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二十章 出云 ...

  •   夜衾说得不错,他们在镜中两年有余,换到元齐大陆,却只是数个时辰。

      众人又回到元齐大陆,皆有些恍如隔世之感,李靳想到自己若还不答话,沈锦瑛只怕急得要破门而入,忙应声道:“我们无事,锦瑛你进来吧。”

      沈锦瑛已在门外唤了数声,此时终于松了口气,推门走了进来,看到自家师尊全须全尾地坐在那里,这才彻底放了心,道:“师尊,可是有什么事?”

      琉璃镜一事太过诡谲,李靳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说,索性摇了摇头,想着过后再同他详细道来,他才刚摇了头,就听到身侧路铭心急着唤了声:“师尊!”

      李靳忙转头去看,看到顾清岚以手按着腹部,脸色煞白靠在椅上,吓得忙去扶他:“顾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顾清岚抿唇摇了摇头,他被送回来的时候,金丹虽已凝成实体,但其实尚未稳固,如今回到了灵气充沛的元齐大陆,他身为青帝之时的法力悉数涌回丹田,哪怕他一经觉察就竭力运功稳定真气,丹田处也还是剧痛无比。

      他知道夜衾会选这个时机将他们送回,必定也是算准了此时他的身体已可承受这股法力,哪怕需要吃些苦头,也必定没有大碍。

      他侧头咳了几声,觉到喉间血气蔓延,却也并没有无法压制,就轻声开口道:“李师兄,琉璃镜若是此次论剑大会的榜首奖励……那我必须拿到它。”

      李靳被他吓得心里一紧,又看他此刻虚弱无比,却一开口就是这句话,不由愣了愣:“顾师弟,你这是……”

      顾清岚闭目感到被放在桌上的琉璃镜,和自己灵力之间那丝丝缕缕的牵连,张开双目,无奈笑了笑道:“琉璃镜已认我为主,若叫它落到旁人手上,只怕它要不干。”

      李靳还不知道琉璃镜的镜灵就是夜衾,听到这里忙愕然了一下,就又开口道:“这也好办,待我赢过那些人,再故意输给你就好。”

      顾清岚微勾了勾唇,虽然脸色还是苍白无比,那眸间神色,却是暗带笑意:“李师兄,你确定如今你真能胜过我?”

      李靳也是同路铭心一般傲气十足的人,当年他在论剑大会上对着顾清岚,就从未想过让他一招半式,他对心头肉一样的顾师弟尚且如此,对旁人就更不必提了,手下留情不将对方揍得那么惨,已经是天大的情面。

      此刻他被顾清岚这么一激,眼眸也就又亮了亮,回想起来往日同他切磋时那棋逢对手的畅快之感,笑了笑道:“你还是快些歇下……我等你在论剑场上遇到我。”

      顾清岚又咳着笑笑:“那就好。”

      李靳看他那苍白脸色,也还是心疼得很,不忍累着他,忙对路铭心道:“你快些扶你师尊回房调息。”

      路铭心当然早等着这句话,就要拦腰去抱顾清岚,被他抬手推拒了。

      顾清岚只是扶着她肩膀站起身来,示意她将桌上的琉璃镜收起,对众人笑了笑:“我先告辞。”

      关系到顾清岚的安危,路铭心什么都顾不上,将他扶回二人住的别苑中打坐,还眼巴巴守在榻边看着他,生怕眨眨眼睛他就要不见。

      顾清岚咳了几声,对她笑了笑道:“我无事,你将琉璃镜放下,去外面就好。”

      路铭心当然不敢不听他话,却磨磨蹭蹭地道:“师尊,我就在门外,你有什么事,唤我就好。”

      顾清岚微笑着点头送走她,待她关上了房门,他才闭了双目,在神识中将夜衾召唤出来。

      他们一起回到元齐大陆,他就发觉除了自己法力涌回外,他和琉璃镜之间,还更多了一层牵连,这件上古法器,已认他为主,和他灵脉相通,成了能被他驾驭的法宝。

      入定之后,很快他的神识又站在了那道镜廊之中,夜衾也现身出来,笑了一笑道:“亦鸾,从此后我可就是你的法宝,为你驱策了。”

      顾清岚却没想到经此一役,琉璃镜会变成自己的法宝,无奈笑笑:“念卿,你可叫我有些骑虎难下。”

      夜衾也笑着:“琉璃镜一旦认主,法器之主就随时可召唤我出来,叫我为他做事……你忍心叫旁人驱使我?”

      他笑着又顿了顿:“更何况你在琉璃镜的大千世界中渡劫成功,已通过琉璃镜的试炼,我即使不想认你为主,也是无法。”

      顾清岚听到这里才明白,夜衾为何要将他们吸入琉璃镜之中,又为何助他解除心魔。

      原来在琉璃镜中渡劫成功,就是琉璃镜认主的试炼,夜衾故意不提,就骗着他这么收了琉璃镜。

      夜衾笑了笑,又道:“我这也是为元齐大陆的修士考虑,琉璃镜一日不认主,就一日需要将修士吸入镜中,蚕食他们的法力来维持自身灵力,这却是我也无法控制的,琉璃镜认你为主之后,也算除去了这一大害。”

      顾清岚听着就略带无奈地笑笑:“只是我无心功利,琉璃镜又是万众瞩目,我若想将琉璃镜留在身边,就必须在论剑大会上毫无败绩……念卿你却是督促我必定要取胜了。”

      夜衾又哈哈一笑:“这次论剑大会,却不仅是道修的事,魔修不日也将卷入进来……亦鸾你本就应站在众人之上,又何须自谦?”

      顾清岚确实无甚争名夺利之心,但确有济世救人之愿,就轻叹了声不再去提,转而问他另一件事:“念卿……我们走后,那个大千世界又当如何?”

      他们在那里耽搁两年有余,北齐的江山是他们一手打下,后来建朝元齐后,诸多政务更是他和李靳一手操办。

      哪怕他凝聚金丹身子时好时坏,也未曾放下,着实耗费不少心血,如今既然离开,也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夜衾笑笑:“那个大千世界本就是元齐大陆的投影,当然元齐大陆也可算那个大千世界的投影,那里的你们本当如何,现在自然还会如何。”

      他说着就抚了衣袖,让顾清岚看了那个大千世界的他们几人,本应经历的事。

      在那个大千世界的前线战场,路铭心又对他横眉冷对了许久,却也渐渐解开了一些误会,更是在他病势渐重,不得不离开前线回到国都后,逐渐想起了二人幼时的事。

      原来路铭心会对他如此冷漠,是因那年路铭心落水后烧得厉害,路之遥请来的太医不得不对她用了些重药,令她浑浑噩噩忘记了那一年间他们相处的事。

      后来路铭心见了他,就会因脑中想要竭力回忆起那段往事而头疼欲裂,所以格外暴躁不通情理一些。

      那个大千世界中的路铭心也并非对他无情,反而是正因对他有情,才会备受煎熬反复。

      待路铭心终于想起来那一年的事,也就重新变成了那个不肯离开他身边,对他厚着脸皮死缠烂打的小姑娘,他们自然也就能终成眷属。

      在那个大千世界中,他们也是在元齐建朝后不久,就被李靳赐婚,完婚做了夫妻。

      只不过那个大千世界中的他没有法力支撑,又在那两年间近乎耗尽心力,他们完婚后不过第三年就病重而逝。

      他望着镜中那个大千世界的路铭心,在他死去后悲痛欲绝的模样,也在心中暗暗叹息。

      虽然他们没有一再错过,但仅能相守三年,对路铭心来说,也确实太过残忍了些。

      夜衾看他脸上怜惜的神色,又轻声开口道:“在那个大千世界中,这丫头在你病逝后对天起誓,若能叫她在轮回中再遇见你,她甘愿受一世孤寂之苦,只愿能和你重逢。”

      他说着又顿了顿:“在凡人而言,三十年既是一世……”

      顾清岚抬头看着夜衾:“念卿是想说,那个大千世界的事,可以算作是我们的前世?”

      夜衾就又笑着摇头:“大千世界变幻无常,就如庄周梦蝶,究竟是谁在梦中,又如何做得了准呢?”

      顾清岚也不去纠缠于此,微微笑了笑道:“对了,若念卿能被我召唤,那无印的残魂寄存在焚天剑上,念卿要不要见一见他?”

