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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大旱 ...

  •   小男孩大概六岁的年纪,长相很清秀,只是比同龄的男孩都要瘦削上许多。

      他的衣服上打满了补丁,布料被洗得发白,衣服也不甚宽松,手腕脚腕处偏短因而漏出一大截皮肤。

      宝珠收紧了手,说道:“锅锅,你……”

      小男孩忍痛抓了一颗冬瓜糖塞到了她的口中:“我只能给你一颗。”

      宝珠含着冬瓜糖,咕哝着不知又说了句什么,见对方没反应,手又收紧了几分,裤兜里的瓜子因此掉落了几颗。

      小男孩反射性地一用力,扯回了裤兜,导致宝珠咚得一下屁股墩着地。

      他惊恐地后退了好几步,宝珠伸手够不到他,没一会他又藏到人影中不见了,宝珠撇了撇嘴就要哭。

      恰另一边,发现了异样的跛子朝这边走了过来:“宝珠,怎么了这?”

      小男孩又不知从哪里冒出头来,吓得把分得的所有零食都塞到了宝珠的怀中:“我全给你了。”

      他把裤兜内面翻出来,表示自己真的一贫如洗了,随后像只猴一样,三两步逃窜走了。

      紧随着他跑走的还有挨着他坐的另一个男孩,这个男孩比他大点,上供似的把自己的零食也塞到了宝珠的怀里。

      大男孩的长相就比较普通了,两人唯一相同的点是他穿的衣服也打满了补丁。

      大男孩拎起小男孩忘记带走的板凳,连同着自己的凳子,一溜烟也没影了。

      跛子来时,两人已都没了踪影。

      他抱起宝珠,替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几颗瓜子,又将她怀里的零食都塞到了她的衣服兜里。

      村里经常有人投喂宝珠,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宝珠咽下冬瓜糖后,指着男孩们逃窜的方向,激动地说道:“好好看的锅锅。”

      跛子没听清她的话,顺着她指的方向,也并未看出来什么。

      跛子顺手抓了几颗宝珠兜里的瓜子要磕,却被宝珠要了回来,她宝贝地捂住自己的衣服兜,又腾出手从跛子胸口处的小兜里掏出了几颗瓜子递给了他。

      跛子有点心酸,好家伙,闺女竟然也和他爹护起食来了。

      往后的几天,宝珠都蹲守在村口。中午给跛子送完饭后,也不惜得在队里玩了。

      跛子以为她喜欢看电影,就打听着别村的情况,带她去看了几次。开始时,宝珠还会兴高采烈,跛子坐着看电影时,她就站在他的膝盖上东张西望的,后来没几次,她就兴致缺缺了。

      小孩真是比女人还难以捉摸,跛子如是想。

      今年的天气很怪,足足一个月了都没下雨。转眼都清明了,仍旧一滴谷雨都未落下。

      才刚过了四月,天气就十分干燥。

      江面矮了,混了,井水也深了。跛子从齐岳村扫墓回来后,就用扁担挑着两水桶,准备去村里的蓄水池接点水。

      结果到时,那里已经挤挤挨挨地围了不少的人。

      跛子放下扁担,挤到前头看了眼。原来满满一池子的水已经被接光了。

      蓄水池六米深,五米宽,池底凿出的几个小洞能源源不断地流出山泉水来。

      玉河村四面无山,流出的水更像是和井水同理的地下水,但因为池水很是清甜,村里人便喜欢叫它们“山泉水”。

      蓄水池地处偏远,平日里大家都喝井水或者江水,不愿意来这边。于是,尽管池里是活水,因为没人打,表面堆积的树叶又没人清理,就显得不是很干净。久而久之,就更没有人关顾这里了。

      蓄水池外面圈着一个铁门,平日里也都是不上锁的。村里当初建它也是为了应对干旱等突发情况,源于偶然发现这泉眼的出水力比井水还要强。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还真就派上了用场。

