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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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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醉听弦戈入华胥,一枕黄粱恍如故。
(壹)
很多人赞叹说顾阑这个名字取得如何如何妙哉,想必见到她现在这副模样,都该瞠目结舌地挂下冷汗,恨不得从没说过这句话罢。
再要加上不忍卒睹地撇头不还。
顾阑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根本不能瞧,可她已经不在意这些了。为今之计,填饱肚腹才是第一要紧事。不若如此,命都饿丧了去,谈何在这搅腾得乌七八糟的乱世里复仇雪恨?
烤鱼香气飘出江面几里,炊烟都蒙到了眼睛。顾阑哭丧着脸,皱得愈发夸张了——快船走得摇晃,她肚里空荡,要吐也吐不出什么,一边翻江倒海一边又被馋虫勾引直咽口水。
她已经半月有余都没吃过顿饱了!
好不容易才屡屡虎口脱险,找着一丝半缕和那人相关的人物,央求了半晌后如愿上得了船——不想却是艘贼船,驶得这般快,在长江天堑里横冲直撞。
贼船的头子,简称贼头子,摇头晃脑大步跨进船舱来,身上铃铛亦随之大为震动,他蹲身冲仰躺在下的,浑身脏乱不堪的小乞丐道:“吃吗?”说着叉出一条冒着烟气的烤鱼。
“小乞丐”在这一刻蓦地生出无数力气,劈手抢断,抓着枝条吭哧吭哧啃起烤的酥脆焦黄的嫩鱼来。
贼头子点点脑袋,骄傲地问:“怎样?我江东之地物产丰饶,这江里鱼虾也是鲜绝天下。”
顾阑没空搭理他,眼都不抬,只顾埋头啃鱼。
因太急了,骨刺没吞着也划过了口腔内壁,戳到了舌苔,痛得顾阑紧阖一目吐舌吸气。
贼头子见状乐了,哈哈大笑,一边拍在顾阑瘦削的背后安抚:“别急嘛,慢慢吃好了,待会儿再帮你烤上一尾便是!”
这一拍的狠力敲得顾阑僵直了身躯,再无法动弹。
贼头子困惑她的反应怎全不似感激模样,低头凑近过去瞧。沾满了泥尘的脏污脸孔上,一对漆黑的水灵眼睛转溜着盯来,贼头子眨眨眼,愣。“咳、咳咳!咳!”——猝然爆发出无休无止的猛咳,鱼肉沫子十分不凑巧,喷了他满头满脸。
贼头子:“……”
贼头子其实并不是真的贼。靠岸了顾阑才知道,虽然这人确实因少时好游侠,得了个“锦帆贼”的称号,如今却是东吴声名赫赫的年轻将领,甘宁,甘兴霸。
甘宁提着顾阑后领就将她整个人提下了船,“你可真瘦呀,都没几斤几两。”
顾阑不满:“不然让你饿上半个月试试!”
甘宁:“啧,本来就是小屁孩一个。”
顾阑在跨江这一路上第无数次重申:“我、都、说、我、有、十、三、啦!”