      夜衾摇头哈哈笑了起来:“亦鸾,我在琉璃镜中已有百年,若我想看看无印,随时可见,只不过是他看不到我而已……他这一世错了许多次,我无法助他,也不知该如何再见他,就随他去吧。”

      顾清岚点头表示明了,夜衾见他无话,也笑了笑道:“不过待此间事了,我倒是知道要去哪里寻他残魂……到时我会告知亦鸾。”

      顾清岚明白他说得潇洒,但夜无印毕竟是他独子,在他身故后还受了那么多苦,他自然不会毫不怜惜心疼,就又笑着点了头:“我明白。”

      二人话毕,夜衾重新回到琉璃镜中,顾清岚也自行打坐调息,将那些重回的法力竭力归拢安顿。

      这过程在要别人看,自是苦痛无比,难以忍受,他却早习惯丹田中的痛楚,倒不觉得难忍。

      只是当他打完坐回神,显然是早已等在旁边的路铭心就上前一把抱住了他身子,还凑过来吻他的薄唇,眼中更是落泪:“师尊……”

      他这才觉出唇边还沾着不少血迹,就抬袖擦了,看着她微微笑了笑:“莫急,无事。”

      路铭心抱着他又哭了一阵,才想起来什么,忙说:“师尊打坐入定三日了……昨天月沧澜那厮突然带人上山,说道也要参加论剑大会!”

      魔修参加论剑大会,自然全无先例,但所有人显然也都忘了,当年论剑大会第一次召开之时,道修为了显示风度,曾放出话来,说要广邀天下道友,只要是修道之人,皆可报名参加。

      魔修哪怕修得是为道修所不齿的魔道,却也确实能算是修道之人。

      他们若成群结队打到青池山上,那就是蓄意破坏论剑大会,道修自然要打回去。

      可如今他们客客气气地按照论剑大会的规矩,先送来名帖请求参加大会,再在山下等待被招上山,青池山就有些骑虎难下了。

      顾清岚听着轻咳了咳,低声道:“李师兄如何处置了?”

      路铭心的心思都在他身上,又凑过去在他仍显得苍白的唇边吻了吻,才道:“李师伯说事关重大,要同三山宗门的长老们共议,如今在崇光殿中议事,还没个结果。”

      顾清岚沉吟了下问:“云泽山谁在里面?”

      路铭心忙说:“凌玄师兄和掌门师兄的首徒小紫昀都在。”

      云泽山派来的诸人中,也确实这两人身份最高,最能说得上话,当然这要除开顾清岚和路铭心。

      顾清岚听着就道:“此事重大,你为何不跟他们一起去议事?”

      路铭心扁了扁嘴看他:“我心中除了师尊再无他人,师尊还在入定,我就算去了也肯定神思不属,说不出什么来不说,还一个不开心就跟人打起架来,不如不去。”

      她那理所当然的语气,显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反而还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只差从后面伸出根尾巴来摇一摇,隐隐有邀功的模样。

      顾清岚暗觉头疼,也不知该不该真的夸她几句,只能微叹了声:“好在还没出来结果,我们这就快些去吧。”

      路铭心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忙应了声翻身起来,就去给他张罗着沐浴更衣。

      三山议事自然郑重,顾清岚换了云泽山给他准备的繁复长袍,里里外外足有五层之多,头上那顶出云头冠,更比凌虚的掌门头冠还要高上半寸,显示他辈分崇高,犹在掌门之上。

      他这么装扮好了带着路铭心到了崇光殿,走进去时议事厅内也俱都静了一静。

      在座的这些长老们不比那些后辈们,几乎都是认得他的,但却没几个在他复生后见过他。

      前几日他在飞来坪上惊鸿一瞥,许多人都没来得及见他,他到了青池山后就又关门谢客,说是闭关,就更没几人见过了。

      此时看他突然现身在议事厅中,那些人也都望向他各怀心思。

      路铭心一眼瞥到代表燕氏的燕夕鹤也在,又扫到其他几大世家的人,就知道是否开魔修入论剑大会的先例,确实关乎重大,除却三山宗门外,连凡修世家都被拽来一起共商大事。

      顾清岚向来不是啰嗦多礼的人,进来后只拱了下手不失礼数,淡声道:“我身子不济,先前闭关调息不知有变,来得迟了些。”

      众人看他脸色苍白,许多深知他实力的长老,自然正暗暗在心中考量,不知他死而复生后功力恢复了几分,若自己在论剑大会中同他对上,也不知胜算有几分。

      却不想他刚开口,就说道自己身体不济需要闭关,丝毫也不避讳,也不知是故意示弱,还是在试探什么。

      李靳见他来了,当然飞快命人又摆上了椅子给他坐,这时候也不避讳,殷切地望着他道:“顾师弟身子还没全好,快来坐下,不要劳累。”

      顾清岚微弯了弯唇角,应了声:“还好。”

      他走到李靳身侧的椅子上坐下,也未扫视众人,只是微垂了眼眸问李靳:“李师兄,你同诸位说到何处?”

      李靳原本就被吵得焦头烂额,此时见了他,犹如见了主心骨一般精神一振,忙回道:“我同诸位长老峰主正说到虽然魔修也属修真,但却道不同不相为谋。

      “诸位长老峰主的意思,是虽然当初召开论剑大会并没有将魔修排除在外,但百余年来他们从未前来参加,这次有了琉璃镜,他们却来了,定然是图谋不轨,想要争夺至宝。”

      李靳说到这里,还略顿了顿,目光从在场诸人的脸上滑过,语气中带了些不甚明显的讽刺之意:“更何况诸位长老峰主觉得,魔修之道是邪魔外道,也不知他们在论剑场上是否会使些不入流的暗算手段,所以还是直接将之驱逐为好。”

      顾清岚听着,也料到会是如此,在场的这些道修们,无不想问鼎宝座拿到琉璃镜,且不说他们是否忧心魔修会破坏论剑大会,就是魔修老老实实参加比武,他们只怕也不想看到——毕竟参加论剑大会的人越多,自己夺魁的机会就越少。

      顾清岚听完,也只抬了眼眸,微弯了弯唇角:“诸位既然已有定论,只需发个通告即可,为何迟迟不给等在青枫镇的魔修们一个交待?”

      李靳也气得想骂娘,冷声道:“现下长老峰主们,却是想我以青池掌教的名义去告诉月沧澜,叫他们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顾清岚是何等心智,李靳这么一说,他就全然明了此刻的僵局,只笑了笑。

      看来这些人不想要魔修参加论剑大会是真,却谁都道貌岸然地顾及宗门名声风范,不肯出头,将这事都推到了青池山头上,肯定是说论剑大会既然是青池山主持举办,其他门派不好插手云云。

      在场的长老们有半数都是青池山的人,哪里肯善罢甘休,自然将他们骂了回去,于是说来说去,竟是想要推到李靳一人头上,叫李靳用青池掌教的名义勒令月沧澜离开。

      他们算盘倒是打得精明,这么一来,魔修是被赶走了,但嫉贤妒能和轻视魔修之名就落在了李靳一人头上,到时魔修愤恨起来,怨恨也都在他一人身上。

      顾清岚直到这时,才抬了眼眸,从这些长老峰主脸上一一扫过,如今距离他身为青帝之时,已过去了四百余年,当年那些修士也都换了一辈。

      但这些道修首领们,却还是一般地各怀算计、胆小怕事。

      他想着就弯了弯唇角,开口道:“敢问诸位,何为道法?”

      他这一问,却是哪怕入门的修士,也能随口答得上来,厅中静了一静,显然众人不知他为何发问。

      隔了半响,才有个修士悻悻开口:“不知顾师弟为何有此一问,道法自然,万物之宗,这又同现下之事有什么关系?”

      顾清岚看那人是月渡山的齐月峰主素观真人,就又轻弯了唇角:“素观师兄说得不错,道法自然,万物皆出其中,既是以道论剑,那天下负剑修道之人皆可往来,又为何定要将魔修拒之门外?”

