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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盏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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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夜衾的话,顾清岚微微愣了片刻,明白他既然到了此处,不把心中那些烦乱之事尽数理清,只怕不管他还能不能重回人世,都不能作罢了。
他良久才轻叹了声:“自然是要。”
夜衾望着他,又示意他去看廊外,果真那光影变幻,成了黑夜之中的城镇,不过仅从那街巷灯火,顾清岚也已认了出来,这正是云泽山下的云来镇。
这是云来镇中的一处酒馆,当年顾清岚还年少贪杯时,也常和李靳逗留于此,就着几碟下酒小菜和炒货,慢慢饮上几壶小店特产的醉年春。
画面中桌上摆着的,也正是一坛醉年春,路铭心着了一身黑衣,斗笠遮头。
同她相对而坐的那人,亦是一身黑衣,面容英俊,一双长眉入鬓,目似寒星又带几分狠戾,正是如今的魔修邪尊月沧澜。
月沧澜先前仿佛是在劝路铭心些什么,说了许久看她还是抿着唇一言不发,就叹了声道:“心儿,舅舅亲自来见你,又给你看过了顾清岚昔日给你父亲的手书,你仍不信他是个奸诈无耻之徒么?”
路铭心一言不发地仰首又饮了杯酒,语气极冷地道:“他不先动手,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弑杀师尊。”
月沧澜就顿了顿道:“心儿,我知你是重情重义的人,不被逼到绝处,定然也不会反抗他……”
月沧澜说着又刻意顿了顿,语气更沉了几分:“你且想一想,他若真待你好,为何在你年纪渐长,正是需要历练之时却不教导与你,反而日日闭关修炼?
“他若真待你好,又为何时时提点你叫你不可贪功冒进?这世间还有不喜欢徒儿进益太快的师父?他不过也是怕你功力增进,早晚有一日超过了他,他就不好再掌控你。
“还有他为何明知你需要凝冰丹,却每每只给你刚好够用之数,连一颗也不肯多给?哪里有真心待徒儿的师尊会如此?他明知你若没了凝冰丹,真气随时会暴走,却还是如此悭吝,也不过就是想借这个叫你不敢在山下久留,时时听命于他。
“至于你一直在寻的那个叫做云风的小医修,他也是定然不肯相救的,若不然你和云风交好结成道侣,他日后又如何再要你同他双修?
“更何况若云风同你纠缠太深,来日他要取你内丹之日,岂不是多一个麻烦,要连云风一道杀了?若不然云风也定然会将他真面目宣之于众,不肯同他善罢甘休……”
不得不说他确实极会蛊惑人心,这一段话娓娓道来,步步深入,若不是顾清岚深知他完全是在信口胡说,也会觉得他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月沧澜说到这里,路铭心也终于重重将手中酒杯放在桌上,沉声道:“够了!”
月沧澜见她眼中红光隐现,已是动怒,就知道自己已说到了她的痛处,缓了一缓又换上了另一种格外体贴的语气:“心儿,舅舅也是为你好,心疼你每日要侍奉在那卑鄙小人身旁。”
他边说边看着路铭心脸色,就又开口说:“舅舅也不忍心你仍同他周旋,兼之舅舅也知道他灵根的隐患已快要遮不住了,他要对你下手,也就在这几日之间……”
那些日子来顾清岚的确是闭关比往日都要多些,身子也比往日都差一些。
当然却不是什么灵根隐患,而是一来独首山试炼大会刚过去两年,他在独首山时为了维持云风形体,自己本就受魔气反噬不轻,后来路铭心又功力大进,要的凝冰丹也更多了些,因此他伤势拖延了两年也还未能痊愈。
二来却是路铭心的真气近来越发蓬勃,他怕凝冰丹早晚也会压不住她经脉间的真火反噬,就又铸了七道可打入业魂剑身中的咒符,等她回山后,命她将业魂交与自己重新锻造。
那七道咒符每道都凝聚着他灵根精气,铸起来颇为费力,他也是耗了许多时日方才完成。
他到如今也不知道自己当年为何会在伤势尚未痊愈时,勉强铸出那七道咒符,弄得连重新开炉锻剑都再无余力,只能请凌虚代劳。
也或许是那时他冥冥之中已感到,自己恐怕不能再陪在她身边多久,能为她做的事,也都先尽力做了。
镜中的月沧澜,又在娓娓说道:“心儿,你若不信舅舅的话,三日后你就又要下山去邺郡历练,到时你可先问下顾清岚,问他这次要不要同你一起去。”
月沧澜说着又顿了顿:“心儿,他从未和你一道下山,此次若突然要同你一起,你还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只怕是他觉察到自己灵根隐患已到极限,你又日渐无法控制,这就要下手了!”
