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英雄之时雨静飞尘》清水岸边

64、番外：共享余生

　　雷纯是在密道里见到苏梦枕的。
　　那时候的他，消瘦孱弱，声声咳嗽如同重锤，一一敲在她心上，让她双腿钉在原地，一步也不能上前。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是那个傲然而立，肆意张狂的少年了呢？
　　大约，是苏伯父去世的时候。
　　大约，是父亲死在他手里的时候。
　　大约，是她哭着同他恩断义绝的时候。
　　可无论是那一刻，她眼中的他，都是那样的桀骜强韧，从未像现在这般，这般……
　　雷纯不敢往下想，她不敢，不敢想虚弱、病态甚至是濒死这样的词汇，套在他身上。
　　那既是轻视，更是辱没。
　　“你来了？”塌上的苏梦枕眼睛依旧闭着，声音喑哑羸弱。
　　雷纯闭了闭眼，将心中的情绪尽数压下，良久才开口道：“你早知我要来？”
　　“不，”苏梦枕缓缓睁开眼，望向雷纯，眼中满是眷恋、不舍，仿佛在回答雷纯，也仿佛在告诉自己，“这密道与你那里是相连的，若有人进来，你定然会知晓。所以当我进了这里开始，每当有人来，我都巴望着，是你。”
　　雷纯呼吸一滞，刚被她压制下去的情绪，又尽数翻涌上来，排山倒海般将她整个人吞噬，淹没，让她透不过气。
　　雷纯克制住自己扑到他床边的冲动，在床前桌边坐下，若无其事的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缓声道：“你若早这般想，我们也不至于如此。”
　　苏梦枕苦笑一声：“你怎知我未曾想过？若存心论，我是如何你早已知晓，可若就事论，江湖之事，波谲云诡，从不由我也从不由你。时至今日，连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
　　雷纯轻笑一声，仰头掩住眼中的泪，“是啊，世事无常，若早知你我会走至今日，我情愿我们之间从未开始。”
　　她心中阵阵绞痛，她恨，恨他，更恨自己。
　　“可我却觉得，能与你相识相知，即便再疼十倍，也是值得的，”苏梦枕笑着，看着雷纯，只是他笑的那样渺远，仿佛随时都可以消失一样，“纯儿，未曾错过你，是我今生之幸。”
　　雷纯眼中的泪终于滑落，她背过身，抬手狠狠地擦掉眼泪，不想让苏梦枕看到，更不想让自己知道。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半晌，雷纯淡淡开口，而后她便大步离开，仿佛从未来过。
　　苏梦枕怔怔的看着那离开的黑色背影，目光贪恋的、留恋的锁在她身上，直至那身影彻底消失。
　　“公子，为什么不告诉她？”杨无邪从偏厅出来，看着床上的苏梦枕，欲言又止。
　　“告诉她又有什么用呢？”苏梦枕笑道，“告诉她，我便能多活一天么？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公子，江姑娘送来的同生蛊，你就……”杨无邪再次开口，却被苏梦枕打断。
　　“此事不必多说。”苏梦枕咳了一阵继续道，“我已经是将死之人，又何必再拖上一个？况且，每月饮血过活，与牲畜何异？如此活着，还不如死了。”
　　“可是公子，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杨无邪还试图在劝，却被苏梦枕的咳嗽声生生打断。
　　杨无邪叹了口气，终于不再劝了。
　　雷纯离开密道，便见下属候在门口，雷纯面色一沉，眼神微抬，恢复成了往日那个倨傲冷艳的六分半总堂主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总堂主，那姓白的又来了，现下正在堂里拿着蔡相的印鉴，您看……”那人欲言又止道。
　　雷纯冷冷的喝道：“这么点事儿都办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那白愁飞不过是仗着是蔡相的女婿在这狐假虎威罢了，六分半堂他想插手，他也配？”
　　“可是蔡相那边……”那人刚想继续说话，便见雷纯眼刀飞了过来，便悻悻闭嘴退下。
　　雷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白愁飞这个人实在是太难缠了，每次出手几乎都能踩准她的痛点，让她喘不过气。若不是如此，前日她也不会约着江微雨去凤麟阁，试图从她那边找到突破。
　　她原以为掌握了霹雳堂，从楚河回来，就会成为蔡京的左膀右臂，这样她就有机会能将六分半堂死死地掌握在手中，哪里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千算万算也不曾想到，江微雨竟然会是蔡京的女儿，这个半路出来的白愁飞竟然一跃而成为了蔡京的亲信。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到头来竟输给了那可笑的血缘关系。
　　说到底，还不是她这个义女，不如江微雨那个亲生女儿吗？
　　雷纯再度睁开眼，目光多了几分凌冽，不就是个仗着关系上位家伙，这种手段，她素来不齿，时机差不多了，也该让他试试自己的手段了。江微雨那边，她已经找过了，作为朋友，该有的诚意，该做的事，她都已经做到了。既然她想不管，那便只有她自己出手了。
　　“沫儿，你去密道里，有什么消息随时告诉我。”雷纯对守在密道口的婢女沫儿说道。
　　“是！”沫儿应声行礼，望着雷纯离开的背影，也是无奈叹息，自从总堂主死后，小姐便把一切都背在了身上，那样子连她都看着心疼，可是小姐又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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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纯处理完白愁飞弄出来的麻烦，已经是傍晚，她负手面对西陲的落日，面上表情一分不露，内心却说不清又怎样的挣扎。梦枕憔悴的面容和父亲死前的样子，交替出现在他眼前，如蚀心跗骨之毒，咬的她不得安宁。