      围着的人还在等着泉眼冒水,好歹接点水回去。跛子来得迟,就算排到今晚十二点,都未必轮到他,于是跛子挑着桶又回家去了。

      夫妻俩又试着打了点院里的井水,也只不过打出半桶都不到的水量。井水面下降到很深的位置,绳子实在是不够长。

      郑玉兰勉强做了顿饭,饭后跛子又去江里挑了几桶水回来,沉淀了一晚上,早上天才蒙蒙亮,夫妻俩舀了点表面的水洗了把脸,就挑着铁桶一起去了蓄水池处。

      郑玉兰月份大,跛子本不愿意让她跟着去,但郑玉兰不放心跛子一个人去,怕他和昨儿个一样,又空手而归。

      结果到时,蓄水池前又围了不少的人。都是趁着天还没亮,赶着来接蓄了一晚上的池水。

      可是今天,大家都被堵在铁门外,没人进得去。原来,不知是谁在铁门上落了把锁。

      大家吵吵囔囔的,都甚是气愤。谁还不是紧着觉不睡,一大早赶来接水的?可这人倒好,落了把锁直接把人锁在外头。他是要呼呼睡一大觉起来,还能第一个接够新鲜的水啊。

      “是徐婶锁的!”

      大家三言两语的已是揪出了“凶手”,纷纷义愤填膺地指责着对方的不是,但是,在场的十几人中,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当出头鸟。

      因为放水员那事,跛子一家本就和徐婶不对付,这下更不可能惯着她。

      郑玉兰一下来脾气了,“哐当”一声丢下了桶,一手扶着腰,一手指着锁放狠话:“我郑玉兰把话撂这了,明天我来,要是再有人敢锁门,往后大家也都别接水了,我马上去买三把锁都给锁上,大家一块渴死得了!”

      场面一度静止,跛子媳妇伶牙俐齿大家伙是知道的,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公共场合爆发。

      这事很快传到了徐婶的耳朵里,街坊邻里也不是吃素的,纷纷站队指责着她的不是。

      最初听到这事时,徐婶还会气势汹汹地狡辩:“天麻麻黑,你们就把水给打光了。我不给锁上,白天去的街坊们喝西北风去?我瞅着你们这些人也是自私得很!”

      “你太阳晒屁股了才荡悠悠地过去,可不活该喝西北风?”

      双拳难敌四手,且徐婶本就理亏。随着越来越多人指责她的不是,她只好灰溜溜地收回了锁。

      挑着水回去的时候,又被一颗石子绊倒,水洒了一地不说,还摔断了腿,因此少不得又明里暗里地被人嘲笑。

      由于大家去打水的时间不固定,有时扎堆去,后排的人往往空手而归;有时又没多少人,蓄好的池水都打不空。

      于是汪队长出面,按门牌号划分成十组,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十点均等排布,十点后铁门由汪队长亲自锁上,第二天五点他再打开。

      到点每户人家派出一人打水,全村一百多户人家,等分成每组十多人。早上五点的那波能打到最多的水,于是每天每个组别打水的点都向前推进一位,做到每组别都有机会轮到好点。

      于是,大家伙多少都能打到水了,很是公平也没人有意见。江水浑浊得厉害,实在没水用时,也会去打上几桶应应急。

      只是这天越来越燥了,倒不会很炎热,可就是一滴雨都不肯落下。

      春秧刚刚播种完半个月,正是需要加强灌溉,保持住水位的时候。可江面却越发矮了,高度缩减了足足有一半。

      为保证春秧顺利长大,队里不再允许村民来江边打水了,甚至雇了人,一天24小时在江边巡逻。

      大家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要闹大旱啊!

      尽管这样,一个星期后,稻田里的秧苗还是呈现出了萎蔫的样子。汪队长赶紧向镇上打了电报请示,镇上负责人又向上请示县里,一层层往上,最后市里下发了红头文件。

      说是京都的专家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届时会由专家下乡统一指导。

      跛子自留地里的菜也遭了殃,架子上的丝瓜藤和西葫芦藤都萎蔫了,长成半大的瓜勉强摘回家,手指长短的雏瓜就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掉落了。

