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记小饭馆》枕春酲

4、皮蛋瘦肉粥

　　明记酒肆位于白兰县长街正中，酒肆前楼有三层，登高而望，南北运河之壮阔尽览眼底。

　　厨房则在酒楼后的独立小院内，另修长廊月门等，供跑堂的行走。

　　后厨一层矮楼，又因院中植满翠竹，十数年间亭亭而生，阻挡了视线，若有人趴在房顶，也不易叫人察觉。

　　也不知他在屋顶趴了多久，愣是冻晕过去，才摔下来。

　　真有人大白天的穿夜行衣啊……

　　胡义扭头看向明昭，等她发话。

　　“先把人抬进来吧。”

　　等胡义将人扛进厨房后，明昭才发觉这个少年身上穿的并非什么夜行衣，而是一件单薄的素色麻衣。

　　上面满是碳灰脚印，还有发硬了的泥渍、黑褐色的血块等等，交织在一块，硬是将这衣服染得难辨原貌。

　　明昭瞥见衣服后颈处露出的一小块底色，再看这件衣服，不由得眉心一折。

　　店小二忽然道：“我认得他，他是李记打杂的，叫李九。”

　　小蝶皱眉：“他趴在咱们房顶上干什么？不会是来偷学吧？”

　　小明晗见她皱眉，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拍拍小蝶的脸，眼里满是困惑。

　　小蝶见状，指着昏倒在地的人，中气十足：“坏坏！”

　　小明晗立刻吊起一弯细眉，大喊：“坏坏！打！”

　　明昭：“……”

　　她总算知道小丫头那一堆奇奇怪怪的叠词从哪儿来的了。

　　明昭的视线再次落到眼前的少年身上。

　　不合时宜的粗麻短衫，瘦得仿佛只剩皮包着骨，手指根根肿胀发紫，布满冻疮，其中一处还隐隐往外渗着血珠。

　　在往上看，短发杂乱，发尾像是被人用刀具割裂而断，显得凌乱毛糙。黑发上的雪化开，湿哒哒地黏在脸颊脖颈间，盖住了大半张脸。

　　明昭抬起他的胳膊，将衣袖向上掀起，才到一半，又默默放下。

　　粗麻衣衫本就磨皮肤，而此人衣袖之下，近乎浓黑的血液交横于肌肤表层，一道粗长伤口半结痂半流血，烂肉与粗线粘结，看得明昭直皱眉。

　　很显然，他在李家的待遇并不好。

　　所以才会被派来干这种事吧。

　　明昭蹙了蹙眉，问道：“他为何这样……狼狈？”

　　明昭突然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眼前的少年。

　　这是她来到这里后，第一次意识到奴隶制度下的血腥残酷。

　　从前她受的教育里，最基本的就是人生而平等。

　　但在这里，入了贱籍的人随意任人打骂蹂丨躏，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在上位者眼中，不过一粒浮尘。

　　随手可拂去。

　　偏偏这些人的日常起居饮食皆由下人们服侍伺候，何其荒谬又可笑。

　　“这个，小人也是听人说的。李九是被他家里卖给李家的，他父母走得早，家中亲戚都不愿养，便卖给了李家讨口饭吃。至于为何打他，许是因为他那个妹妹。”店小二面有犹疑，到底是道听途说，他也不知真伪。

　　“他妹妹好像也就七八岁，总是病恹恹地，一个月里有十几天病着，也干不了活。李家买下他俩后，兴许觉着白养一个丫头不干活，心里头不痛快，才总拿李九出气。这时间久了，底下的人看碟下菜，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偶尔打他泄泄火气也是有的。”

　　明昭神色一沉，紧紧攥住手，修剪圆润的指甲不自觉嵌进掌心，刺得生疼。

　　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一日三餐能吃多少？偌大一个商贾家门，只因一碗饭食，便如此折辱他人，实在可恶。

　　“先去请个郎中，他从屋顶滚下来，不知是否伤到脑子，暂且别搬动他，另外去找几件厚一点的冬衣棉鞋。”顿了顿，她又想起李九妹妹，“可能打探他妹妹现在何处？最好是能悄悄将他妹妹带出来，也叫郎中瞧一瞧，我想李家未必会给他妹妹治病。”

