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识君》鹭缇

4、第四章

　　打开一看，纸笺上写着：此药可治百病，尤可治无耻之症，张狂之症，放诞之症，卑劣之症，缺德之症，丧心之症，欺人之症……

　　看到一半，他看不下去了。烛光下，他的脸黑得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把金胜叫来，再四问他：“你确定这是薛家送来的？”

　　金胜点头，“是啊，怎么了？”

　　“你没弄错？”

　　“不会错的，老爷下请柬的时候，已经说过不受礼，所以那天只有薛家的小厮送来这么个东西。怎么？这礼有问题吗？”

　　范龄洲沉着脸，“没问题。我就是问问，这东西我暂时收下了，这件事你不要告诉老爷和夫人。”

　　金胜疑惑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他又道：“没什么事了，你去吧。”

　　他把东西收拾好，便往上房去了。

　　连着几天，家里人多事多，一家人还没一起安静地吃顿饭。尤青恨不能把桌上的菜，都夹到范龄洲碗里，范英惠也难得在饭桌上，多了些话，问了很多战场上的事。范龄洲都捡那些无关痛痒的事来说。

　　说着说着，范龄洲突然问父亲，“爹，您这次请客，是不是把全村的人都请了？”

　　范英惠道：“都请了，这么大的喜事，我恨不能把全三马县的人都请了，可惜咱们家毕竟寒薄了些，撑不起这么大的场面。”

　　“薛家您也请了？”范龄洲问。

　　范英惠与尤青面面相觑，尤青问：“你怎么突然问起薛家了？难道你对薛家还怀有愧疚？”

　　范龄洲眼神闪烁了一下，“哦，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随便问问。”

　　“这次请了全村，总不能单落下他们家。”范英惠接过话道：“不瞒你说，我不但请了他们家，还请了媒人去给你提了亲。”

　　“给我提亲？”范龄洲惊愕。

　　点点头，范英惠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

　　当初范龄洲留下一纸家书，说要退婚，去了边塞，给他这个做父亲的，留下一堆烂摊子。不得已，他只好把婚事退了。

　　如今范龄洲载誉而归，按说不该去请薛家，但若请全村的人，却单单漏掉薛启文一家，似乎是有意给薛家难堪，但若是请了薛家，也像是故意给他们难堪。

　　当初跟薛家结亲，范英惠是十二分地愿意，跟薛家退婚，他又是十二分地不舍。他一想，正好儿子回来了，何不再跟薛家再续前缘，如此一来，两家的恩怨既能一笔勾销，他请薛家也顺理成章。

　　于是，他请媒人去薛家，又附上一封书信给薛启文，信上言辞恳切，全是些肺腑之言，他自认即便薛启文拒绝，也是心平气和地拒绝。

　　而且，于他而言，左右没什么损失，若事情失败，大不了还是这样，若是成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范龄洲哭笑不得，“爹，您为何非要跟薛家做这个亲家？难道除了薛家的姑娘，我就不能娶别人吗？”

　　范英惠道：“你娶谁？谁有薛家离得近，谁家的姑娘有薛家的姑娘贤惠？谁能比薛家更知根知底？”

　　范龄洲道：“您就为这个？可薛家离得再近，他们也不会再答应这门亲事的。”

　　尤青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不答应？你都听谁说的？”

　　范龄洲放下碗筷，冷静了一会儿，道：“这种事谁会答应！好马不吃回头，我已经辜负过人家了。薛家的姑娘，又不是没人要，难道非得我娶她不成。”

　　尤青道：“那你就错了，薛老爷是不答应，可薛夫人背后偷偷地答应咱们了。”

　　“此话怎讲？”范龄洲皱眉。

　　范英惠道：“薛姑娘这些年也没说好婆家，她娘心急，所以想答应我们的提亲。只是，薛老爷在这个村儿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他要面子，所以他不答应。如此一来，薛夫人就偷偷地跟媒人说，让我们再等等，等她说服薛老爷。”

　　范龄洲冷笑道：“薛姑娘既然这么好，为何还没说好婆家？她该不会……”

　　“婚姻之事，都是缘分。她跟别人无缘呗。”尤青打断了他。

　　“她跟别人无缘，难道跟我就有缘？”范龄洲又皱眉。

　　范英惠道：“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范龄洲冷笑道：“这么说，我还非娶她不可了？”

　　范英惠又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就安心休养，这事不用你操心。”

　　范龄洲默然，对薛家“送礼”的事，他只字未提，却在心里暗暗地盘算一些事情。

　　回屋之后，他又把小盒子打开，拿出纸笺仔细看了一遍。看过之后，他忍不住冷笑，把纸笺放回盒子里，把盒子放在箱柜里藏好。

　　他叫来了金胜，问：“你跟薛家的小厮熟吗？”

　　“不怎么熟。”金胜道：“我们跟薛家老死不相往来的，小的怎么会跟他熟呢。”

　　“那天他送礼来，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留什么话？”金胜若有所思地重复着，“没留什么话。”他反问：“少爷，出什么事了吗？薛家送来的东西有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范龄洲摇头，“我就是随便问问。”

