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番外篇——龚沁兰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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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出身于贫农家庭的、六岁的龚大妮被卖到一户富农家里做童养媳的时候，她曾经绝望地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将在这暗无天日的生活中走到尽头，然后想枯干的灯芯一样，默默地，也许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地熄灭。
龚大妮没有名字，像她这种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往往都是没有名字的，“大妮”不过是因为她是家里最大的女孩，父母差使她干活的时候这样喊。龚大妮还有两个妹妹，分别被毫无新意地喊作“二妮”和“三妮”，她们家将会在未来的某个“良辰吉日”得到一个名字的，只有刚刚出生的弟弟。连生了三个女儿的龚家终于盼来了一个儿子，高兴得不得了。偏偏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夫妻俩合计着便将大女儿卖给人家做童养媳，换点口粮维持一家人——尤其是那唯一的宝贝儿子——活命。
龚大妮“出门”的时候，她的父母麻木的脸上贴着呆滞的表情看，毕竟女儿迟早都是别人家的，早点晚点都一样，还少在家里吃几年饭，因此夫妻俩淡定得很。两个妹妹还都不懂事，只是咬着手指倚着门框呆呆地看着姐姐被一个叫做“媒婆”的老太太带走。姐姐走的时候媒婆身上七里飘香的胭脂粉气味不知怎地让她们产生了关于食物的联想，于是一根亮晶晶的涎水便不知不觉地从嘴角挂下来。
龚大妮过门的那一年，正是1932年。按照许多年后划分成分地方法来推算，买下她的那一家并非恶人，不过是普通的中年农人和农妇，对邻里有点小提防，对各种可能占到的小便宜有点小热衷，平时有点小自私和小短视。不过对新过门的童养媳，倒是表现出了颇具超越性的严厉苛刻，因为隔壁那个下中农家的童养媳只要两袋掺了谷壳的糙面，而她龚大妮的婆家，因为不慎遇到了一个身为贫下中农的媒人，被“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媒人敲去了三袋精面，所以难免心中忿忿，既然媒人早已不知去向，共那地自然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发泄对象了。
龚大妮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迟，担水种田，洗衣做饭，伺候公婆，照顾还在襁褓中的丈夫。当然田里的活，她那尚在壮年的公公婆婆也要做的，地里的活多且重，又需要经验，虽然有贫雇农可供“剥削”，靠她一个小姑娘仍然做不来。
龚大妮的婆婆一直对龚大妮的价格耿耿于怀，动不动就训斥她，而开场白永远都是：“你是我们家三代精面粉换来的……”婆婆原本说为了让龚大妮牢记婆家对她娘家的“恩情”而用“三袋精面粉”做她的代号，可是喊了几天，实在拗口，才算作罢。
如果龚大妮知道她的家里实际上只得到了一袋精面和一袋有效面粉含量只有百分之五十的糙面的话，恐怕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逆来顺受了。媒人欺负她父母老实，口若悬河地说，六岁的女孩子只能值一袋精面粉，他好说歹说才又加了一袋。就这样，媒人自己克扣下了一整袋精面粉，还将剩下的两袋中的一袋扣下了一半，掺上谷壳才送过去，并且得到了龚大妮父母的千恩万谢和如果下一个女儿出嫁还会找她的承诺。
差不多是龚大妮的父母那一代人出生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正是风起云涌之时。先是皇帝被赶下了台，一个姓袁的上了台，却不叫皇帝了，叫总统。后来袁大总统又想当皇帝，可是当初让他当上总统的那个叫孙中山的人不干了，组织了讨袁军，又将他赶下台，并且说，从此以后中国不能再有皇帝，只能有总统、内阁和宪法。除此之外，也有的人进过城，听几句新闻回来，又唧唧咕咕地卖弄：“孙中山好像说过这是三个农民想出来的主意，还有什么五个拳头要分开之类的。”
龚大妮出生的那个时候，正是总统换了又换，到处都在打仗。今天张大帅打李大帅，明天赵大帅又打张大帅。直到一个被称作“蒋中正”的人出现，传说这人三头六臂，会腾云驾雾，撒豆成兵，而且头上有紫气，这些大帅们才不打了，纷纷投在了这个蒋中正的麾下。
然而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外面，对于那时候的龚大妮来说，都是像老人们纳凉谈天时说的薛刚反唐、三侠五义一样，和她的生活毫无关联。外面的女孩子可以剪发、上学、放足，她仍只有老老实实地做永远做不完地活，等丈夫十二岁的时候圆房，然后盼望着能生下一个儿子——唯有这样，她的处境才会有些微的改善。她唯一和外面那些小姐们差不多的，就是她和她们一样是天足，当然不是为了做什么“反抗束缚”的拥有“新思想”的“新女性”，而是——贫困人家的女孩儿，脚要用来走路和干活，没那闲情逸致裹成三寸金莲去迎合男性卫道士的变态美学理论。
