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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六 ...

  •   (拾陆)
      府中不缺药材,顾阑呆在火烫的炉边半蹲着煎药,毒日罩头,顷刻便汗水汨汨,从额头、下颌淌落汇入颈中,濡湿了紫纹衣襟,发梢亦沾湿而卷曲。
      她有许久时日不曾为人煎过药了,自从生母苦汁灌入不啻千壶,终究还是撒手人寰之后。对于整个流程手都生疏了,却要在这样的情况下重新拾起。
      被蒙在鼓里的事,皆是甘宁告知的。原来早在南郡与曹仁争锋时,周瑜右胁处中了飞箭,箭头淬有剧毒,若宁心静神,则迟早无事;若不然,则必有大碍。好巧不巧,曹仁那厮亲自督帅,叫人去吴营前叫阵,敞开了怀儿地大骂,吴营中人心性但凡稍有不成熟的,大半都被撩火了。
      一触即发的危局中,从营后开始有士兵退开去两边,逐渐让出条道来。
      吕蒙副都督牵着匹高头骏马缓步而出,鞍上那位白盔银甲的将军目光如炬,虽面色苍白,威严却丝毫不减。
      那是吴营中人人尊崇敬爱,军魂所在的大都督。于赤壁一战中名扬天下的东吴名将周瑜,江东双璧之一的俊逸周郎,出征史上战无不胜,大破曹魏八十万雄师,扬名天下。
      这世间要么是敬赞他之人,要么是对立阵营的敌手。
      周瑜于马背上居高临下,目光微微逡巡过一轮。随后不过寥寥气定神闲之语,激得曹仁大为忌惮。原是因探得消息周瑜伤重濒死,才敢如此放肆挑衅,不料仅是不作数的谣言。曹仁愤恨一咬牙,现下这情况改弦易辙还哪儿有台阶下,只有撑死了战上一轮。然而得了周都督开口那几句,吴军个个热血昂扬,先前颓靡不翼而飞,军势滔天中几乎是一边倒。
      将曹仁赶得落荒而逃后,鸣金呐喊如百川汇流纳入耳中,振聋发聩、嗡嗡发蒙。吕蒙笑着转头去看周瑜,却见都督眉梢间悄然拢起一线,刹那间披甲之下病骨支离顿现。
      他一愣神的功夫,马上的人血色全无,眸光全黯,身子一歪栽倒下来。

      身体败坏成那样,他依旧坚持留在前线,亲手夺得了南郡。过了一段时日后伤口逐渐愈合,看样子似乎没什么大碍了,将在外,挂伤乃常事,于是回到吴郡便闭口未提及一字。故而军营朝堂上人人皆知朝廷新敕封的南郡太守已然伤愈,可顾阑却连他在南郡受伤都全然不知情。
      若仅至此,倒也罢了。
      顾阑急就急在,余毒未清,周瑜便又马不停蹄,一头扎入战术研究,制定方略,夜夜挑灯至三更,仍不甘罢休。那些残留的毒素由于他的不自惜,非但不消弭殆尽,反而不断滋生,沉浸通润入了血脉与神经,再入肺腑。
      发现伤口溃烂死咬着嘴不吭声,竹简上溅了血迹随手甩袖抹去,力难为继却不肯拂袖熄去一帐灯。一时间竟将所有人都瞒了过去。面对吕蒙的关心,四两拨千斤道是为小小伤寒。
      她早该察觉,前些时日他那样急躁地欲杀刘备而后快,不可能只是为了夺得荆州。以他的能耐,大可以徐徐图之,寻得破绽一举攻破,诸葛亮再厉害,军事战略上必不敌他。
      可原来……奈何至此境地。
      这许多年来种种,皆是他在无底限地透支生命。他不觉自己能活得长久,他胸臆中拟定的蓝图,只盼它得偿所愿得早一些,再早一些。能早上一日也好。
      数年之间周瑜竟完成了穷尽他人一生都无法做到的事,但依旧是,还不够。

      他当然不愿将这些藏纳好的心底事亲口吐露出来,甘宁道,他以他挚友的角度,和身为一名东吴将帅的身份,故得以大致揣测出大都督之所思所虑。
      为卒为将者,最大的愿望是杀敌报国,最期盼的归宿是山河长久,卸甲归田。
      最惧怕的则是——出师未捷,然身先死。