　　沉吟了片刻，他又道：“我想见见薛家的小厮，你去想想办法。”

　　“见薛家的小厮？”金胜瞠目结舌，“您见他干什么？”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照我的话去做！”

　　金胜领命去了。

　　到了明天，天高日晶，却比前些日子凉爽了许多。一场初秋的雨，将夏日的燥气浇去大半。

　　青果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但也只能操持操持家务，出门放羊还有些勉强。

　　一大早，薛衍就肿着眼睛，随便做做针黹，饭也不曾出来吃一口。她昨晚哭了一夜，一夜几乎没能阖眼。薛衡来劝过她，青果来给她送过饭，但她仍旧高兴不起来，也没胃口吃饭。

　　到了下午，她照例去替青果放羊。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她今天去了另一片山头放羊。把领头羊拴在一块石头上，她便坐在石头上看着羊群。

　　她东张西望地到处看，生怕又从哪里飞来一支箭，又把她的羊吓跑。这一看，却看见一个身穿茶色襕衫的男子，怀抱着一只小羊，远远地向她走来。

　　是昨天那个人！

　　她怔怔地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近自己，警惕地防备着他。

　　他走到她面前，把怀里的羊递给她，“你的羊。”

　　“你找到羊了？”薛衍看看那只小羊，看它有几分面熟。

　　他点头，“嗯，找到了。我费了好多工夫才找到，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

　　他又把羊往薛衍跟前递了递。

　　薛衍并没有接过来，她道：“它现在不是我的羊了。”

　　他镇定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惊诧，“为什么？它本来就是你的羊啊。”

　　“可是你已经赔了银子给我，所以这只羊是你的了。”

　　那十两银子已经给了母亲，若是她要回小羊，那十两银子就得还给他。可是她没法还，母亲是个爱财如命的人，一只小羊和十两银子，母亲决计不会选择小羊。

　　他把小羊放到地上，小羊咩咩叫了两声，跑进了羊群。

　　他指着小羊微笑着道：“它还认识它的同伴。”话锋一转，他又道：“就算是我的小羊，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送给我？”薛衍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嗯！”他点头。

　　薛衍有些不解，“可是这只羊你已经赔给我银子了，我……”她支吾，“你赔给我的钱，我已经给了我的东家，我没法还给你。”

　　她只能这么说，若是实话实说，那太丢人了。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他道：“我没让你还，我就是把羊送给你，不要你的银子。”

　　薛衍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为昨天责怪他而愧疚。他不是坏人，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看看那只小羊，她走过去把它抱起来，小羊咩咩叫了两声，似乎不愿离开羊群。

　　回到他面前，她把小羊递给他，“公子的心意我领了，可是这羊是你花十两银子得来的，我不能要。现在小羊还小，顶多也就值个二两银子，等将来小羊长大了再拿去卖，差不多就可以卖十两银子。”

　　他看着她，忍不住噗嗤一笑。

　　薛衍涨红了脸，嗔道：“你笑什么？”

　　他立即收住笑容，道：“姑娘，我并没有买你的羊，我是赔给你的。我也没打算把这羊拿去卖钱。”

　　羊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话，又咩咩叫了两声。

　　薛衍把羊往他怀里一丢，“不管怎么说，这羊还是你的，我不能要。”

　　无奈地接过小羊，他道：“罢了罢了，既然姑娘不要，那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薛衍别过脸不去看他，她有点生气，方才他的笑里，分明带着几分戏谑。她怕他这十两银子花的冤枉，好心给他出主意，他却笑她。

　　他的眼睛在她的脸上逡巡了半晌，才道：“姑娘有绳子吗？可否借来一用？我想把羊拴起来。”

　　“没有！”薛衍扭头坐回了石头上。她把适才对他的改观，又改回来了。他是个不识好歹的人。

　　他又板正了他的脸，跟她辞了别，便抱着小羊走了。

　　目送他远去，薛衍以为他会离开，可就在她要收回目光的时候，却见他把小羊放在了草地上，看着它吃起了草。

　　看着这一幕，薛衍有种难以名状的感受。

　　早知道她就不把丢羊的事告诉母亲，如此一来，她既可以不用挨骂，又能把银子还给这个人。要怪只能怪她心急，怪她胆小，她怕母亲发现羊丢了找她算账，自己就先供认了。

　　可她转念又想，这怎么能怪她呢，要怪只能怪这个人，是他先射箭吓跑了她的羊。他找羊找那么久，一直不回来，谁知道他是找羊去了，还是偷偷跑回家去了。他多赔银子是他活该！她还受他牵连，白白挨了顿骂，含着冤屈呢。

　　再瞧一眼，他已经走了，人不见了。

　　回到家，刚把羊关进圈里，还没进院门，二福就来找她，鬼鬼祟祟地道：“二姑娘，范家那个叫金胜的小厮来找我了。”

　　“范家的小厮找你？”薛衍惊诧，“他找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