      好在地里的大白菜都长成了,为避免其后续受干旱影响,跛子就全割了,大部分做成了泡菜,少部分放在阴凉通风处,近期吃完。

      这日,跛子又提了一大袋的河鲜回来,袋中大半都是田螺,掺杂几条肥美的黄鳝和鲫鱼。

      玉河村的人靠着江水生活,各家各户的饭桌上自然少不了河鲜了。每到河鲜旺盛的季节,每顿饭必然少不了几盘。

      只要撒网一个晚上,第二天拉起时准不少货。小到泥鳅,大到鲫鱼,各色河鲜应有尽有。

      只是打捞的人多了,加上没有禁忌,鱼苗也捞回家,河鲜难免告急,过渡打捞的后果是第二年河鲜产量都远不如前一年。

      于是村里也制定了和海里一样的规定——6-9月为“禁江”期,在此期间,禁止用大渔网捕捞河鲜。

      于是,这期间小孩反而成了捕捞的主力军。炎炎夏日,小孩们闲来无事,就会拿着不大的捞鱼网,整日泡在水中抓鱼抓虾。

      水性好的会游到江中捕捞,水性差的则待在岸边。干活玩闹两不误,到了傍晚时分多多少少都能提点货回去。

      跛子吃了放水员的红利,船上常年挂着个捞鱼网,每当行驶到鱼群丰富的地界时,他就把上衣一脱,拿上网跳下江中捕捞。于是,河鲜成了他家饭桌上的常驻菜。

      宝珠紧随其后,也提了一个小袋子。小袋子里装着水,水里游着十几条泥鳅,身形肥硕,每只起码有两根手指粗。

      跛子给她做了个小木盆,平日里她抓到些小鱼小虾,都喜欢往里养。往日她自己能抓住的多是小拇指大小,今日这些大货自然是跛子帮她抓的。

      结果,她才刚要将泥鳅放下,就发现盆里养着的玩意都不见了。

      “我的鱼呢!”宝珠大叫。

      “可不就在这。”郑玉兰指着餐桌上的一盘菜说道,“猪油炸完香喷喷的,可以多配两碗饭了。”

      跛子叹了口气,指责道:“好端端你把孩子的鱼给炸了干啥?屁点大的东西,光霍霍油了,完事不够塞牙缝的。”

      “我乐意!”郑玉兰系上围裙,收拾起跛子带回来的河鲜,“就知道往家里搞些鱼呀虾呀泥鳅的,也不惜得换水,每天翻白肚的贼多,恁臭恁臭的。亏得我给她换了几次,要不然早就死绝了。我看她不是在养鱼,是在养小鬼。炸了好啊,这香味可不比那死鱼味道好闻?洗澡吃饭都成问题了,还霍霍水养鱼!”

      小木盆不过比脸大点,能耗多少水?天气燥热,郑玉兰大着肚子,脾气也跟着火爆起来了。跛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叮嘱她下次不能再这么做了。

      事已成定局,跛子只能安抚闺女,说是明儿个给她抓更多的鱼回来,又帮她把泥鳅放到木盆里蓄好水,宝珠这才不闹了。

      宝珠不愿意吃自己养的小鱼小虾,各种花样的河鲜也都吃腻了,丝瓜和葫芦瓜更是一年四季常吃的,满满一大桌只有醋溜白菜勉强吃得下。

      宝珠可怜兮兮地说道:“爹,我想吃猪肉了。”

      小东附和道:“爹,我也想吃!”

      跛子说道:“明天我去老王那买两块。”

      郑玉兰呛声道:“前两天不是刚吃过的?家里是有金矿吗?一个个张口闭口就是肉,这一桌菜撑不死你们!”

      放水员的工分高,几年下来,家里也囤了点积蓄了,于是跛子隔三差五都会买点肉回来,家里吃的也都是白米饭,郑玉兰经常因此责怪他浪费,跛子却乐得孩子们吃得开心。

      宝珠随便扒拉了两口菜,就抱着饭碗跑出去了。家里见怪不怪了,也没管她。

      宝珠悄悄跑到高家宅院的天井处,朝一个方向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就招来了个同样抱着饭碗跑出来的小女孩。

      这女孩碗里装的是“番薯饭”。

      番薯容易种植,产量高,一年还能种植两三波,于是,普通人家大多都种。为了防止番薯霉烂或者虫蛀,多会加工制作成番薯米,如此能至少存放两三年。

      生产队里也另外腾出了十几亩地专门种植番薯。福平省沿海,夏季常有台风侵袭,有时受台风影响,水稻减产严重,秋收时上交完公粮,分到每户农民手上的稻谷就不多了。那时候,番薯米就成了农民的主要口粮。