　　“小姐！小姐！”沫儿的声音慌乱，从远处赶来，雷纯听得心头一跳，立即转身问道，“怎么了？”
　　“小姐，您快去看看，苏公子他……他……”沫儿跑的气喘吁吁，确实连一句话也说不全。
　　雷纯提起裙摆，便往密室奔去，一颗心脏悬在半空，无处安放，曾经被她深埋在心底的，江微雨的那句质问，骤然在耳畔响起。
　　“你如今对他又爱又恨，都是因为他还在世，若有一日，他离开了，你有当如何？”
　　她原以为那一天会很远，他们之间，也许还有机会，却没想到近在眼前。
　　梦枕，你不能死，我不允许，你便不能死！
　　她慌乱的挣扎的扑倒密道口，却怎么也打不开，往日冷静自持的六分半堂总堂主早已消失不见，最后还是赶上来的沫儿帮她打开了密道。
　　“梦枕！梦枕！”雷纯扑倒苏梦枕床边，看着那昏迷的人，泪便止不住的留下来，她恨他，却更爱他，如今她才知道，自已也离不开他。
　　她不敢想象，没有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雷姑娘。”杨无邪见雷纯前来，默然叹息。
　　雷纯听得杨无邪呼唤，哭声渐渐被压制住。抬起头，心中似乎做了什么决定：“沫儿，把我之前交给你的东西拿来。”
　　沫儿连忙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药丸，交给雷纯。
　　雷纯拿着瓶子倒出其中仅有的一粒药丸，便要往苏梦枕嘴里塞，杨无邪见装，连忙拦住问道：“雷姑娘，你要做什么？”
　　“救他的命！”雷纯望着苏梦枕的脸，柔声道，“只要梦枕吃下他，他就不会死，我们也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
　　杨无邪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擒住雷纯的手腕道：“雷姑娘，不可！”
　　雷纯将手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厉声道：“有何不可？为何不可！如今金风细雨楼已经被白愁飞抢占，苏梦枕不过丧家之犬，只有依附于我他才有活路，才有夺回金风细雨楼的机会！即便是这药吃下去会变成我的傀儡，那又怎么样？只要是能和我在一起，梦枕不会介意的！”
　　“可是雷姑娘可曾想过，公子一生桀骜，今刻为了求生变为傀儡，苟活于世，若是公子醒了，他如何面对这些？怕是到时只有死路可走了！”杨无邪急切道，白愁飞与公子的布局，此刻还不适合告诉雷姑娘，他如今，也只能用这样隐晦的方式，去劝服她了。雷姑娘与公子的感情，他一直看在眼里，相信雷姑娘也一定会为公子好好考虑！
　　雷纯沉默不语，只看着床上昏迷的苏梦枕。
　　杨无邪叹了口气，拿出了江微雨送过来的同生蛊道：“雷姑娘，我知你与公子情谊，莫说是吃了药会变作傀儡，即便是七窍流血而死，你若是让公子吃，公子便一定会吃。为了你，公子死都不惧。可公子自己的想法呢？雷姑娘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你看，这是江姑娘送来的同生蛊，以阳蛊之血滋养阴蛊，便可保身中阴蛊之人不死，可即便只是每月饮用一碗血，公子都不愿，何况是成为傀儡呢？”
　　雷纯接过同生蛊，哪知沉寂多年的同生蛊，在接近雷纯之后，竟有隐隐复苏的迹象。雷纯眉间微蹙，便翻看起同生蛊旁边那些书来。
　　杨无邪终于松了口气，他相信雷姑娘，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拿料他刚放下戒备，便见雷纯倏地拿起两只蛊虫，按照书上的方式，直接将阴蛊引入苏梦枕体内，阳蛊则引入自己体内。也不知为何，那原本沉睡的蛊虫竟然分外活跃，即便是杨无邪身负武功，也没能阻止雷纯。
　　“雷姑娘！”杨无邪惊诧的看着雷纯，又看看床上因为蛊虫入体艰难地佝偻起身体的苏梦枕，痛心道，“雷姑娘，你怎么……”
　　“怎么了？”雷纯干脆利落的打断了杨无邪的话道，“这样他就能活，有问题吗？”
　　雷纯抓着苏梦枕的手，哪怕他因为疼痛死死握紧她，在她纤细的掌中留下红色的抓痕，她也不曾放开，而是拿起手绢，轻轻地帮他擦掉额角的冷汗。
　　“这同心蛊，甚好。”雷纯看着苏梦枕的脸，对着杨无邪道，“你说的对，我可以让他做我的傀儡，我可以让他此生只能围着我转，可我防不住他自杀。有了这同心蛊，他就不会自杀了。他可以去死，但是他不愿我同他一起死。”
　　雷纯放下手帕将手贴在苏梦枕脸颊，眷恋的抚摸，语气分外温柔，却又分外冷静道：“梦枕，我们曾经相爱相知，又相离相恨，我们注定是要互相纠缠一辈子、折磨一辈子的，即便是死，我也不能让你，逃出我的手心。”
　　杨无邪默然看着这对怨偶，暗自叹息，可到底公子的命是保住了。在他看来，雷姑娘也是有转变的，可是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能解开心结，互相谅解，便不知道了。恐怕这辈子，他都不会见到公子成亲了。
　　半月后……
　　“结婚？”杨无邪目瞪口呆的看着身体日渐恢复，笑的温文尔雅的苏梦枕，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对。”苏梦枕点头，肯定道，“纯儿今日问我，敢不敢娶她，敢不敢与她就此互相折磨，互相怨怼，过活一世。我说，我甘之如饴。”
　　杨无邪：“……”莫非是你们小夫妻之间的情趣，我不懂？
　　十里红妆，嫁衣云裳，她被他牵着，如坠梦境。
　　幼年街巷，他护她一时周全。
　　往后年岁，她与他共享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