      他这一句话,说得轻巧,在场诸人却是齐齐都变了脸色。

      自从青帝和魔帝陨落后,道魔之间的壁垒这几百年来更是深了不少,魔修在道修中近乎大忌,连提都不能提起,更何况为他们说话。

      云泽山派来的凌玄真人本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此刻也白着脸忙道:“小师叔,魔修尽是些邪魔外道,同我们自是不同,小师叔向来不问世事,怕是一时混淆了。”

      他这番开脱全是好意,顾清岚先前也确实是清冷淡漠的性子,向来不爱管这些道魔之间的纠葛,他这么说了,若顾清岚顺着他话头应下去,最多只能算顾清岚久不问世事,言辞太过出尘脱俗,不那么入世些罢了。

      顾清岚却只微微笑了笑,就轻声道:“凌玄师侄说得不错,我不问世事也太久了些……所以自今日起,少不得要多管一些。”

      他仍是微笑着轻声软语,却话音刚落,身上就蓦然散发出强大勃发之极的法力。

      那法力之强,竟是犹如有着实体,沉沉压在头顶,令在场诸人俱都如登临高山之下,唯有仰望山岳之威,感慨天地博大,却毫无亵渎抗拒之心。

      这股法力除却顾清岚昔日扬名的冰系灵力之外,还有另一股生气勃勃的柔和灵力,宛如万物生长,沁人心脾,正是木系灵力。

      虽说诸人都知道有双系灵根,但还从未见过在世的修士中有谁能同时驾驭两种灵力,一时间俱都惊骇诧异。

      顾清岚以法力笼罩在诸人头上,也不过只是几个呼吸之间,诸人却只觉仿佛过了许久,冷汗更是涔涔而下。

      顾清岚收回法力,还是微微笑了笑,语声柔和地道:“既然论剑大会无分道魔,自然也会对魔修来者不拒。”

      在场诸人此时却仍有胆寒脱力之感,直直望着他,竟是一时半刻,俱都发不出声音来。

      顾清岚顿了一顿,又微笑道:“诸位道友若无异议,李师兄就可如此办了。”

      在场诸人那些法力深厚一些的稍稍缓过神来,就听到他这一句,有心说自己还大大地有异议,却苦于失声,张了几次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清岚已又起了身,对身后站着的路铭心道:“心儿,此间事了,随我回去吧。”

      李靳早想如此,此刻只觉得痛快无比,忙站起身道:“顾师弟身子还不好,说这么多话定然累了,快些回去歇息吧。”

      若此时在场这些长老峰主们能说话,定然有人已想一口吐沫啐了出来:身子不好还霸道成这样?若是好了,那还得了?

      路铭心本来就素来气焰嚣张,现在当然更加趾高气扬了一些,连看那些人都不看,昂着头跟在顾清岚身后出去,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风采。

      到了殿外后,她还忙去拍顾清岚的马屁:“师尊好厉害,这些人啰嗦得厉害,就要给他们些好看!”

      顾清岚好笑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轻咳了声道:“我若不是实在没精力同他们多说,也不会这么吓唬他们。”

      路铭心又忙问:“师尊,你身子好些了没有?”

      顾清岚摇了摇头,青帝的法力他如今用起来还是勉强,方才他将法力大开,虽说镇住了那些人,不过经脉丹田却有些承受不住,此刻丹田经脉间也都还残余着剧痛,喉间更是翻涌上血腥之气。

      若不是他一贯坚忍,也早让那些人看出了端倪,即使如此,此地也不能久留,他不欲多说,示意路铭心跟他一起先回别苑。

      路铭心也看出来他有些勉强,当然赶快陪他回去,又让他先在榻上坐下休息。

      顾清岚坐下后就咳了咳,倾身将一直忍着的那口血吐了出来。

      路铭心顿时红了眼圈,忙急着去抱他,顾清岚轻咳着拍了拍她肩膀道:“无事,不过是经脉暂时承受不住这样的法力而已。”

      路铭心还是双眼湿漉漉地看着他,又凑到他唇边去吻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低声说:“我一定要尽早变强,变成最强,这样无论什么事,我来替师尊做了就好,都不用师尊受累。”

      这种话,顾清岚倒不管是身为青帝之时,还是如今都从未听过。

      他是青帝时自不必说了,就算他后来身为顾清岚,也是自小天资过人,十六岁即可结丹,剑术更是造诣非凡。

      哪怕是对他颇为照顾的李靳,也知他信他,从来没说过要变得比他强,好替他做事。

      他看着眼前的路铭心,也不知怎么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着低声道:“好,我等你。”

      路铭心看了他这温柔微笑的样子,当然又双眼发直,凑上去吻他,还往他怀中缩,方才那番豪言壮语,也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他们回房没多久,李靳就急匆匆也赶了过来,一眼看到顾清岚按着腹部半靠在榻上苍白着脸,就心疼得不行:“顾师弟,是我没有早让那些废物们闭嘴,还要你劳心劳力。”

      顾清岚勾唇对他笑了笑:“你的身份确实有些话不便说。”

      李靳只能无奈地叹了声道:“我若开口,只怕又会被说独断专行,不过若他们再吵下去,我也不得不叫他们闭嘴了。”

      顾清岚笑了一笑:“魔修要参加论剑大会的,这次有几人?”

      李靳忙回复他:“除却邪尊月沧澜之外,还有一人,武尊石师铎。”

      顾清岚“哦”了声又笑笑:“月沧澜能请得出石师铎,倒是有些奇怪。”

      魔修七尊之中,法术剑法最强之人,却并非月沧澜,而是这位武尊石师铎,他今年已有四百岁寿元,论起辈分资格,倒是比月沧澜还高一些。

      石师铎本就是不问世事的武痴,当年魔修几次动乱,他都从来置身事外,如今寿元将尽,更同燕氏的燕不弃一般,正应该闭关修行准备渡劫,而非出来乱跑。

      月沧澜也不知是怎么说动了他,叫他出关现身于此,还要参加论剑大会。

      李靳叹了口气道:“这位武尊倒是耿直得很,先前他们到时递了拜帖,我让锦瑛先带了些弟子去山下迎接他们,这位武尊开口就问锦瑛,我要参加论剑大会是否属实,锦瑛自然答了确实如此……他就说了声好。”

      顾清岚听到这里也不由笑了:“看来这位武尊是冲着李师兄来的。”

      李靳很有些愁眉苦脸:“这位武尊说起来也是我的前辈,何必定要跟我这个后辈一较高下?”

      李靳的苦恼倒也有些道理,石师铎虽已久不出世,但却依然天下闻名,夜衾在世时自然轮不到他,夜无印和他孰高孰低,就难有定论。

      李靳这样的后辈,还从未见过石师铎出手,他又年长了李靳两百岁还多,若李靳输给他也不算丢脸。

      只不过李靳若是和他私下论剑,输给了他不算丢脸,最多被人说上一句还是武尊厉害一些,李道尊也算不得百战百胜。

      但李靳是道修公认的第一人,石师铎又是公认的魔修第一人,他们在论剑大会上遇到,可不就是私下切磋那么简单了,李靳要真输给了他,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揭过去。

      到时道修颜面扫地不说,还可能坏了他们两个的打算。

      顾清岚微笑着开导他:“李师兄莫担心,也许论剑大会上,你在遇上武尊之前,就先遇上我了。”

      论剑大会的规则倒也简单,对手是谁全靠法宝抽签,输上一次就算淘汰,没有资格再参加下轮比武,问鼎榜首之人,是实实在在,百战百胜,一路赢上去的。

      顾清岚这话说得温柔可亲,话中的意思,却是若李靳在遇上石师铎之前,就先输给了他,那自然就不必同石师铎比武了。

      李靳被他这么揶揄了一下,可真算不上开心,有些哭笑不得,又忙去关心他身体:“顾师弟,你现下用青帝的法力,是否还有些勉强?”

      顾清岚又温和笑了笑:“我若能将青帝的法力运用自如,此次论剑大会上众位道友,包括李师兄,自然没有一丝胜算……正因我还未能将旧日法力运用自如,此次论剑,也还可能有些变数。”

      他说这些话,听起来似乎口气过大,不过却已经能算是谦虚。

      他如今已是散仙之身,若又能恢复了当年青帝的法力,那他和这些金丹修士之间的法力悬殊,是怕比未结丹的修士和金丹修士之间的法力悬殊,还要大那么一些。

      当年青帝是心性仁善,从不做恃强凌弱的事,若他是横行霸道之人,只怕百来个修士一起扑上,也照旧不是他的对手。

      正因如此,当年道修们以己度人,以为自己身家性命,也不过在青帝一念之间,故而惶惶不可终日,对他如此忌惮恐惧,甚至不惜下毒暗害。

      他虽这么说,李靳看到他那苍白脸色,照旧是担心他:“即便如此,顾师弟还是不要太过勉强自己,交由我来办即可。”

      路铭心也连忙在旁边说道:“对,对,最好我一路打到李师伯面前,李师伯也将那个武尊揍得趴下,这么一来我将上场机会给师尊,师尊只用和李师伯随便比划两下,李师伯再认个输,师尊就赢啦!”