甘宁按住她脑袋,贱兮兮地威胁:“再啰嗦,把你丢这儿,别想去见那谁~”
顾阑扁扁嘴,哼了一记便不吭声了。
甘宁将她提上马,不待她有所反抗立刻跨坐上去,“好嘞,乖乖的。我们走~”有力双臂将她牢牢固定于前鞍。拽起马缰,乌蹄上抬,朝天长长嘶鸣一声,往山道上驰策而去。
(贰)
以最狼狈的姿态出现在甘宁面前。因为他表露出和那个人有所瓜葛的意思,她便一路偷偷摸摸跟着他,不想原来早就被他识破。
“你说,你要见谁?”甘宁一脸不信,要求重复。
并非他耳力不好,实在是从眼前这个落魄如乞丐般的小姑娘,压根儿无法联想到那人身上去。
其实,那双点漆似的明眸并不是会说话。
可是这样看着它,似乎就被告知了什么。
这双黑眸的小主人抬起破烂的袖子一抹脸,顿现一道干净痕迹:“周瑜,周公瑾。”
(叁)
庐江舒县人氏,顾家幺女,讳阑。当甘宁向他灌输一通毫无逻辑的形容之后,周瑜的记忆里就意外地冒出这样一个人。
那年那时山色空濛,风起波澜,他与堂兄周晖二人游丹杨归来,走的水道,天光这般煦暖,惟侧耳聆听水声桨桨,一路缓行共醉山河,方不负这番春江丽色。
周晖颇有兴致地于舱外架起一炭炉烹茶,周瑜自己则躺在船舱里闭眸小憩。明艳日光遮挡在舱顶外,光移影动,凉荫落下的灰翳在他稚嫩脸庞上游弋。
他倒是悠闲,嘴角微翘,仿佛做了好梦。
周晖回头冲舱里枕着手臂的少年看了一眼,无奈地笑了,手中蒲扇扇火的力道愈发轻了些。许是不忍扰了他家瑜儿好眠。
船身原本四平八稳,叫周瑜睡得舒服。
猝然中却是一个来势汹汹的趔趄,仿佛一瞬间翻江倒海。周瑜忙跳起身来钻出舱门,余波的摇晃间还未来得及看清什么,就先听到了重物落水,以及他晖兄惊诧的声音。
那不过是个幼小的女娃。梳着两只羊角辫儿,当然现在是湿淋淋的好不狼狈。苹果脸憋得也像颗苹果,红得吓人。周晖将她从水里扒拉上来,女娃身量太小,颤抖起来令人揪心,间或因呛了水在猛咳。问她话也似是哑巴了,全然不愿开口吐露半个字。周瑜走过去,果然那炭炉及茶壶皆不翼而飞了,晖兄事后一定心疼无比。周瑜有些期待他届时的表情,只是眼下来不及想象,他缓缓躬身,掌心抚过女娃湿漉漉的额头,替她将黏在额头的乱糟糟的湿发捋开。
以指腹抹开她眼下所挂水渍,柔声问:“你是不慎落水了吗?你家的船在哪儿,嗯?”
女娃接连咳了两声,嗫嚅道:“小、小哥哥……”
周瑜眨眨眼,应了声:“嗯?”
这时候有一船只从右后侧方靠近过来,贵妇人惊惶不定地站在船头,焦急喊道:“阿阑!”
周瑜:“你叫阿阑呀。看,你母亲来找你了。”
周瑜不顾她身上黏湿,抿唇在她脑袋上揉了揉,“快去罢,下次别又在船上调皮了。”
“……”女娃愣愣点头。
周晖将她抱起,贵妇接过女娃,将她紧紧搂于怀中哽咽。
听那贵妇感激之余报了家门才知,原是舒县商贾大户顾家。
周瑜猜得不错,小顾阑确实够不安分,她是从自家船上失足落水的。
周瑜刚对着周晖懊丧的脸笑够了,转身欲回舱,便听得渐远的船里传来噼里啪啦一顿好打,伴着唬人的教训声:“还敢不敢了?!你要吓死人啊!就该把你关家里,再不带你出来了信不信!……”
女娃从咬唇抽噎到憋不住嚎啕大哭。
周瑜失笑,无视背后他晖兄义正言辞数落他的言语,矮身钻回舱中。
(肆)
自那之后,据说顾家终于一改往日不同士族往来的禁戒,开始有家族中人出入舒县周氏。
小姑娘一日日长大,常常捧着教书先生布置的课业跑来寻人,周瑜会替她耐心讲解。
可惜顾家阿阑天生是个皮的,静心读书于她而言委实是件困难事儿,好不容易才弄懂了前半截,周瑜一转头她便扒住了桌角兀自睡得欢乐。
顾阑不懂琴瑟之鸣,她也没那个天分。但每当周瑜摆出他的桐木焦尾琴,期待之色最是掩饰不住的便是她。
琴音是高山流水之作,锵玉鸣珰,长波清诉,顾阑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一副痴醉于音弦的模样。
待到周瑜在她圆润天庭轻巧弹指一记,她才捂着惨遭蹂躏的额头鼓起腮帮子,怒目瞪来,随后才脸红地发现自己竟又叫他瞧了笑话。
立刻眨眨眼坐了个端正,听后发落。
“阿阑听得很认真啊,到后来仿佛都睡了呢。”
“才、才没有……”声若蚊呐,明明该理直气壮的。
“知道我方才所奏是何曲么?”