      (拾柒)
      热夏,没有蜜李甜瓜,只有手中一碗放出炉的汤药,色泽黑郁,苦味漫入鼻尖。把蠢蠢欲动的眼泪都熏退了回去。顾阑沉下呼吸,一手推开虚掩的门扉。
      踏入房间后一直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床榻上男人微微侧头而枕,露在被外的手指尖纤长而病态的苍白。顾阑方在案角搁下药碗,听得原本均匀的呼吸陡然急促、不规律起来,她慌忙奔过去,那双手削瘦极了,青筋浮出,骨节凸起,指端肉眼可见地起了痉挛,似乎是遭了什么难解梦魇。
      “醒醒!——”她心焦又踟蹰地搡了下他的肩,周瑜受到这微小影响,乍然挣脱噩梦——
      汗湿深衣。
      顾阑匆匆而去,又匆匆回来,冷水浸了帕子,替他擦去额头,脸侧,颈项中湿腻汗液。
      周瑜撑起了点身半靠在榻上,经过稍许调整,面上血色也恢复了些。
      看着他仰头将药饮尽,并微笑着举起空碗朝她示意,顾阑完全高兴不起来。
      “公瑾阿兄方才……梦见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周瑜并不隐瞒她,十分坦白。大约说话还有些费力,故而有些滞缓:“是让人有些坏了心情的事呢。剑戈铛啷相杀之声,我一生中都充满了这样的声音。正值四面楚歌之际,却骤然间遭切断了音信,预兆全无,再无听见片息。”他叙述得简洁,轻描淡写的口吻,顾阑的心却揪紧了。
      她垂下头,垂下眼睫,咬住不争气地颤抖的唇瓣。
      “别哭。”他无奈地低声哄道,以像她小时候那样的方式付诸安慰,掌心温柔。
      此梦昭示的,正是他身心牵挂至深之事。他怎可能抽身其外,袖手就此安心养病?
      天下三分,荆州遭夺,孙吴遭觊,那些失去的与未竟的——

      都是周瑜这个人执意背负的宿命,和无法弃离的责任。

      既如此,还有些压了太久太久的心底事,根本无需再去问了。甫一开始,他的承诺就是他能够真正给她的。原以为将孤身飘零,一辈子恐怕不久便会夭亡,他却拉起她的手,给了她久违的温热与亲情。已经是奢侈了。再多的,他给不了,她也要不起。她还记得那首记忆中的《长河吟》。她不善音律,初初接触却已是最好的。无怪乎后来者偏入不了耳。
      就如同周瑜这个人在她生命中出现得太早太早,所以顾阑才会变得这般贪心。

      (拾捌)
      那一段日子十分漫长难熬。好在他挺过去了,恢复了昔日周郎英姿神采。
      不久,他在他读了千遍万遍的地图卷轴上勾起一道干净果决的进军路线。简单明了,却叫人茅塞顿开,如他的琴艺那般,恰如神来一笔。
      进军巴蜀,并张鲁,与马超结援,据襄阳而谋图北方。眼光狠辣独到,前瞻性广阔,叫人不免拍案称绝。奏述于吴侯听之,至尊立时大赞并准其出兵,周瑜回府便立刻唤了顾阑来,刚叮嘱了一二句细致的,顾阑默不作声笑了笑,回头便去替他整装行李。
      一日后,周瑜领亲兵归去巴陵,与驻军会合,早作出征准备。
      顾阑在府门外目送他离开。
      披甲的身影轩昂,战袍裹身,在风中猎猎起伏,舞出一支恢弘战歌。