      顾清岚在一日之内,接连听到这两人说让他“交给他们办”,又听路铭心说得这么兴致勃勃,好似他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到论剑场上同李靳走上那么几招,就能拿了榜首,也有些无奈地笑了:“你这安排倒是好得很。”

      路铭心依偎在他身边,又把他的手拿过来,去吻他的掌心:“那是自然,我可舍不得师尊有半点累着。”

      她想得很好,但现在青池山上暗潮汹涌,连魔修都来凑热闹,又岂是他能安然撒手不管的时候,顾清岚也没驳她,照旧笑着摸了摸她头顶,意在鼓励。

      月沧澜和石师铎既然要参加论剑大会,自然就要上山,不过他们上山,青池山却不会如迎接其他道修一般以礼相待了。

      各宗门的长老们虽然被李靳和顾清岚震慑,不得不同意魔修参加论剑大会,不过却也一起规定了许多事。

      譬如月沧澜和石师铎每人只可带最多两名侍从上山,他们和侍从的佩剑以及随身法宝,也都要先除下来,由李靳收起来看管,待到上场之时才能交还给他们。

      哪怕有这诸多限制,月沧澜和石师铎倒似也不怕道修借机暗害他们,真的只带了寥寥四人上山,佩剑和法宝也都依约拿了下来交给李靳。

      月沧澜和石师铎在山上的住所,也当然不能同其他道修一起,而是设在了尊剑峰之侧的一个山峰之上,李靳还在里里外外布了几圈弟子看守他们,简直如同坐牢。

      不过石师铎只要能同李靳交手,丝毫也不介意这些,山上后就打坐调息,准备几日后的比武。

      月沧澜也住得安然得很,还独身一人施施然从住处出来,被一群青池山弟子浩浩荡荡跟着,跑来尊剑峰,说要拜谒寒林真人。

      路铭心听说他来,顿时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倒是顾清岚对她笑了笑道:“我早晚也要见一见他,你不要着急。”

      哪怕他这么说了,等月沧澜走进来时,路铭心也双目泛红,身上隐约真气鼓荡,全然是一言不和就要拔剑相向的架势。

      月沧澜看了她也先“咦”了声,随即笑道:“心儿你见了舅舅,怎么还是如此不开心?”

      他倒是还能腆着脸自称“舅舅”,路铭心差点一口啐到他脸上,倒是顾清岚笑了笑安抚她:“心儿,莫要太紧张。”

      月沧澜还是望着她叹了声道:“心儿你这就误会舅舅了,我哪怕几次三番想要取顾真人的性命,却也从未想过伤及你啊……舅舅也只希望能同你团聚罢了。”

      月沧澜此人,乍见之下非但看不出丝毫奸猾恶毒,反而风度翩翩得很,兼之形貌俊美、仪表不凡,若不知道他就是魔修邪尊,只怕还以为他是哪个世家公子。

      不过这一见,他就当着顾清岚的面,毫不避讳地说自己几次要取他性命,倒是十足的魔修作风。

      顾清岚也知道同月沧澜这样的人讲道理,只怕是永远也讲不通,听了也只微微笑了笑。

      路铭心倒是冷笑了声:“你伤了师尊,就是伤了我!”

      月沧澜还是笑了一笑,又叹了声道:“不过我若早知道顾真人是青帝再世,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对顾真人怎样啊。”

      顾清岚前日在众道修面前显露了双系灵根,消息已然传了出去,外界对他法力为何突然大增,乃至有了双系灵根的事,正众说纷纭。

      可能已有人猜到了他同青帝有什么关系,但几百年过去,道修对青帝畏惧不减,兼之年长一些的修士,都知道当年之事,实乃道修辜负了青帝,而非青帝对不起道修。

      所以哪怕有人往这边来想,却也没什么人敢将之捅破,只是胡乱说些含沙射影之词。

      月沧澜显然没这层顾虑,他的语气也肯定之极,好似在双系灵根之外,他还知道些什么事,来确定顾清岚就是青帝。

      顾清岚微弯了弯唇角:“邪尊为何有此一说?”

      月沧澜也笑得带些诡秘:“顾真人不是也想知道,我为何一定要顾真人死吗?”

      他自己主动提起,顾清岚也就笑了一笑:“确实需要向邪尊请教。”

      月沧澜“呵呵”笑了一声:“心儿身负真火灵根,若能为我所用,自然是好的,若不能我也没有办法。不过一定要怂恿她杀了顾真人的,却不是我,而是汲怀生。”

      他说着顿了顿,才笑了笑道:“虽然汲怀生已死,他死前想必也不会将理由告知心儿,但顾真人既然已得了琉璃镜,自然可以用此镜查明真相,或许就不用我说了吧。”

      他倒是能算到自己在翠叠山的计策败露后,琉璃镜已到了顾清岚手上。

      顾清岚也未否认,笑了一笑道:“那么邪尊此次前来,是要夺回琉璃镜?”

      月沧澜“哈哈”笑了起来:“那琉璃镜在我手上时也不甚听话,现在既然已经认了顾真人为主,顾真人又是青帝再世,我再狂妄自大,也未想过能从顾真人身上将之夺回。”

      顾清岚微笑道:“那么邪尊又为何驾临青池山?”

      月沧澜一笑,他如今没了佩剑,手里抓了一柄折扇解闷,此时打开来摇了一摇道:“青池山如此热闹,我又怎能不来看上一看?”

      他跑过来说了这么一大通,看似透露不少事情,实则除却故弄玄虚的话之外,什么也没说。

      顾清岚笑着不再同他答话,他就又摇了下扇子,转向了路铭心:“心儿,不管你信不信,当年害死你娘,追杀你的人,并不是我。”

      路铭心冷哼了声:“我爹说月家除了我娘之外,没有一个好人。”

      月沧澜从她语气中听出她已经见过了夜无印,也未露诧异之色,仿佛他也早知道夜无印并未灰飞烟灭,而是还有一半残魂躲在佩剑之中。

      不过提起来夜无印,他神色就没那么好了,摇着扇子冷笑了声:“我就知道他要教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心儿,你需记得,这世上最珍爱你娘之人,却并不是他夜无印,而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他当年对你娘做过些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

      路铭心听了他的话,也照旧充耳不闻:“你教唆我杀师尊,你说的什么话我都不信。”

      月沧澜被她气着,摇了摇扇子露出无奈笑容:“果真当年最错的一招棋,就是让你去杀你师尊……旁人养大的孩子,再想要回来真是难如登天。”

      他说完还照旧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对路铭心道:“心儿,你这些年总想杀我,舅舅却从未跟你较真,你也该知道舅舅并非待你不好,你们如今需要防备的人,不是我,而是别人。”

      路铭心木然看着他,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防备你也总是没错的。”

      月沧澜摇着扇子十分惆怅地叹息了声,起身道:“看来今日心儿仍是不肯认我,那我改日再来说说看吧。”

      听他语气,他显然还未放弃,改日一定要来继续说动路铭心。

      他倒是礼数周全,还对顾清岚拱手告辞,临走之前,却又扔下一句话:“顾真人,你身旁之人并非皆可信任,当年魔帝他老人家定然要复活你,可不仅仅是不舍得故友身亡而已。”

      月沧澜这一到访,丢下了许多似是而非的线索,顾清岚也不知他的话能信上几分,不过却也明白他不会满口胡说。

      待送走了月沧澜,他就望着路铭心又微微笑了笑:“心儿,你不必对邪尊如此剑拔弩张,他这些年来放任你在魔修中发展势力,只怕对你也留着几分情面。”

      路铭心冷哼了声:“他会如此,还不是因为魔修中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若他能一统魔界,还能容得下我?”

      顾清岚也知道她说得是实情,魔修如今说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

      魔修七尊自夜无印身故后就各自为政,如今药尊汲怀生已死,花尊兰残也远遁世外,除却月沧澜和石师铎之外,还有三尊,每个都割据一方,实力不可小觑。

      月沧澜想得路铭心助力,也是因魔修之间争斗残酷,一旦起了冲突,不能赢就是被赶尽杀绝的下场,若己方能有个强力助手,那当然是极好。

      顾清岚想着,就微微沉吟了片刻,月沧澜走之前那句话,好似在暗指夜衾也瞒着他许多事情。

      当年他身为青帝陨落之后,又过了三百多年才再次复生,这三百年间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得而知,夜衾在琉璃镜中也并未特地向他说明。

      反倒是他渡劫之时,夜衾一再对他强调,自己一定要复活他,乃是一种执念……这执念中是否又掺杂着对利益和局势的考量?

