寒又全没防备,被她推的一跤跌坐在地上。不由得苦笑,自已每次只要一和这丫头说话,自个的衣裳便会倒霉,不是被她用果子砸,就是沾了一身的尘土。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停了片刻,见昙衣没有再折返回来,才慢慢往回走去。

      然而,越往回走,他心中却越是不安,终于还是放心不下,重又朝那处废园走去,进去一看,果然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不是昙衣是谁,正立在井边。

      沈夜寒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走了过去,近前才发现,她手中拿着不知从何处寻到的一团绳子,正往边上的井栏上打结,不禁问道:“你这是打算下到井里去找吗?”

      昙衣也不理他,打好了结,试了试,便欲下井。沈夜寒急忙一把拉住她,道:“你不害怕么?”

      昙衣一把挣开他道:“不用你管!”

      哪知沈夜寒重又拉住她道:“我替你下去拿,我懂水性的。”

      昙衣冷笑一声道:“这早就是口枯井了,谁要你帮我,真心想帮我的话,怎么早不出现,你不是早在太清池边就跟过来了吗?”

      说完,一把推开他道:“闪开,虚情假意的坏蛋!”自个儿慢慢地握紧绳子下到井里。

      沈夜寒心中满是愧疚,只得默默守在一边。忽听“呯”的一声,接着便听昙衣“啊”的一声痛呼。

      沈夜寒急忙上前一看,原来那根绳子本已有些朽烂,吃不住昙衣的重量,在井沿上这么一磨,竟然断了,当时昙衣正下到半中,立时便跌了下去,觉得右脚一阵钻心剧痛。

      沈夜寒急忙大声唤道:“昙衣!昙衣!你要不要紧,可跌伤了吗?”

      只听井下传来昙衣的阵阵呻吟声,却并不回答他的话。

      他情急道:“喂,昙衣,你等等,我这就去找人来救你。”说罢,便往外跑去,哪知处面入口处的宫门竟然已经被人锁了,欲待翻墙出去,宫墙又太高,喊了数声,始终没有一个人回应,只得重又回到那口井边,说道:“外面的宫门被人锁了,我出不去,这可怎生是好,你可是受伤了吗?昙衣?昙衣?”

      “你管我怎么样,我是死是活都和你没有关系,你别再鬼叫了,吵死人了!”

      沈夜寒终于听见她的声音,心中一喜,略放了心,他拿起井栏上那截断了的绳头,心中暗自思量。

      昙衣在井底过了半晌没有听见沈夜寒再唤她一句,以为他已然走了,她自小便在众人的冷眼下长大,便是亲生母亲对她也有温颜,于别人怎样冷待她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在这漆黑的夜晚一个人被困在枯井之中,母亲重病在床,自已又跌伤了脚,方才口口声声还说要帮自己的少年又弃自已而去,只剩下自已一个人,孤零零的困在这口井里,眼中便有一层水意漫了上来,越发在心中思念那个人。

      昙衣心中正在难过,忽见一团影子从眼前闪过,接着便是“嗵”的一声,一团物事跌落在她面前。

      她不禁啊的一声惊叫,只听一个声音道:“昙衣,我没砸着你吧?我可是计算好了你在井中的位置才跳下来的。”

      听到这个声音,昙衣一下子怔住了,过了半晌才道:“喂,沈国来的坏人,你跳下来做什么,老天保祐,叫你也和我一样跌伤了脚。”

      沈夜寒微微一笑,温言道:“多谢你的关心,还好这口井并不很深,我并没有跌伤。”说完,便朝昙衣所在的位置挨过来。问道:“你跌伤了脚吗?痛的厉害吗?可否让我瞧瞧?

      昙衣仍是恶声恶气地道:“男女授授不亲,我才不要你瞧。你自回你的庶人馆便是,又跳下来理我这个灾星做甚。”

      沈夜寒凝视着暗夜中她亮闪闪的眸子道:“方才我没能早些出来帮你,是我不好,因为我只是一介质子,没有力量能够帮到你,也因顾忌我的姑母,我不能给她在后宫中树敌,所以,我只是默默地跟着你们,眼睁睁看你被兄长欺负,却无能为力。既然我没有什么力量能帮到你,那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你身边。你受人欺辱,我心中和你一样的难过;你掉到井底,我便也跳到井底,你如果想哭,我就和你一块痛哭。也许你觉得有我这样一个讨厌的坏人在身边,于事无补,但是,人在难过的时候,有另一个人陪在身边,至少不会那么孤独。”

      昙衣听了他这一番说的至真至诚,掏心诉腑的言语,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半天才道:“他们都说我是个祸水、扫把星。我和谁在一起,就会给谁带来厄运。这样的我,你也不怕吗?还是愿意陪在这样一个灾星身边吗?”

      沈夜寒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我不管别人如何说你,我只知道,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每次听你吹箎的时候是我在纪宫中最快乐的时候,因为有了你的箎曲,住在这座陌生的宫院里才让我觉得不那么孤独。”

      昙衣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别过头去,然而却始终没有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他们在井底,虽然吹不到冷风,然而还是感到阵阵寒意。沈夜寒解下身上的外衣,给昙衣披在肩上,她并没有拒绝,居然轻声道:“谢谢你。”

      这还是沈夜寒第一次听她说出一个谢字,忍不住问道:“现在在你心中,还当我是坏人吗?”

      好半天,昙衣才道:“我,我也不知道。你,你和那些欺负我的人是不一样的,可是,可是,如果你不来,我的钧哥哥就不会离开我,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沈夜寒不解道:“因为我?”

