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沙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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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照顾Jeremy的这一个星期当中，有一天下午林西子实在走不开，没有办法去接Jeremy放学。因为这些天毕竟还是有些分心，她的论文进度被耽误了一些，而那天下午五点钟之前，有一门论文必须要交到老师的信箱。
当天早上，她八点钟送Jeremy去了学校之后，就回到自己系里写论文，就这样寸步不离地盯到最后，应该能在五点钟之前赶完；而Jeremy是三点多放学，她如果跑那么一趟，虽然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但是论文也就悬了。
无奈之下，林西子只好拜托陶睿知去替她接了一次Jeremy，让他把孩子带到办公室，让他自己玩儿一会儿，林西子交了论文之后就去接上他，再带他去医院，然后回家。
冬天的北方天黑得格外地早。他们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是清澈而寒冽的夜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浑圆的月亮，就那样远远地、小小地、亮亮地嵌在天幕里，月光苍白清冷。
上了车，小男孩儿坐在他自己的位置里，蔫答答地闷声不吭。Jeremy是长得慢的男孩子，这会儿的身高和体重还没有达到法律的标准，因而虽然只有他一个乘客，也不能让他坐在副驾驶位置，而必须要坐后座。
就着月光和偶尔迎面而来的车灯的光亮，林西子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有点无聊的表情，就逗他说话：“Jeremy，今天过得怎么样？”
Jeremy懒洋洋地抬眼看了看她映在后视镜里的眼睛，又低下头，含含糊糊地说：“没意思。”他好像在犹豫着什么，想了一忽儿，还是决定告诉林西子，“Sissi，那个人，他一点儿都不好玩儿。”
林西子有些反应不过来，想了想，才明白了：“那个人？你是说睿知吗？”她知道陶睿知的名字对美国人来说实在有些难度，也难怪小男孩儿记不住。
Jeremy点点头：“跟他在一起真没意思。Sissi，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林西子摇头道：“不，他只是一个朋友。”她为了让小孩子过了一个不太开心的下午而有些抱歉，便替陶睿知、同时也是为了开脱自己地，解释道，“Jeremy，他是博士，每天都有很多工作，很忙的，所以没有空陪你玩儿。我相信他有空的时候，也会是一个有趣的人，你说呢？”
Jeremy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当然并不能得出什么结果，但还是很友好地点了头表示同意，很给林西子面子的样子。
林西子抿着嘴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一心一意地看着前方。这是一个没在下雪的夜晚，天空里积着大朵大朵的厚云，月光清清楚楚地映着它们，夜空的拥挤和沉重都清亮清亮的，月亮像被拥在层层的棉花堆里，地面也被这棉花堆蔽得——坐在温暖的车子里隔着玻璃望出去，外面似乎无风亦无凉意，其实是冷得连风怕是都被冻住了。
公路两旁曾经郁郁葱葱的树林子，现在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枯干，能够透过它们一眼望穿茫茫无际的雪原。大概不需要多久，大雪又要下来了。林西子再抬眼看了看天上的云层，很有经验地在心里估摸着。
她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如果换成俞乐怀，Jeremy应该会觉得很有趣吧？
不管怎么样，俞乐怀是一个很会玩儿的人，无论在梦里梦外，林西子都知道。
在这年的春天还早的时候，有一晚的梦里，林西子带着俞乐怀去了密歇根湖。她自己大概其实也是同陶睿知一般沉闷无趣的人，并不会这么突发奇想，因为，几乎不会有人在这个时节去湖边的吧？她自己当然也没有去过。
所以，这样别出心裁的提议，只会是出自俞乐怀。
他们一路驾车而去，透过车窗就已经看见湖边的沙滩上堆着一带雪白的冰，而湖水在清澈的阳光下呈出一片油墨般的深蓝，一层一层的波浪翻卷着向岸边扑来，天空中则凝着小片小片薄薄的淡灰色云朵，美丽得那么不真实，好像站在近处看一幅巨大的油画。
下车的时候，便能感到气温那么低，透着隐隐灰蓝的空气触手冰凉。他们紧紧相拥着，慢慢在沙滩上散步，然后遇到了一面很漂亮的沙丘，有细细的流线痕迹遍布其上，风不断吹动着沙子一波一波地往下拂来，但因为是很小的风，一次只能吹起薄薄的一环沙，看起来反而像一抹一抹银白的阳光在曼舞。
林西子怎么也不能忘记，那一刻，她的心是那么快乐地不停在唱歌，很想找一首跟沙子有关的美丽情歌，但是仿佛只有下沙，哭砂，以及“爱情似掌心沙，我们生怕它变化，紧紧抓住却更流失了它”，都不好。而蓦然转身倒看见了湖水里一带窄窄的沙洲，上面停满了海鸥，他俩就笑了，一齐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个好。
在出发之前，俞乐怀给林西子带了一管儿泡泡，让她在湖边吹着玩儿。离开了沙丘之后，风大得把林西子长长的头发高高地扬了起来，他俩便只好背对着风倒着走，边走边吹出一串串七彩的泡泡。后来俞乐怀干脆懒得吹，而是把小环圈蘸了肥皂水之后，直接把它往身侧一伸，风就替他源源不断地吹出了更多四处飘飞的泡泡。