      夜衾不说,顾清岚也没去追问,他对夜衾的信任之心,自然也不会因月沧澜几句话就动摇。

      顾清岚想了一想,觉得自己还是需同夜衾说上一说,就让路铭心守着结界,自己闭目入定,试着将夜衾从琉璃镜中召唤出来。

      夜衾向来对他有求必应,不过片刻之后,二人神识就又站在了那个虚幻的镜廊之中。

      夜衾望着他微微笑道:“亦鸾,月沧澜那小子说的话,你是否有所疑惑?”

      他如此全能全知,顾清岚也省去了解释的力气,笑了笑道:“念卿可愿告诉我?”

      夜衾轻笑了一笑道:“实不相瞒,当年亦鸾你陨落后,我不忍把你焚化,将你遗体存放在魔宫之中,我虽然悲痛欲绝,甚至责怪天道不公,不欲在管什么救世之事,但确实并未起过令你复生的心思。”

      夜衾若不是在他身死之时,就起了复活他的心思,那么他死后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夜衾即使不顾自身安危,也一定要寻找到复活他的办法。

      顾清岚听着就轻叹了声:“我那时身死,是因剧毒侵入灵脉,耗尽了那具身体的灵力和生机,若要令我重回人世,只怕普通的法术并不可行。”

      夜衾点了点头道:“不错,要令你复生,却不是后来李靳那小儿弄来一株雪灵芝即可的。我试了许多法子,最终才想到以琉璃镜为媒,重塑你血肉魂魄,这才算找到了办法。”

      顾清岚听着又叹了声,夜衾本就法力高深,心智无双,为了复活他,也可谓耗尽心血。

      也正因为了复活他,夜衾身为一代枭雄,才会被暗害身故,变成了琉璃镜中的镜灵。

      他对夜衾知之甚深,知道自己这位故友虽极重情意,但若非事关重大,他也应是不会如此冒险。

      夜衾也知无法用三言两语向他道明,干脆轻声道:“亦鸾,你若要全然知道,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他话音落下,顾清岚只觉周身突然一沉,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应是在什么躯体之中,但却无法睁开双目,亦不能将身躯移动分毫,只能无力地困在这具驱壳之中。

      这情形他却也并不陌生,他被李靳复活后不久,经常在打坐入定时,重新想起他被路铭心害死后的那些事,那时他就是如此,魂魄困于已死的身躯之中,只能木然感受到外界之事。

      夜衾从未说过当年他身为青帝陨落后,夜衾将他魂魄躯体重塑,是怎样将他魂魄召回的。

      而他身为青帝的记忆,又为何戛然静止在青帝陨落的那一刻,而没有死后魂魄飘荡时所看到的事。

      如今到了这里,顾清岚也顿时明白了这些疑问。

      当年他身为青帝身死后,也和后来被路铭心害死后一般,魂魄并未离体,而是沉睡在身躯之中。

      他被困在当年的身躯之中,能听到耳旁传来夜衾悲恸失声的低泣,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子扑到他怀中,哭着大喊:“沐叔叔!沐叔叔!”

      那稚嫩的声音犹如泣血,令人听到就不由心碎。

      他听出来那是幼年的夜无印,有心去安抚他,却也知两人已是阴阳相隔,他纵有心却是无力。

      他能感到夜衾的手指在他唇边轻轻拭过,应是擦去了他唇边的血迹,而后夜衾紧紧将他拥在怀中,又悲声唤道:“亦鸾……”

      夜衾毕竟心志坚毅,在抱了一抱他之后,就将他身躯缓慢平放下来,去将扑在他怀中不肯起身的夜无印拉开,声音沙哑低沉地道:“无印,你沐叔叔已陨落了,不要打扰他死后安宁。”

      夜无印自然是不理的,被父亲拉开后还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一些,乃至哽咽失声,呼吸也急促凌乱起来,直欲背过气。

      夜无印还年幼,心智不足以承受如此生离死别的痛苦,这样子是快要悲痛得昏厥过去。

      夜衾自然不能看他如此,忙抱着他在他背上拍了几下,急道:“无印!听我说,调整你的气息。”

      他听到脚步匆匆,是夜衾抱着夜无印匆忙走远,去往别处将他安顿下来。

      也就在夜衾和夜无印离开之后,他感到身侧蓦然多了一道浑浊之极却又飘忽非常的魔气,而后他的身子,竟被那道魔气卷着微微离地,悬在半空之中。

      有道急促又诡异的气流,缓慢靠在他耳旁,那东西恶作剧一般,在他耳侧轻轻吹着气,似是得意之极,犹如从虚空中传来的声音,非男非女,极为嘈杂难听:“这具身体,果然是天下至宝……也不枉我费了如此多的心血,才能将你搞到手。”

      那东西一面说着,一面又自得地桀桀怪笑:“什么修道第一人,什么散仙之身,不也玩弄不过人心,还不是如此这般下场,落到了我的手心?”

      这时镜廊那头也传来夜衾匆忙回转的脚步声,显然他已安顿好了夜无印,这就要回来继续照看他的尸身。

      那东西见时间紧迫,也不再废话,不知从哪里伸出来又似触手,又似舌头的东西,黏糊糊在他脸颊唇齿之上满足地舔了又舔,接着化为一道无形之气,从他鼻腔之中,飞速钻入了他体内。

      夜衾走近之时,那道魔气又已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自身气息完全掩盖,蛰伏在了他的身体之中。

      夜衾又将他极轻地抱了起来,悲声说:“亦鸾,我……”

      夜衾揽着他身体又暗暗垂泪了一番,这才将他横抱起来,走入殿内,强压悲痛,嘱咐一旁的侍从:“你们去将那具玄冰棺抬来,就放在此处。”

      夜衾也并未将他尸身交于他人,而是亲力亲为,替他更衣整理。

      待玄冰棺被抬来,他小心地将他尸身放入其中,却并未合上棺盖,反而对着他轻声叹息道:“亦鸾,我实在也不忍心将你的遗体焚化,将你安置在此处,也方便我和无印时时来看你,你若有知,还望不要怪我。”

      这个殿宇应该就是夜衾的寝宫,看夜衾的意思,竟是要将他遗体长久安放在此处,日日相对。

      顾清岚困在青帝的遗体中不能说也不能动,还能感到有道浑浊魔气就蛰伏在一侧,正虎视眈眈要侵占这具身体。

      他听到此时,心中也不由苦笑起来,觉得夜衾和路铭心也不愧是一脉相承的祖孙,要不然怎么想法如此相近,都是要将已死之人长长久久地供起来看着,也不知是什么趣味。

      夜衾就这么安排好之后,接下来他也真的就如此和这尸身朝夕相对起来。

      顾清岚身为魂魄不辨时日,也觉察到应是已过了几日,夜衾酒也不知喝了多少壶,醉得睡睡醒醒,醉了就在冰棺旁席地而睡,醒了就对着他的尸身长吁短叹,一副心如死灰,一意颓废着思念亡友的样子。

      期间夜无印也来闹了几次,吵着要叫醒“睡着”的沐叔叔,又被夜衾命人带走。

      这几天内夜衾心灰意冷,对那魔气毫无察觉,顾清岚困在这具身体中,却能感觉到那道魔气正趁此机会,悄悄顺着他身体的经脉游走,已渐渐夺过对这具身体的控制。

      终于有一日,内侍来报说西南有魔修叛乱,夜衾这才丢开酒壶,离开寝宫前去平乱。

      到了此时,那道魔气已可将他身体控制住大半,趁夜衾不在,竟施施然自冰棺中坐了起来,颇为自得下地活动。

      他魂魄被困在其中,仍是目不可视,却逼不得已跟着身体一起动来动去。

      那魔物似乎对这具身体满意无比,应是特地找了个镜子,前前后后动作起来,还抬手去摸他脸颊,顾影自怜,开了口柔媚地道:“这身体果真堪称绝色,也不知沐青那假道学为何日日端庄过分,简直暴殄天物。”

      那魔物既然已经占据了这具身体,此时说话,自然不再是不男不女,嘶哑难听之声,已变成了他的声音。

      只不过他当然也从未如此娇柔妩媚地说过话,听到自己口中发出如此声响,当真是哭笑不得。

      这时他听到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惊喜之极的童音,是夜无印又闯了进来,正好看到此情此景,忍不住喊了出来:“沐叔叔!沐叔叔真的醒了!”

      那魔物回转过头望着夜无印,柔媚地笑了一笑,道:“是啊,我是你沐叔叔。”

      哪怕夜无印年幼,看到那魔物同青帝惯常的样子大相径庭,也觉出了不对劲,奔来的脚步生生停住,在几尺外有些戒备地开口:“沐叔叔,你怎么了?”