      “难道不是吗?你到我们纪国做了质子,而我的钧哥哥就被换到你们沈国去做质子。钧哥哥是这整座纪宫中唯一对我好的人,就是因为你,你来了,我的钧哥哥就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到他。你说,我不恨你,我恨谁?”

      沈夜寒听了她这孩子气的一番理论,不由得哑然失笑,无论是他还是昙衣的那位钧哥哥,他们都只是由人摆布的棋子罢了,对自己的命运没有半分掌握,但是这些复杂的内情又如何向眼前这个孩子解释呢?

      默然片刻,沈夜寒轻声问道:“你今天怎么站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吹箎呢,不怕他们找你麻烦吗?”

      “我想要见君父。”沈夜寒等了很久,昙衣终于低声说道。

      “你想要见纪王吗?可是……”

      “我自从生下来,君父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和娘亲,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远远地瞧过他几眼,后来我知道自己是个灾星,君父是不会想见这样一个灾星女儿的。我也就不想再去见他,可是昨天,昨天我真的很想见他,我听宫人们说君父有时傍晚时分会去那个池子边赏玩池中的锦鲤,我想到你见到君父的法子,所以就想学你的法子也去试一试。”

      “为什么突然想见你父亲呢?”

      “因为”,“因为”,昙衣突然哭道:“我娘病的好重,她昏睡在床上,动也动不了,我喂她喝水吃药,她都咽不下去,只是口口声声唤着:‘君上,君上!’后来她终于醒了,就开始骂我,她说都是因为我,君上才会再也不看她一眼,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灾星祸水,我生下来就是为了祸害她,她会沦落到今天这样,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昙衣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沈夜寒迟疑地轻拍她的背道:“所以你就想去找你君父,救他再去见你母亲一面,是吗?”

      “恩”,昙衣痛哭道:“母亲说都是因为我,我不想她这样说,所以,我就去找君父,可是他们不让我去见他,我只能到池子边等他,可是,可是……,呜呜呜……,钧哥哥走了,现在娘亲也快要死了,他们都走了,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钧哥哥送我的箎被那些人砸坏了,娘亲最后的心愿我也不能帮她实现,我就是一个不祥之人,只会给我身边的人带来厄运,连你也被拖到这个井底,我恨我自己,我痛恨这样的自己。”

      沈夜寒不知说什么好,迟疑片刻,终于将她搂在自己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抚慰不了眼前这个孩子心中积蓄已久的巨大悲伤,他能做的,只是尽力把自己掌心的温暖传递给她,让她感觉到至少还有一个陪在她身边。

      昙衣在他怀里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悲声,哽咽道:“这可有多像那个晚上呢,也是在这口井中,只不过陪在我身边的却不是钧哥哥,而是你。”

      沈夜寒忍不住问道:“哪个晚上?”

      昙衣却恍若不闻,仍是沉浸在她自已的思绪里,喃喃地道:“那个时候,这口井里的水还是满满地,可是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口枯井。沈,沈夜寒,你会一直这样抱着我吗,就像钧哥哥那天晚上一样,直到天亮。”

      沈夜寒将她搂得紧紧的,在她耳边说道:“我会一直这样抱着你的,像你的钧哥哥那样,绝对不会放开你的。”

      昙衣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小脑袋在他怀中蹭了几下,渐渐沉入了梦乡。

      这一晚便在二人的相依相偎中度过。

      第二天清早,便有宫人找到了被困在井下的二人,他们听到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责问,而是隗姬夫人已于昨夜过世,请四公主速回隗舍为亡母带孝。

      沈姬夫人对于他竟然和昙衣同困井底呆了一夜,大为忧怒,然而无论她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沈夜寒却是阳奉阴违,面上唯唯诺诺,心中对昙衣的牵挂却是与日俱增,一有机会便去那处废园守候,希望能够得见她一面。

      他这样苦苦守了一个多月,终于见到了昙衣。然而昙衣却不像他那样面露喜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是在这里等我的么?上次的事难道沈姬夫人没有责怪你吗?你还来找我做什么?还嫌被我连累的不够吗?”

      沈夜寒静静看着她,半晌才道:“我在这里等了你月余,只是想把这件东西送给你。”说完,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昙衣面前。

      那竟然是一支用碧竹做的箎。

      沈夜寒道:“这支箎是我亲手做的,我知道它不能和你大王兄送给你的那支相比,但是,当你心中哀痛难言之时,总可以用它稍诉心曲。”

      昙衣仍是不接他的箎,冷冷地道:“我一出生,就被人说是会给纪国带来亡国厄运的祸水灾星,从小到大,我身边的人都因为我吃尽了苦头,娘亲因为我失了君父的宠爱,在怨恨中死去,钧哥哥被送到你们沈国去做质子。你还来亲近我做什么,像我这种灾星祸水,你们还是离我越远越好。”

      沈夜寒缓缓道:“因为我喜欢昙衣,我从不觉得昙衣是个不祥之人,你只是一个需要人疼爱的孩子,我们都是一样的,都不被自已最亲的人所喜欢,甚至被他们所憎恨。但是,现在我找到了你,我知道在你心中,没有能代替你的钧哥哥,以我现在的境况,我也不能像他那样的照顾你。但是,当他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在你心中难过的时候,我希望你可以让我像他那样陪在你身边,如果你愿意,愿意接受我这个同伴的话?

      过了良久,昙衣终于从他手中接过那支递到她面前许久的箎,低头轻轻抚摸着碧绿的箎身,轻声道:“我终于又有了一个哥哥了,夜寒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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