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英雄之时雨静飞尘》清水岸边

63、番外：山茶花开

　　当被兵刃贯穿咽喉的时候，蔡京诡秘一笑。
　　到底还是被他算中了。
　　金风细雨楼要对他动手的事情，他有所察觉，苏梦枕卧病在床，白愁飞好逐名利，王小石宅心仁厚，金风细雨楼里谁会来刺杀他，一目了然。
　　可只要他动手了，他和江微雨之间必然会生出嫌隙，便是他不想，他们之间迟早也会分道扬镳。亦如曾经……
　　白愁飞那样的人，归根到底，和他是一样的，断不是良人佳偶，纵使他丢了命，可这一局终究是他赢了！诸葛神侯那么喜欢多管闲事，想必一定会帮她择一个更好的夫婿，她这一生，都会过的很幸福。那他便也没什么牵挂了，飘零半生，富贵半生，他这一生，足矣。
　　蔡相嘴角带血，目露嘲讽的顺着剑刃看过去，那执剑者的脸骤然出现在他眼前，他不由得瞳孔骤缩，这个人，怎么会是他？
　　那人眉若锻剑，目若寒星，一派忠正廉义之相，不是王小石，又是谁？
　　而预想中那个白衣身影，此刻正站在王小石身后不远处，手持一黑一白三棱短韧，面带讥诮的看着他，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你一定以为，我野心勃勃，最好名利，动手杀你的人，一定会是我吧？”白愁飞见蔡京的表情，便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他漫不经心的旋转着手中的短韧道。
　　蔡京死死盯着他，却不知是因震惊还是因咽喉被贯穿，一句话都未说。
　　“我是喜名利，”白愁飞将短韧入鞘，双手抱臂上前道，“可有些事，她即不喜，我也可以不做。我，永远不会成为你。”
　　蔡相看着眼前坚毅果决的少年，只觉恍惚，眼前阵阵泛白，鼻尖仿若嗅到丝丝山茶花香……
　　“元长……”少女悠远的声音如泣如诉，仿若在耳边，又仿佛相距万里。
　　“云儿……”蔡京唇角轻启，似悔似幻，他仿佛看到那一身红衣，腰间系着软鞭的少女，正望着他，巧笑娉婷。
　　与她相遇，是在那个闵地岭上的小村庄，很穷，也很偏远，好在岭上，有许多娇艳欲滴的山茶花。
　　平时无事，他总愿带着几本书去那里看。
　　他总觉得，他的人生不会永远窝在这里，总有一日，他会走出这里，去到京城，去到高处，把这里那什么劳什子媚上欺下的县令、那狗仗人势的富户、那沆瀣一气的衙役，通通一脚踩到泥里。
　　那日，他才行至花边，便听得阵阵破空声响，他听得出来，定是有人在此练武，那声音与隔壁武馆师父练功时，别无二致。直听得他胆寒心惊，是哪个狂人在此？那娇媚的山茶花，如何经得起这般对待？
　　他急行两步，只未曾想，他往后余生中最美的、最留恋的画面，便这样毫无预兆，硬生生撞进他的眼睛。
　　姹紫嫣红的山茶花从间，一个红衣少女衣裙翻飞，墨色长发如瀑如缎，只配一支素银簪子，软鞭在她手中仿佛一条鲜红的丝带，柔美的划过花丛，却未伤一片花瓣。风过，群芳低首，只留那鲜红的衣裙与明媚的笑脸，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那伴着破空声的鞭尾仿若搔在他的心上，纠缠着杀意与魅惑的美感，是他从未见过，从未能触及过的……
　　那一刻，他像是个贪婪的寻宝人，只想得到她，占有她，将她像珍宝一样藏起，不让任何人瞧见。
　　少女转身，宝石般的眸子对上他的眼，让他自惭形秽的低下头，脸却红了半边。
　　少女见有人来了，便停下了动作，鞭尾一个不慎，将一枝花苞拦腰折断。
　　“呀！”少女蹲在地上，两道秀眉轻轻蹙起，懊恼叹息道，“我这鞭子，怎的总是控制不好收势呢？不应该在这练武的。”
　　他不禁失笑，缓步上前，捡起地上那拇指大小的花苞，在少女惊愕的目光下，将它簪在她发间的银钗旁，银色的流苏发钗配上点点粉红的花苞，一静一动，相得益彰。
　　而后他慌忙后退两步，恭恭敬敬行礼道：“小子无礼，还请姑娘勿怪，我……我只是觉得，这花既已折断，不如簪在姑娘发间，倒也不负它，来这世上一遭。”
　　少女抬手摸了摸发间小小的花骨朵，并没有介意少年略显冒失的举动，笑道：“我怎么没想到?你真聪明。”