      那魔物抬手,捏了个束缚的法决,将夜无印捆了起来,继续柔声笑道:“小无印,我是你沐叔叔啊,你沐叔叔不就是如此么?心慈手软,啰里啰嗦?”

      看它这般样子,夜无印也明白过来这应是哪里来的东西占了自己沐叔叔的身体,他声音有些发颤,应是强忍着悲痛:“我劝你还是早些从沐叔叔身上出去,不然我定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才不过几岁的年纪,从方才的万分惊喜,到现在失望之极,堪称大起大落,还没有彻底乱了阵脚,倒也是不容易。

      那魔物轻声笑了起来,它似乎是极满意这具身体,就如得了什么宝贝一般极力炫耀,走到夜无印身前,弯腰看着他,柔声道:“小无印,如今你父亲远在天边,没有个两三日是不会回来了……你又如何叫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它一面说,一面还抬手轻拍了拍夜无印嫩嫩的小脸蛋,语气中带了几丝恶意的戏弄:“所以我劝你,还是乖乖听话,看在你这副身子骨天资颇佳的份儿上,我也许能将你留在身边,慢慢吃了……”

      那魔物说着,还捏住了夜无印的下颌,将他的脸抬高,又柔媚之极地笑道:“小无印,你不是很喜欢沐叔叔吗?你若跟在我身边,待你再长大了些,就可同我双修,跟沐叔叔共赴云雨,岂不美哉?”

      夜无印虽被它捆起来无法动弹,但也只是悲痛,并未曾露出怯意,人虽小,说起威胁之词来也仍是气势十足。

      但此时听它辱及自己沐叔叔,却身子发抖,眼中的泪水也终于忍不住一滴滴落下来,落在那魔物的手上:“你不是我沐叔叔,我沐叔叔不会这般……恶心!”

      那魔物显然是动了怒,“呵呵”冷笑了几声,将夜无印的下颌松开,又反手打了他一耳光。

      顾清岚被困在体内,听到那耳光之声甚响,夜无印也被打得闷哼了声,唇齿含糊不清地发出了一声极低的悲鸣,显然口鼻中都涌上了血来。

      那魔物冷声道:“魔帝的血脉,果真有骨气得很,不如我现下就吃了你,免得你长得大些了更不听话。”

      顾清岚虽明知夜无印最后必定无恙,但此刻也心疼无比,只想从这身躯中出去,抱住那孩子安慰他。

      可他当然还是丝毫不能动,只能觉察到那魔物伸出手,扼住了夜无印的喉咙,将他小小的身躯提了起来举到身前,看它打算,竟是想将夜无印生吞下去。

      也就在这万分危急之时,他听到身后传来房门洞开之声,一道强大之极的灵力携着雷霆之怒扑面而来。

      那魔物显然还未能完全控制这具身躯,来不及躲避就被当胸击飞了出去,夜无印也从他手中脱开摔了出去。

      顾清岚听到身体中传来胸骨断裂之声,那魔物被击倒在地,俯身吐了大口血出来。

      它无力起身,却并不以为意,用手指擦过唇边的血迹,又媚声笑了出来:“魔帝陛下果真是心狠手辣,对着昔日相好的身子,也能下得去手。”

      夜衾效仿它方才提着夜无印的姿势,也隔空捏了个法决,用灵力扼住它喉咙,将它提了起来,阴沉地道:“我这两日觉出亦鸾身上有股若隐若现的魔气,故而假意离开,就是为了将你这杂碎引出来……亦鸾的身子我视若珍宝,绝不许你这等腌臜东西玷污他清白!”

      看来那魔物自以为藏得极好,却还是被夜衾看出了端倪,夜衾再悲痛浑噩,也仍是那个心机深沉的魔帝,又岂会被全然蒙在鼓里。

      那魔物又吐了口血出来,仍是妖媚地低声道:“可惜魔帝陛下发觉得也太晚了些,这具身子已然被我占了……魔帝陛下以为我特地用魔毒先腐蚀了这具身子的灵脉,再趁那人断气之时侵入进来,诸多苦心安排筹谋,这些工夫白做的?”

      夜衾听到此处,也惊道:“夜雪之毒,是你交给洛宸的?”

      那魔物畅快之极地笑了起来:“正是我,不然你以为元齐大陆之内,还有什么人有本事拿出来可毒杀散仙的魔药?”

      那魔物说着还媚声笑道:“所谓夜雪之毒,乃是我魔气精粹所化,留给青帝的那一份,还特别是为了他那木水双系灵根炼化的,他若不死,岂不枉费我诸多心血?”

      终于抓住了害死自己挚友的元凶,夜衾已气得几乎癫狂,周身真气鼓荡,压得那魔物几乎要透不气来,扼在那魔物喉间的灵力也一再收紧。

      那魔物倒有恃无恐,还“呵呵”笑着,挣扎说道:“你今日将这具身子毁去,你的亦鸾自然尸骨无存,我却不过是从头再来……孰轻孰重,我看魔帝陛下还是好好掂量!”

      谁料它这么一说,夜衾突然停了下来,隔了片刻才沉声道:“亦鸾法力高深,且身处高位,要害他难之又难。你如此费尽心机,必不是为了拿这具身子就这么过一过瘾,定有什么更大的图谋……我看我若就此将亦鸾的身子毁去,你也不仅是从头来过那么简单。”

      不得不说夜衾确实心思缜密之极,那魔物躲在青帝的身体中故意激他,试图蒙混过关,却还是被他觉察到了不对。

      那魔物被他拿住了七寸,也不再嘴硬,反倒平静下来,轻笑了笑道:“是又如何?难道你知晓了这层,就能对着这张脸下得去手?”

      夜衾丝毫不惧它威胁,还是冷声道:“若是事关重大,我再不舍得亦鸾,也只能如此……想必若是亦鸾再世,也会赞同我的做法。”

      他一面说着,那魔物喉间的灵力就越发强盛起来,扑面而来的强大真气也蓄势待发,应是夜衾已在掌中蓄势,就要一掌拍出。

      那魔物这才终于有些慌了神,连声道:“慢着!慢着!我有话说!”

      夜衾不紧不慢“哦”了声,凝住真气不发,缓声道:“你还有什么遗言?”

      顾清岚被困在驱壳之中,能感到那魔物焦躁异常,却心思乱动,仍是不肯说出实话,大半在努力编造什么谎言。

      顾清岚知道这些话一定重要之极,哪怕明白自己对过往之事无能为力,也急着想要提醒夜衾对方在说谎。

      也就在他刚动了这个念头之时,却突然觉得胸前周身一阵剧痛,眼前也蓦然明亮起来,看到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夜衾,还有被他抱在怀中,已被真气震得昏了过去的夜无印。

      他惊讶之余,也明白这并不是自己的功劳,乃是当年的青帝仍留着最后一息真元,此刻突然爆发了出来,将这具身子重新夺了回来。

      青帝和夜衾当真默契之极,也就在一瞬间,夜衾就明白这身子中已然换了主人,飞快将夜无印放下,撤去了扼在他喉间的真气,飞身上前将他接入怀中。

      这具身体此时已肋骨尽断,顾清岚只觉喉间血气翻涌,周身剧痛无比,却仍是望着夜衾微弯了弯唇角:“念卿……这魔物是要以这具身子为钥匙,打开独首山地底的魔宫。”

      夜衾紧抱着他,双手发抖地去擦他唇边的血迹,低声道:“亦鸾,你此刻消耗的乃是魂魄之力……你有什么事,交给我做就好,不要再硬撑。”

      顾清岚望着他轻叹了声,抬了手将他眼角的泪水轻轻拭去:“念卿,这魔物在我身体中时,所思所想我也能看到……它是自地底魔宫中逃逸出来的一缕魔气,它想打开魔宫大门,将自己同类俱都放出来,到时必将天下大劫,生灵涂炭。”

      顾清岚此时已和青帝成为一体,也终于记起来青帝当年以自身为饵,不惜耗费魂魄之力,也要传达给夜衾的话是什么。

      独首山下的地底魔宫里被上古仙人封印的,是诸多天下间至邪至恶的魔物。

      几千年过去,魔宫封印松动,地脉也因封印的松动发生了异变,除非至纯至精的灵力,方可将魔宫再度封印,或是将之打开。

      如今世上能够封印或者打开魔宫的,显然唯有已是散仙之身的青帝一人。

      青帝心怀慈悲,也一直和魔帝练手查探地脉异变的真相,若是叫他知道魔宫封印松动就是地脉异变的元凶,他自然会将之重新封印起来,万万不可能亲手打开魔宫。

      所以那魔物才如此殚精竭虑,无论如何也要将青帝的身子弄到手中,为得就是控制他的身体,将魔宫的封印打开。

      是留着这具身体被那魔物觊觎,还是干脆将之毁去,哪怕地脉的异变暂时无法解决,也好过魔宫有机会被人打开?