　　她不是圣母，但也做不到漠视生命。

　　郎中来得很快，一方诊断后，开了几帖药，只说他受得都是皮外伤，跌下来时幸而有积雪做缓冲，尚未伤及肺腑。

　　但李九长期挨饿受冻，眼下又发了高烧，未必能熬过今夜。

　　去打探李九妹妹消息的店小二回来说，那李小小同李家其他下人住在一个院子里，他带不出来人。

　　其中一个小丫头心软，偷偷告诉他，说小小这次病了一个多月，情况很不好。李家没人愿意管，下人们也嫌她晦气，只将她丢在小院柴房，由她自生自灭。

　　明李两家恩怨已久，明昭若是开口要人，李家必定拿捏住这对兄妹逼她放弃地契，将明家赶出白兰县。

　　她不能拿明家去赌。

　　天色渐晚，明昭让胡义扛着李九上了马车，打算先将此人安顿在明府。

　　只要他活下来，一切都还有转机。

　　*

　　入夜，不知怎得，才睡了三四个小时，明昭便被噩梦惊醒，待回想时，又记不清究竟梦见了什么。

　　睡意散了，明昭躺着翻来覆去几回，彻底清醒，索性起身出门走走。

　　明昭住的院子并不算大，却很雅致。

　　出了院门便是一道青砖砌的长廊，几株藤萝沿着柱子悄然附在廊顶青瓦上。若是春日里，新芽初发，轻风拂过，漾开层层青涩绿浪，定然十分好看。

　　回廊两侧草木竹林，并几株芭蕉点缀，再往前过了垂花门，便是小明晗的院子了。

　　明昭穿过回廊时，夜幕边缘已露出一抹浅浅灰白，下了一夜的雪此时才有了渐停的势头。

　　积雪压满枝头，有一黑色身影立于竹下，吓了明昭一跳。

　　借着灯笼晕开的光，她才看清这身影，像是白天捡回来的那个李九。

　　“你站在那儿做什么？”明昭素来泰然，经此一吓，开口时竟不自觉颤了声，“过来。”

　　郎中说他熬不过今晚，天还没亮，这人已经在府中瞎晃悠，倒是命大。

　　那人影晃了一下，不肯往前。

　　明昭举了举手中灯笼：“过来，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等了片刻，那人仍站着不动，明昭都怀疑他是不是冻僵了，才往那边走了一步，却见那人迅速后退半步。

　　明昭：“……”

　　明明应该是她比较害怕吧？！

　　莫名就有些郁闷，但想起昨日那人惨不忍睹的模样，明昭叹了口气，不再勉强，向着小厨房的方向走了两步，回头看他。

　　“我走前面不回头，你跟着我，总行了吧？”

　　事不过三，明昭心中暗想，他再不来，她就头也不回地走，爱吃不吃，明府又不是没别的朝食了。

　　却见那道身影微晃，继而往前走了三步。

　　仍是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明昭斜眼瞧他，真怪。

　　一路磨磨蹭蹭走到小厨房，那人便立在门外暗处，不肯进来。

　　明昭也不管他，自顾自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莹白皓腕。烛光摇曳，灯笼外的薄纱悄然投下一片朦胧灯影，随着她手中动作，蹁跹流连在肌肤上，恍若轻雾。

　　她先取了一小块里脊和姜，均切成细丝状，佐以酱油料酒、薄盐细糖，揉匀腌制。

　　明昭在小厨房里转了两圈，才寻到一只合适的小炉子，费力拽到门边。

　　靠近房门时，她偷偷瞥了一眼，果然，刚才还立在门口能看见半个身影的人，此刻又往后退了两步。

　　明昭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现在这样，真的很像个鬼，吓死个人！

　　明昭不再看他，转身拾了柴火，塞进炉灶内点燃。

　　她将洗净的砂锅摆在炉子上，砂锅内倒入适量水以及淘洗后拌了荤油的白米。然后翻出两只松花蛋，洗去外层泥巴后剥壳捏碎，也跟着放入砂锅中。

　　皮蛋瘦肉粥做法简单，只需将各食材依次放入煮至浓稠的粥中便可。

　　不到半刻钟，砂锅内渐渐传出气泡咕涌声，细密地冒出一个又一个小泡泡。明昭趁势放入腌制好的瘦肉丝，盖上盖子闷煮，算算差不多时间，掀开锅盖，下入青菜碎搅拌均匀，便完成了。

　　煮好的皮蛋瘦肉粥不比先前做的麻婆豆腐那般气味霸道，反倒像是冬日雪地一株黄梅，似有若无。

　　淡淡的米香混入皮蛋独有的香气，随着米粥沸腾时白雾，一缕一缕钻进周遭空气里，慢慢将雪地空气中的清冷感淹没。

　　考虑到李九才生了场病，明昭撒盐时减少了用量，最后放葱花作摆盘。

　　“我到底要请几次你才肯进来？究竟谁才是主子？”明昭虽然烦这些规矩条框，但必要时拿出来用一用，也很有效果。

　　门外，李九迟疑片刻，终于迈进厨房。

　　明昭给自己盛了一碗粥，背对着他，一小口一小口吹着气。

　　她不懂该如何全他的自尊心，只好顺着他的意思，不去看他。

　　其实换位思考，她要是这幅样子，也定然不愿意叫旁人瞧见。这样一想，她又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人奇怪的举动。

　　这一转身，明昭便也没有看见。身后的少年那双极黑且冷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背影，半晌才将目光微微向上挪去。

　　孝期未过，明昭并未佩戴过多的发饰，只在鬓边簪了一朵素白簪花。

　　她拖拽炉子那会儿，动作幅度稍大，那朵白花便歪斜了小截，落在她耳畔，似坠不坠。

　　少年伸手，似是想要托起那抹纯白，才抬起手，黑紫色冻疮痂印赫然跃入眼底。

　　他沉下眼眸，猛地收回手，紧紧攥住。

　　尚未痊愈的疤痕里便又渗出血来，他抬头看了一眼簪花，这一回白得刺眼，他低下头狠狠将血迹抹去。

　　再抬眼时，小娘子已然回过身，螓首蛾眉，肤如凝雪，一双灵得仿佛会说话的眼。

　　他从未见过江南烟雨，雾气朦胧，恍然间又好似已经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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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你退后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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