　　见她笑了，他才终于放松下来。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见她叹惋，便心中不快，手下便先一步行动了，等到花落鬓边，他才懊恼想起，自己如此做法颇为唐突，连忙行礼道歉，平日的温厚儒雅分毫不见，慌张的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幸好她如此豁达明朗，并不怪他。
　　“我叫江素云，素手纤纤的素，云卷云舒的云，你叫什么？”少女开口问道，那双眼睛专注的看着他，纯净明媚，一如之后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
　　只是他从未想过，那双眼睛，也会有一天愤恨的，失望的，冷漠的看着他。
　　那山茶花丛中的女孩儿，他一生所爱，在成为他的妻，为他生了和如她一般可爱的女儿之后，在他以为他们可以这样幸福的走一辈子之后，她红着一双眼睛，拿着一叠文书，就那样望着他，泪水蓄满她的眼睛，那份明媚笼的雾蒙蒙的。
　　“是你做的吧？”她问道，“我的父亲，我的族人，这件事情都跟你有关吧！”
　　她从未如此歇斯底里，从未如此疯狂失态，如乱风中摇曳的山茶，热烈脆弱。他上前抱住她，却被她狠狠推开，摔在地上，后背重重地地撞在身后桌腿上。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眼中泪水不断滑落，却依旧坚决的倔强的看着他，声如泣血。
　　他站起身，抚了抚衣摆，并没有回答。
　　他当然知道。他官位不低，那些人背后动的手脚，做的脏事，想要完全绕开他根本不可能，可这一次，他没有阻止，也没有提醒平武侯，放任那一切的发生，甚至，还悄悄推了一把。
　　他不甘心。
　　若不是他向上谏言，平武侯哪里有现在这般清净闲适的日子，哪里会受这样的敬仰？
　　若不是他虚以委蛇，平武侯那个刚烈的性子，早就不知道惹了多少祸事！
　　若不是他左右逢源，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平武侯避不开的官司，躲不掉的政敌！
　　可这样尽心尽力的他，为什么在平武侯的口中就只能得一个“巧言善思，忠勇不足”的评价？为什么在平武侯家宴永远只居末席，为什么永远得不到平武侯的正视，为什么永远只能匍匐在那群人脚下？
　　明明他的官位是他们中最高的，他的能力是他们中最强的，他的手腕是他们中最狠的！
　　难道就因为，他来自闵地岭上的小山村，就要永远屈居末流吗？
　　呵，无能！无知！
　　而后当那些背后的事情，呈上他的书案之时，他视若无睹，就那样沉默着，观望着，静待着它的发生。既然你们这么厉害，那就让你们看看，没有我蔡京，你们江家会变成什么样吧！
　　堤坝案发，举国震惊，他听闻消息，在书房，冷漠的连眼皮都不屑翻一翻。
　　“蔡京，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我给你最后的忠告。”那牢中的阶下囚平武侯目光平和，仿佛这肮脏臭乱的刑部大牢于他，于军营大帐并不半分区别。
　　他冷笑，有的人永远这么虚伪，永远这么道貌岸然，面具带了一辈子，怕是自己也忘了摘下了了吧？
　　好好享受你们最后的日子吧，明日之后，世间再无平武侯，也再无人能将他踩在脚下！
　　而素云，也只会是他的，只能是他的，再也不会离开他半步！
　　只是他没想到，在江家处斩的第二天，聪慧如她，刚毅如她，便留下了一封和离书，带着女儿离开了京城，他寻到了她，求她回来，可她拒绝的果断又残忍。
　　那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他。
　　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她。
　　蔡京看向白愁飞，嘴角嗜着血勾起一个弧度艰难的道：“你很好，微雨交予你，我很放心。”他疲惫的闭上眼，他这一生沉浮官场，算无一漏。
　　唯一算漏的，便是自己的心。
　　闵地岭上，当山茶花开满山野的时候，我还会再见到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