      两相权衡取其轻,顾清岚心中已有了决断,此刻纵然不忍,也仍是轻声对夜衾道:“念卿,唯有这具身体中的灵力才可打开魔宫,你要将我的身体毁去……不能留下祸患……”

      夜衾不语地望着他,怔怔落下泪来,显然他还是希望挚友能多驻留哪怕一刻也好,可心中又实在清楚他此时每说一个字,都是在燃烧自己的魂魄精气。

      若是任其将魂魄之力用尽,那他就会灰飞烟灭,彻底不存于世间。

      夜衾眼中又有泪滴滑下,神色悲痛已极,却抬起一只手来,掌心凝聚起浩瀚真气,显然就要准备将怀中的身体彻底击碎毁去。

      也就在此时,夜衾望着顾清岚眼底仍未消散的淡淡光华,突然撤了真气,双手紧抱着他道:“亦鸾,我想起该如何助你摆脱那魔气……”

      顾清岚哪怕用魂力支撑的神志也到了极限,他渐渐无力昏沉,听到这句,对他微微弯了弯唇角:“念卿?”

      夜衾不管不顾地将他的身子紧拥在怀中,神色已隐隐有着疯狂的意味:“亦鸾,你要我眼睁睁看你尸骨无存、魂魄散尽,我却做不到!魔宫封印若只有你能打开,那也只有你可封印!我会助你复生,重临人世!”

      顾清岚此时已知夜衾打算用琉璃镜帮自己复活,他想要劝阻,却已到极限,只能咳了声,唇边反倒又涌出血来。

      夜衾抬手轻柔地将他唇边的血擦去,眼眸中微微红光闪现,是真火灵根即将暴走的迹象,他极为柔和地笑了一笑,轻声道:“亦鸾,对不住,我还是放不下对你的执念……”

      夜衾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他周身灵力暴涨,顾清岚只觉自己蓦然被埋入了一个极为混沌强大的灵气漩涡之中,而后就是一片寂静如死的空白。

      在刹那空白来临之时,顾清岚神思一动,又已回到镜廊之中,他仍有被困在往事之中的感觉,咳了声喉间涌上淡淡血气,轻叹着对夜衾道:“念卿,你若不执意要将我复生,而是自己修炼渡劫,待你能成散仙之身,也同样可以封印魔宫。”

      夜衾却只笑了笑,神色淡然道:“亦鸾,我已对你执念太深,必不能渡过天劫,却唯有令你复生,才可解开这个死局。”

      他这样说,顾清岚又岂会不知?最后夜衾将青帝肉身魂魄放置进琉璃镜之时,已隐约有入魔的迹象,别说渡劫成功,平日修炼,也是稍有不慎,就会成了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的下场。

      顾清岚闭目轻叹,夜衾又轻声说道:“亦鸾,你为了提醒我地底魔宫之事,燃烧了魂魄之力,故而哪怕琉璃镜将你血肉魂魄重塑,你也仍是缺失了身为青帝时的记忆。

      “直到你修行深厚,心智也经过锤炼之后,这才能记起来当年的事……这段你身故后的记忆,更是不存于你的记忆之中。”

      顾清岚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也总算解释了为何他是青帝复生,却又并没有带着自己身为青帝时的记忆,而是过了这许多年才能在机缘巧合之下想起。

      如今解开了当年之谜,顾清岚望着夜衾,目光中也更多了些愧疚之意:“念卿,也是我累你如此……”

      夜衾却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我说过是我对你执念太深,如今的局面,是我百般筹谋的结果,我心满意足,你又何须介怀?”

      夜衾说着不等他回答,顿了顿又道:“亦鸾,我将你放入琉璃镜之后,那魔物被琉璃镜从你的魂魄肉身中分离出来,却又趁着我还不能完全控制琉璃镜,从中逃窜了出来……后来你化身云风,和心儿一起在独首山遇到的那个地魔,也就是它。”

      顾清岚也在记忆中感觉到了那魔物身上的魔气有些熟悉,意识到此物恐怕跟自己渊源也算颇深,就点了头道:“那东西当年被李师兄打伤,也不知逃到了何处,如今更是不知蛰伏在哪里。”

      夜衾笑了笑道:“你应也看了出来,那魔物喜爱吞噬修士心智,藏身在其体内……当年在独首山中的那些人中,你可记得还有谁在?”

      他这么一说,顾清岚心思如电转,当年除却被困住的四个小辈修士外,后来赶来解救众人的,还有李靳和莫祁,以及其他几名修为高深的修士。

      他想着又摇了头,叹息了声:“若那魔物极善于伪装,我却实在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何人。”

      当年在独首山的,也不过就是十几人,若要随便圈定几人去怀疑,当然容易得很,但他为人一贯正直不阿,不愿平白质疑身旁的道友修士,没有确凿证据,他也不肯说出来。

      夜衾也笑了笑:“亦鸾,非是我故弄玄虚,当年那魔物曾在琉璃镜中待过一阵,也不知怎么有了躲避琉璃镜追查的能力,我虽能看到所有过去之事,但却无法从镜中追寻到那魔物的确切踪迹。”

      顾清岚也点了头,他当然知道夜衾如果能确定是何人,自然早就会告诉了自己,不会绕这许多弯子。

      夜衾既然这么说,就是他自己也不能确定,那魔物究竟是何时藏身在了何人体内。

      夜衾说着又笑了笑:“先前我趁你们六人都在之时,将你们卷入到镜中,也是因为那魔物虽然能躲避琉璃镜追寻,但被吸入进来后就会无所遁形……如今别人我说不准,你们六人倒确实没有一人身上有那魔物的踪迹。”

      他说的这六人,自然就是当时在场,又被他一起卷入到别的大千世界中的那六人。

      顾清岚听着叹息了声:“我也知道,这几人我确实可以全然信任。”

      夜衾又笑了笑道:“亦鸾,你刚身为琉璃镜之主不久,经脉也不足支撑法力,还是莫要在这里待上太久,免得损伤身体。”

      顾清岚笑着轻点了头,闭目收敛神思,让夜衾的身影和镜廊在自己神思中渐渐淡去,待到他再睁开双目之时,已入定结束,回到了青池山上。

      路铭心一直眼睛眨也不眨地守在结界之旁,看他身上环绕的真气缓慢平静下来,扯去了周身结界,就忙冲了进来:“师尊?”

      顾清岚才张开双目,就咳了几声,倾身将一直堵在喉间翻涌的血吐了出来。

      路铭心吓得忙抱住他有些无力的身子,抬手去擦他唇边血迹,颤声连问:“师尊?”

      顾清岚摇了摇头,他当年身为青帝时燃烧魂魄之力的那段记忆,如今勉强回忆起来,虽然不会再对他魂魄产生侵蚀,但也还是会反噬他的身体。

      不过这些损伤也只是一时,而非动摇他根基的伤势,他勤加调息修炼,也都能补上。

      他看到路铭心抱着自己暗暗垂泪,又替自己擦去唇边的血迹,想到当年夜衾也是如此抱着自己,不由有些宿命之感,微微对她笑了笑:“心儿,你为何对我有如此多的执念?”