她顿了一顿,随即老实地摇了摇脑袋。
顾阑是很认真地在听。她可能分辨不出弦中之境,但她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人所弹奏的曲子。也该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琴音。
虽然尽数她所听琴曲,也数不过一只手去。
“《长河吟》。拙作一首。”
阳春白雪,君子如玉。
他的侧脸逆着天光,美好得不可方物。唇角轻轻牵起,谦逊一抿。
长河吟,长河吟。
她默默复述了一遍,忍不住翘着嘴偷笑。
(伍)
“可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甘宁看着榻上擦干净了脸蛋,躺在被褥里呼吸沉沉的小姑娘,既然她是来寻公瑾的,那么也许公瑾知道?可周瑜亦是摇首,“恐怕是遇上了什么……变故罢。”
周瑜所料不错。
长时间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顾阑睡得昏天黑地,再清醒过来时已然是翌日午后。周瑜道:“我着侍女替你擦过身换了衣裳,瞧你,不然都认不出是阿阑你了。”
顾阑抱着被子不肯撒手,被角压住一半脸孔,闷声闷气道:“谢、谢谢。”
周瑜看着她扭捏的样子失笑:“阿阑这般客气的模样,这还是第一次见。”
被子又往上蹭了一些。
周瑜不再拿她打趣,虽然也许残酷,但有些事,还是得开口问清楚。
斟酌着措辞正要敛了笑意,顾阑却已自行开口。她的声音略轻,但足够周瑜辨得分明。
舒县顾家,曾经也是与周氏有所商贸往来的。但自从周母去世,周瑜变卖了周氏于舒县的宅邸、良田、商铺,招兵买马投奔孙策后,一别经年,身边也未曾传来来自故乡的消息。顾阑父亲几年前因病去世,顾家全靠顾母一人撑着,然而她一妇孺,怎知商道险恶老辣。眼瞧着顾家大厦将倾,危矣。初平元年时董卓挟汉献帝弃洛阳迁都长安,命大臣携家带口随行。其中不乏苟且偷安,德行伪恶之徒,在临走前诈取了顾家一笔,顾家因此遭褫夺房、地、田契抵债,商铺纷纷倒闭,强弩之末终被彻底拗断。
顾母泪如雨下,心内郁结难消。痛遭这等变故于她而言,同家破人亡无异。于是病来如山倒,不过一旬,人已撒手人寰,留下顾阑伶仃幼女在这世间飘零。
顾阑上面还有一兄长。
她兄长在洛阳做一小官,前几年还有书信源源不断送来,之后却是零零总总,最后干脆断了。顾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都不再给她念阿兄来信,母亲只推说你阿兄繁忙。顾阑曾见过她母亲人后偷偷拭泪,攥着阿兄从前寄来的,已然泛黄的书信。
拿最后一点钱财替母亲置办了一口薄棺材,想尽办法令她顺利落葬入土,忙完了这些后毫无身家的顾阑在投奔的远亲家忍气吞声待了三年,数月前终究是被彻底排挤出去,赏了几顿粗糠糙米后便被利落地赶了出来。无处可去的顾阑漂泊了几日,她记忆里能帮助她的,也只有数年前离家的周瑜一人了。
于是便出现了先前的故事。
顾阑诉说得简单,周瑜却完全能想象得到。这其中几多颠沛,几多流离,几多悲楚。
顾阑一双明眸澄澈如初,笑嘻嘻道:“还望公瑾阿兄不嫌弃阿阑。”
周瑜像少年时那样,抚摸着她脑袋,替她顺发:“不会。”
这并非承诺,却比承诺更叫顾阑眼酸。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