林西子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这么玩儿泡泡的，心里只觉得滑稽，滑稽得她不停不停地笑，越笑越觉得好笑，最后都快要笑喷了。他们还带了DV，或者并不是带的，因为那是梦中，什么东西都可以像变魔术那样，翻开掌心便已有了。于是，他们用那部DV拍了好几组video，清晰地记录下了两个人的笑声。
在那个梦里，林西子就那样地沉醉在三月的阳光里懒洋洋地想：多少年以后，我们的儿孙都还能见识到他们的祖父母这么年轻的笑呢，而那时我们在天堂里看着他们，是会幸福得再次笑出如此纯粹的快乐，还是感动得流泪？
——
地上有一个小坑，好像是在这个冬天里刚刚被冻实开裂的，因为在这个夜晚之前，林西子并不记得遇见过它。她的车子忽地滑过那个小坑，车里的人都被轻轻地抛了一下。林西子赶忙对Jeremy说对不起，然后悄悄叹了一口气。
梦终归是梦，幻想同现实的距离，也可以竟如生与死那么遥远。林西子暗暗摇了摇头，为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妄想。毕竟，俞乐怀再会玩儿又有什么用呢？如果真的是他，他那样不学无术绣花枕头，甚至根本不能指望他能用英语同Jeremy交流。所以，换成了他，Jeremy只会觉得更加没意思吧。
的确，俞乐怀学习太差了，差到不能指望他真的能像在林西子的梦里那样，陪她一起吟诵“关关雎鸠”。所以，在那个梦里，唯一真实的，只是林西子对于同沙子有关的情歌的那些想象。
天空啊下着沙，也在笑我太傻，你就别再追寻，看不清的脚印。
真的，俞乐怀甚至连大学都考不上。在高中毕业后，他就去当了兵，听说是汽车兵，因为他爸爸是师大车队的老人，至少能让他退伍之后回来顶替他的职位，所以将来的工作总算是不用愁了。
这些消息，林西子自然是在申请上大学之后回国过暑假的那个夏天听说的。那也许是所有人一生中最不平静的一个夏天，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分享着各自考上了什么学校、被什么专业录取，等等这一类的信息。
知道俞乐怀的归宿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林西子有些为他难过。她想起了自己临去美国之前对他说的那句话：“你，给我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掉！”
她无端地为此而觉得有些内疚，好像就是这句话让俞乐怀没考上大学一样。好像他是为了按照她的要求，从她的世界里消失掉，而连大学也不能上，因为大学的世界，多少也算是林西子们的世界吧？
那次回国，林西子没有见到俞乐怀。他没有去参加同学们的毕业聚会，也许正是因为他没有考上大学。对于师大附中那样的重点中学来说，没有考上大学的学生简直称得上凤毛麟角，俞乐怀大大咧咧了十几年，终于也知道了羞耻，知道了和这些同学们在一起，自己会觉得无地自容。
又或者，那个时候他已经到部队上去了？林西子并不清楚参军的人都是什么时候走的，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也许知道还是有人知道的，但林西子怎么会去向人打听俞乐怀的下落呢？那太奇怪了，太不……林西子了。
那天，在结束了同学聚会独自回家的路上，林西子竟然觉得心里有一点空荡荡的失落，而且这份失落，明明白白地指向的是俞乐怀。多么怪异！她明明再也不愿意见到那个人，百分之百地以那个人终于从她的世界里消失掉而欢喜庆幸，为什么现在又会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反面情绪呢？难道在被那个人折磨了这么多年之后，她竟然已经有了被虐强迫症？
林西子心里恨恨地鄙夷自己，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她努力扬着头让自己面露微笑心情愉快，好像这份快乐更多地是一种表演，不是对这个世界、而是对她自己的表演。她需要这种表演的抚慰。
可是，为什么她需要抚慰呢？她又不是那个没考上大学的人，需要的哪门子的抚慰？
她在脑海里忽然想到，如果她见到俞乐怀，俞乐怀会对她说：“你看，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你要我从你的世界里消失掉，我已经尽我所能。我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当兵，从此很难再有和你见面的机会，所以，就应该等于是从你的世界里消失掉了吧？”
一辆汽车从林西子身边掠过，“叭叭”地按了两声喇叭，林西子心里打了个突，才发现什么时候自己那故意高扬的脑袋又垂了下来，根本没有在看路。她一边走路，一边在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大概是一副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模样，就好像发生了什么很值得难过的事情一样。
而脑海里的俞乐怀还在接着对她说：“所以，你不用去美国了，回来吧，好吗？”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俞乐怀的声音却更清晰了，就好像她的脑袋是一个时好时坏的收音机，如果对它敲敲打打摇摇晃晃，或许反而会让它效果好一点。
“虽然我不能再见到你，但你在中国，好歹……我也能感觉到，你还和我在同一个世界里，不会遥不可及、遥不可及到要我绝望、要我了无生趣！”
林西子吓了一大跳。她无计可施，只好胡乱地哼起了歌，只为了有一点什么东西占住脑子，把刚才那些荒诞的想象驱赶出去。
——林西子，你是恬不知耻，还是自作多情？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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