      (拾玖)
      “公瑾阿兄。别再打阿阑手心了可以么?阿阑好怕疼。”拧紧了小眉头,如夏尽后湖心枯荷,皱巴着整一张白嫩小脸。
      遭到这一请求的少年将眼前竹简稍稍放下一些,乌黑的眸在小姑娘脸上转悠了一圈,最后深深叹一口气:“那是因为你不好好读书,应该受到惩罚。”
      “我、我……实在不会嘛!”嘴角一扁,诡辩倒是自学成才,“不如公瑾阿兄教我学琴罢?”
      她心里早就打好了算盘。偶尔公瑾阿兄不捧着书读时,会执笔谱曲,案上摆一乌琴,信手拨弦,那曼妙曲子便轻尘一般飘了过来,好听得叫人发梦。
      然后就仿佛能梦见许多好吃的。
      想到这里不由嘴馋,顾阑舔了舔上唇,故作严肃地学大人那样咳了声。
      少年周瑜微阖起眼,怀疑的眸光在她脸上试图琢磨出一二心虚来,末了,他了然地勾了勾唇角。爽快利落地答应了:“好。那就从明日开始。”
      顾阑走时屁股翘得老高,瞧把她给乐的。
      不想第二日,她这朵小花苞还未能开成,便已经彻底蔫坏了。
      她那对不安分的小爪子,抓些小零嘴时无比灵活,放在琴弦上竟也无比灵活——上蹿下跳。结果弹出来的玩意儿,弄得周氏府上鸡飞狗跳。
      周瑜虽然才华惊人,少年老成,到底经历的事儿还少,架不住这哭笑不得之景。
      忍无可忍地从背后环笼过去,抓住作乱的小手。少年清润嗓音拂在耳畔:“视线跟着我走。”
      曲如长流,潺潺而逝,余音缭绕不绝。
      长河吟。
      还以为再听不到。

      夜阑静听,吹角吞戈。长波不溯,江山如旧。

      (贰拾)
      建安十五年,东吴大都督周瑜欲征巴蜀,半途染病,于巴丘病逝,时三十六岁。
      千载悠悠,他名长存。岁月俱流,他魂不灭。
      十一月,秋菊染霜,丹桂静开。周宅冷寂,少年寻唤着他小姨娘,人去房空,留书信一封。
      十一月中旬,长途跋涉后抵达巴丘。军帐犹在,缟素痕迹残留,中军大帐里一豆明灯恍然,依稀间仍是旧时人事。其实已纷飞离散。那人不释的书卷与简朴旧衣,是由她亲手焚烬落土。
      建安十五年最后一日。过得这日,今后种种,史书卷册上再无与他相关之载。顾阑于江边点燃一盏孔明灯,放入星夜天幕。天灯灼灼,照亮一方。
      建安十六年初日,顾阑坐船离开了吴郡地界,此身茕然。
      元月中旬,寻至叶孟颜隐居处。

      建安十七年,东吴大肆募兵。有一顾氏男子虽身量瘦弱,身手却厉害得紧,钢槊戈矛皆舞得虎虎生风。
      顾氏跟着打了几场战役,只偶受小伤,搭救了不少同伴,得了将军青睐,步步升迁。
      建安十八年,曹操举兵欲吞吴,东吴与之力战。一月之内,殍尸涂炭,血流漂杵,两军兵卒尸体堆叠如山。一人从中艰难攀出,虽身量矮小孱弱,较大的盔甲下血污重重,沾满了全身,尤其挣出尸堆的那双腿,血肉淋漓。剧痛剜骨钻心,意志却坚韧不败,终究还是逃出生天。
      魏吴对峙整整一月后,魏军才退兵。
      顾氏伤重,军医下了判定,他无法再上战场,惟有卸下战甲,寄了书信唤他家人来带走。

      来接他的家人应是他妻子,身形纤长匀亭,装扮少见的飒爽,比他高上些许,不再似二八少女那样年轻,但岁月待她显然十分眷恋。
      亲眼见到丈夫少了条腿,裤中空荡,她没有流下一滴泪,不悲不喜的平静安然。
      他坐在轮椅上,她推着他慢慢地走,两人都不曾回头,就此告别军营。

      等离得远了,叶颐忽然开口问:
      “把自己弄成这副田地,你的遗憾算已了了罢?”
      “……嗯。”良久,从轮椅里传来顾阑的应答。

      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就这么从岁月的罅隙里松落,突然间就没了那些心上颇沉的重量。叶颐深深呼出一口气,抬眼,云卷云舒,气清风朗。
      金戈铁马,峥嵘鏖战,英雄儿女情长。都该尽数落到了背后去,与她们再无相关了。

      至多身死灯灭之际,轻叹一句。
      惊转首,黄粱还梦否?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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