      寻常年份,好些人家也不舍得吃白米,便会将分得的稻谷换成更多的番薯米回来。虽然口感没有白米好,但至少饿不着了。家境好点的人家,则会留下一点白米,混着番薯米一起煮。

      宝珠记事起,她家吃的就是白米饭,像她家这般的,还是少数。家里人喜欢吃白米饭,可她却觉得番薯饭别有滋味,特别是芬儿她妈煮的,香甜软糯还能拉丝。

      芬儿家吃不起白米饭,稀罕得很,于是三个月前,两人一拍即合,瞒着各自的父母,时不时地换着饭吃。

      仿佛八路军地下会面般,两人躲到一处偏僻的死胡同里,速战速决地吃完了饭,随后换回了碗,先后一步回了家。

      又是半个月过去,天公仍是一滴雨都没给下,许多人燥得都流鼻血了。

      江水愈发枯竭了,眼瞧着浇灌三百多亩的稻田费劲了,秧苗也更加萎蔫了。收成就是命,村民们着急,就想着找来大仙做法,被汪队长直接拒绝了。

      科学民主的现代,怎么能搞这些封建迷信?

      三天前省里的红头文件倒是下来了,说是要“人工降雨”。可雨靠老天爷下的,怎么人工?难不成举着根水管往天上浇?那不还得先有水?

      汪队长搞不明白,等了好几天,帮忙“人工降雨”的专家也还没来。

      靠近玉河村的江水处在上游,还勉强够灌溉。可越是下游,江水就越是枯竭。

      眼瞧着下游稻田的秧苗就快要不行了,汪队长只得组织起村里所有的壮劳力,连夜赶往下游,用锄头深挖江底,倒还真挖出了点地下水。

      大伙都很是兴奋。于是,在江边扎起了帐篷,为赶进度大家伙夜里干脆住在此处,好几日都没回家,总算把将死的秧苗救了回来。

      跛子负责灌溉,自然也开着船跟去了。

      出发前,宝珠吵着要跟去,跛子只能给她买了一大包零嘴,并且许诺她回来后就给她抱只奶狗养,宝珠这才罢休。

      奶狗是宝珠念叨好久的,但是因为郑玉兰不允许,觉得养着浪费粮食,就一直没养成。

      村里人心惶惶的。因为家里的青壮年都离了家,夜里大家都早早地躲回了屋里,将门锁好,再用块石墩子堵住门,以防夜里闹了贼。乡村里这种事本就不少见。

      是夜,郑玉兰如常锁好了门,招呼着三个孩子睡觉。结果睡到了半夜,宝珠忽然发了高烧,直嘟囔着口渴。

      郑玉兰被吵醒了,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温后吓了一跳,很是滚烫。找了一圈没找到水,这才懊恼今晚忘记带水进来了。

      外边黑漆漆的,除了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就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了,跛子不在,郑玉兰不敢这个时候出去烧水。

      现下终于懊悔没养只狗了,跛子不在的时候,有只狗看家起码能安心点。

      倒是宝珠自己不知道从哪里翻找出了一颗梨,邹巴巴的,显然滚落在角落有些时候了,汁水不多,但解了燃眉之急。

      郑玉兰把宝珠抱在怀里哄,又把冬天的棉被拖出来裹住,捂了大半宿出了不少汗,总算是退烧了。

      待得天蒙蒙亮,外边有了邻里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的时候,郑玉兰赶忙出去烧了壶水,隔着凉水降温后,叫醒宝珠给她喝了一大杯。

      结果这时,外边忽然起了好几响大炮声,就像抗战电影里播放的那样,震得大地都在颤。

      醒的没醒的人家全部冲到了屋外,大多衣衫不整,皆被吓得惊慌失措。

      不多时,汪队长的爹老汪就敲着铜锣,拿着喇叭奔走相告:“要打战了!都麻利地收拾行李,带好小孩,躲到齐岳的山里。”

      福平省沿海,位置又特殊,常年都有这样的谣言传来,但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像今天这么大的动静还是这么多年来的头一遭,人人都吓得面有土色。

      郑玉兰听清了话,愣了几秒后,又被震天响的铜锣声拉回了神。随后立刻冲回了家,简单地收拾了点行李,招呼着三个孩子很快跟上了大部队。

      有些人家甚至连锅碗瓢盆都带上了,郑玉兰肚子不方便,只把家里的钱财都揣在身上,带上好几提礼饼,又抱了一床棉被,双胞胎背着的书包和宝珠的小竹篓里也都塞了点零碎的小东西。

      已经有人去通知还在挖江的江队长他们了,跟着走的妇女老人们也就稍微放了点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大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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