真正改变了龚大妮的还是抗日战争期间，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八路军游击队进入了她婆家住的村子。于是，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划成分、闹减租等等活动，龚大妮的眼前突然亮了起来，她也在批斗会上叙述了自己作为一个出身于贫下中农家庭的穷苦少女，受生活所迫做了富农家里的童养媳，被富农家庭百般欺凌的悲情故事，获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批斗会一结束，她便要求加入八路军，获得了批准。并且由于她出身好，人又勤快能干，而且心地不坏，大家很快都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八路军的文化□□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龚沁兰。她的生活被红星照亮了，她的婆家也不敢怎样，只有在被当做四类分子批斗的时候，悄悄的心疼那三袋精面粉。
龚沁兰开始学习识字。虽然她从来没有读过书，但是因为本身聪明伶俐，学得很快，没过多久，读书识字已经赶上了部队的文化□□——一个据说读大学的时候因为日本鬼子侵华而逃到敌后根据地的、真正的女学生——的水平，也许她还不能理解中外的文学名著，但是学习毛主席语录和马克思主义论述，已经绰绰有余。
跟着游击队小打小闹了几年，龚沁兰成为了卫生队的护士，还入了党。共产主义给了她光明的希望，她热爱党，胜过热爱她自己的生命。
1945年日本人投降，但是战争还没有结束。
龚沁兰被选派打入第八军内部，但是上级并没有交待什么特别明确的任务。毕竟，和熊光明他们那些带着重要使命的敌后工作者不同，像她这样的人太多了，龚沁兰们要做的事情，其实就是不拘一格的渗透而已。
虽然早早地就有了“媳妇”的身份，可是却是那样一种情况，况且如今也已经不算数。畸形婚姻的记忆和“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热情让龚沁兰对于恋爱有种抗拒感。虽然在八路军——后来改名叫解放军——部队的时候，也偶尔会有年龄相当的小伙子表示出对她的好感，已经二十多岁的龚沁兰始终没有打开她自己的感情世界，直到在第八军当中遇到戴兴桦。
戴兴桦是被两个弟兄抬进医护室的。说是医护室，也不过就是个临时搭建的简陋帐篷，里面弥漫着血腥、医用乙醇和碘酊的气味。当时的戴兴桦还是少尉，才刚刚毕业于黄埔军校，下部队不到一个月。戴兴桦的伤并不算重，却流了很多血。
血污并没有掩盖了年轻少尉的俊秀文雅，戴兴桦紧紧抿着的、苍白的嘴唇明明显示出他现在有多痛，却始终不肯呻吟一声，眼神里尽是隐忍和坚毅。龚沁兰一下子便被打动了，她对戴兴桦的照顾渐渐地开始超过了护士对伤员的本职。
龚沁兰坚定地相信国民党的反动统治一定会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覆灭。因此当她意识到戴兴桦血管中涌动的，是纯正的国民党的血液时，她开始感到了矛盾。戴兴桦受过高等教育，而且是黄埔正期毕业，想要挽救戴兴桦弃暗投明，绝对不会像策反一些没什么信仰也没什么理念的人那样简单。
钟铭夏的出现，对龚沁兰来说，简直可以说是一场噩梦。这个宪兵中尉外表和她的兴桦一样温和文雅，他的眼神中却有一种让她畏惧的锐利。
钟铭夏话语中的机锋常常让她应接不暇。从昆明到元江的那段时间，只要有钟铭夏在场，她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虽然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破绽，钟铭夏的眼神中隐藏的敏锐却始终令她如芒在背。
元江的那个晚上，是龚沁兰最后的机会。以戴兴桦的性格，如果被解放军俘虏的话他是一定不会投降的，那就只有被杀死。她想要和他在一起，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戴兴桦肯阵前起义。可是戴兴桦却用一个震怒的耳光打碎了她的心。
当钟铭夏冷冷地揭穿她身份的时候，龚沁兰仿佛突然间明白了很多事。她明白了为什么抗日战争的时候，会有六千多宪兵战士训练有素地主动担负起掩护任务，最终血染长江壮烈成仁；她也明白了为什么连堂堂“剿总”司令傅作义都投降了，宪兵部队却会违抗他们投降的上级的命令，始终如一地拥护他们心中的党国——只因为，忠贞宪兵，是一支神奇而忠诚的、绝不容小看的队伍。
枪声响起的时候，龚沁兰突然想起了在山中跋涉的时候，戴兴桦轻轻地舔她干裂的唇。虽然也许戴兴桦只是心疼地想湿润一下她唇上翘起的裂口，但那毕竟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也将成为最后一次的接吻呢。
龚沁兰想说她是深爱着戴兴桦的，还想喊一声“中国共产党万岁”，可是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来，便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番外篇——龚沁兰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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