      夜衾说对他有执念,他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对着路铭心,倒是可以坦言说出。

      听他这么问,路铭心也恍然了一阵,仿佛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愣了一愣说:“我也不知,我只知道若师尊不在,我神魂就像被撕成了两半。回忆起师尊在我身边的日子,又想到师尊不在了,每一日都觉得心底深处痛楚难当。所以我无论如何也想要师尊回来,若不然我活在世上也不过是受无穷折磨而已,没什么趣味。”

      她如此说来,顾清岚倒是突然有些明了,他身负的木水双系灵根,对真火灵根而言,可能天生就有着无比的吸引力。

      冰火两极本就相斥相吸,更何况木系灵根柔和滋养万物,对天生无比向往勃勃生机的真火灵根而言,更是致命的吸引。

      当然夜衾对他的知己之情,路铭心对他的挚爱之意,也不仅仅是止于灵根吸引那么简单,而更加上了因缘际会,命数相交的诸多原因。

      顾清岚听她说着,就轻叹了声,抬手摸了摸她脸颊,轻声道:“心儿……你我再能重逢,你也受苦了。”

      路铭心虽从不觉得自己苦过,但也不知为何,听他这淡淡一语,眼眸中就忍不住涌出了泪水,有几许莫名的心酸,却也有更多汹涌情意。

      她趁眼泪还未落下来之时,低头吻在顾清岚唇间,唇齿纠缠之间,带着他鲜血的苦涩余味,她却食髓知味一般,恋恋不肯离开。

      直到隔了良久,她才离开他,也仍是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低低地说:“师尊,不要再抛下心儿了。”

      顾清岚抱着她,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了下,叹息道:“好。”

      路铭心从未在他口中听过如此许诺,哪怕知道他或许只是在安慰自己,也忍不住喜极而泣,重新又去吻他的唇。

      路铭心刚在顾清岚身上讨到点甜头,一时半会儿哪里肯放开他,就这么抱着他让他半躺在榻上休息,自己则在他胸前蹭了又蹭。

      她那模样,倒似抱着肉骨头死活不肯撒手的小狗,顾清岚也觉有些无奈,带笑地抬手摸了摸她头顶。

      路铭心抱着顾清岚蹭得够了,又抬头吻他唇角,突然说:“师尊还记不记得,我小时晚上睡觉不老实,师尊都是这么抱着我睡的?”

      她幼时实在不能算得上是省心的小孩子,不仅白日里淘气爱动,晚上睡觉也不肯闲着,踢腿翻身,若叫她一个人睡,一不留神就要滚到床下去。

      更何况她体内的真火之气,常常需要顾清岚用真气压制,那时顾清岚总会抱着她同塌而眠,睡时手掌也总会抵在她丹田处,方便随时输送真气过去。

      她提起来那时,顾清岚也露出怀念神色,柔和地弯了弯唇角,带些打趣的意味:“你那时还总爱说师尊辛苦,说长大了要好好孝敬师尊。”

      路铭心握住他的手,将他掌心移到唇边轻吻了下才道:“我那时知道,师尊是世间对我最好的人,我长大了自然要报答师尊,不让师尊再这么辛苦。”

      她幼小时一片赤子心肠,只是凭本能觉得,顾清岚哪怕平日里有些清冷,并不是温柔外露的师父,也仍是待自己极好。

      却反倒长得大了些,见多了为名利私欲争来夺取的人,不肯再全心信赖他,不再信这世间有全心付出不求回报之人。

      她想着忆起自己不懂事的那几年,顾清岚所受的诸多折磨,心中顿时一阵辛酸,侧头又在他掌心轻吻了吻:“我后来做了那么多坏事,不仅没有孝敬师尊,还害死了师尊。师尊没有罚我,还肯原谅我,对我仍是那么好。”

      她那种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来头,顾清岚还真没有办法不原谅她,若不原谅她,难道他就忍心真看她自裁谢罪?

      顾清岚想着就轻叹了声,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了下,轻声道:“我说过不必再提那些事……”

      他说着又微微笑了一笑道:“你若还是愧疚,不如在论剑大会上好好表现一番,也算慰我心怀。”

      自路铭心学成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在他面前表现,顿时振奋精神起来,抱着他狠狠亲了一口:“我定不会叫师尊脸上无光!”

      对旁人来说,也不过是等了几日,但对他们这几个曾卷入琉璃镜中的人来说,这个论剑大会可谓姗姗来迟。

      不过哪怕再迟,论剑大会正式开赛的那一日,也终于是到了。

      其时,青池山的论剑峰上,众修云集,峨冠相接,灵力重霄,连带日光,也仿佛比往日更格外灿烂辉煌。

      论剑峰是青池山最高峰,耸立在青池云海之上,天边霞光万丈,照耀在白玉砌成的论剑台之上,将四周那五根金铸的蟠龙云柱照得熠熠闪光。

      但凡入道,修士一生穷极心血,为得不过是得道成仙,而这一刻,恐怕是这些人间修士们,在通过登仙台的雷劫正式飞升之前,最为接近仙人的时刻。

      今日所有修士俱都着了礼服,连月沧澜和石师铎都换了在魔修盛会中才会穿着的曳地长袍,一派宗师风范。

      论剑大会开始的仪式虽不能说繁复冗长,但李靳身为道修之尊,惯常还是要在高台之上说些开场之词。

      只不过以往来过论剑大会的人都知道,李道尊的随性张扬,在此情此景下,仍是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过往的论剑大会开场,他从不说那些千篇一律的啰嗦话语,反倒会随兴所至,讲一些陈年掌故,或是自己历练之时的经历,说到法术剑法的关键精妙处,也从不私藏,诸多点评解说。

      三宗门的长老们或许不喜欢他这般说话,但宗门中的年轻小辈修士,小宗门中的修士和各世家凡修,倒是很喜欢听他这么说上一说。

      今日只见他着了青池山掌教那身绛紫的繁复长袍,缓步上了台微勾了下唇角,就开口道:“诸位道友想必知道,青池山得名‘青池’,乃是因为一人……”

      青池山那些长老们早就知道已经管不住他,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就有几人顿时瞪大双目,只期望他不要说出太过惊世骇俗之语。

      有不少兴致勃勃前来聚集在此处看热闹,甚至特地来听李道尊讲故事的小辈和小宗门修士,却以为李道尊是要讲什么自己未听过的掌故,俱都露出认真倾听的神色。

      李靳只微微顿了片刻,就又笑了笑道:“此人就是当年被尊为‘青帝’,而后又被隐去尊称,不许直呼其名,只能称为‘罪仙’的沐青。”

      三山宗门之中,此时其实已无什么人,当年经历过道修在独首山对青帝的围攻。

      哪怕长老们,大半也只隐约听自家师尊长辈,偶尔提及过“罪仙沐青”,说道他最后是叛逃去了魔修地界后陨落的。

      当年之事,也并非青帝对不起道修,乃是道修对不起青帝。

      更何况当时的道修,都能算是青帝门生,多多少少受过他指点恩惠,哪怕有一丝良心未泯,对着青帝,也编造不下去更多抹黑污蔑之词。

      故而这么多年来,道修中除却给了青帝一个“罪仙沐青”的污名之外,却也并没有对他如何“作恶”多加宣扬,反而遮遮掩掩,含糊其辞。

      李靳功力深厚,自然也目力惊人,扫过在场这上千修士,看得出除却三宗门有几个长老们脸上有些不自在,还有寥寥几个魔修脸上露出哂笑之色外,其余的修士还仍是满脸兴味之色,显然是等着听李道尊继续讲下去。

      李靳却又顿了顿,露出些诡秘的笑容,卖了个关子:“诸位道友想必也知道,此次论剑大会,我将传说中的阴阳轮转琉璃镜也设为了大会榜首的奖励……那么我也先请诸位道友一观这件法宝的威能。”

      他一面说,一面就笑着看向身侧道:“烦请云泽山寒疏峰主,寒林真人登台。”

      昨夜李靳就到顾清岚所住的别苑中同他打过招呼,说要顾清岚今日在论剑大会开幕之时配合自己,顾清岚虽早有准备,却也没想到他就在这里将青帝之事捅破,还要演示琉璃镜的威力。

      此时众目睽睽,顾清岚也只能低叹一声,抬步登上高台。

      李靳侧身迎接他,还微躬了身伸臂供他搭手,甚至在顾清岚登上高台后,他还错后半步,站在了顾清岚身侧靠后一些的位置。

      如此郑重其事,正是对着师尊或者长辈才要行的礼数。

      在场的修士中,有不明真相者,心中顿时有些疑惑为何李道尊身为道修之首,反倒要对云泽山一个峰主执晚辈之礼。

      但若是知晓旧事,又心思周密的长老们,却已猜到什么,暗暗变了脸色。

      顾清岚明白李靳的意思,此刻又站在众修环视之中,连这个论剑台,在数百年前,也是他还身为青帝之时,时常开坛授道之处。

      光阴倏忽,他未曾想过数百年后,沧桑变幻,物是人非,自己竟又要以青帝的身份,重临人间。

      他几不可闻地低叹了声,站在他身侧的李靳仍是带笑着娓娓道来:“青池山既然是因‘罪仙’得名,又为何数百年来不改其名?此人既是罪仙,又为何并无什么罪行流传世间?

      “我若空口无凭,诸位道友也许会不能取信。因而还是交由我顾师弟,用琉璃镜之力,对众位道友,释疑解惑。”

作者已关闭该文评论区,暂不支持查看、发布、回复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