路铭心下山历练,顾清岚确实从来不同她一起。当然开始那几次,顾清岚总是会悄然跟在她身后仿她不测,不过路铭心从未发觉罢了。
月沧澜说到这里,顾清岚才想起,自己那次果真是打算和路铭心一道下山的,只不过却终究未能成行罢了。
月沧澜看路铭心还是闷头饮酒,并不回答,就又长叹了声:“心儿啊,你说他不先动手,你也无法弑师,可他就要动手了……你非要等他下手之时再做打算,他那人的手腕和功力,又岂是你可以应付的?到时只怕你悔之晚矣啊。”
月沧澜边说,边又做出一副关怀面孔:“药尊给你的那瓶迷药,你可要好生收着,到了危急时刻,说不定就可救命。”
路铭心站起身冷哼了声,却始终未回答他,将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起身走了出去。
月沧澜用殷切关怀的目光送着她,等她走得远了,他才一弯唇角,脸上已换做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这时镜中画面一转,又到了寒疏峰上,此时已是天色大亮,显然那一夜已经过去,这已是另一日。
顾清岚看着镜中的路铭心,在他房门外犹豫了许久,这才握拳咬牙走了进去,在帘幕外跪下问道:“师尊,徒儿明日就要下山,不知师尊可还有什么吩咐?”
他记起来了,这正是路铭心弑师的那一日的白天。
那时他正在打坐调息,隔着帘幕也未能注意到她神色,当她只是惯例询问,因此并未留意。
如今他站在局外来看,却能看出她语气微颤,下巴也绷得极紧,显是心中装了什么事。
镜中那个盘膝坐在榻上的他微顿了顿,张开双目轻声说道:“这次你去邺郡……我也随你一道。”
当年他会做出这个决定,正是因前一日凌虚差人给他送来消息,说邺郡附近有地魔踪迹。
有独首山那次的事在先,他实在不放心路铭心独自前往,因此权衡再三,告诉她自己也要一同前去。
当年隔着帘幕,他未能看到路铭心在听到这句话后的神色,如今在镜中却能看到,她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无比,眸光中也波澜翻涌,定了几次神后,才能勉强开口,状若无事般答道:“弟子知道了。”
帘幕后的他又顿了顿,才再次开口:“你的佩剑明日就可重新铸好,我们下山之前,我会交还与你。”
顾清岚在镜外看到这里,却忍不住轻叹了声,到了此时,他也全然明白,为何路铭心会挑那一日下手,又为何她生掏自己内丹,是要用手。
因为那时……她的佩剑,却并不在她自己手上。
镜中的路铭心也在听到这句话后,又咬了咬牙,下颌紧绷了绷,突然换上轻柔的语气说:“师尊,你房内香炉中的凝神香快要燃尽了,我替师尊换一炉来吧。”
帘幕后的他只想着明日要和她一道下山,须得尽快将空虚的真气多填补一些,免得自己在山下露出虚弱之态叫她看到,只轻应了一声,就重新合上了双目入定修行。
接下来的事,却是他自己亦回想过无数遍的。
时辰转入夜间,路铭心换来的那炉香中的魔药,在不知不觉中侵蚀他经脉,待他觉察到,经脉中真气已开始逆行。
他辛苦压制,却仍无法挽回,只能无力俯在榻上不住呕血。
在门外等候了多时的路铭心也在此时进来,讥笑着说出那番诛心之词,他合目不再想去看她,却被她重又提了起来,五指插入腹中取走了金丹。
他以为她取了金丹之后,正当是志得意满之时,此时在镜外看着,却看到她边笑着,眼中已落下泪来。
他的血溅在她脸上,又混上了那些源源不绝泪水,眼前的人又哪里有一点得意之态,也一样凄惨得不像样子。
他看着她将那颗沾血的金丹看也不看就收进储物囊中,又将他血迹满身的尸身抱在怀中,一步步走出去,再将身后的寝殿放火点燃。
她一面说着要将他尸身一起烧了才痛快,往火中丢了几样他送她的东西,却又将他尸身在一处干净的地方放好,回来也坐在一旁,将他那尸身又牢牢抱在怀中,流着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大火。
他那尸身伤处的血仍不住流着,将她的一身白衣,也都渐渐染成了通红。
他看着那冲天的大火,还有不多时就被大火吸引,匆忙赶来的凌虚和云泽山门人。
他以为当年自己身死,路铭心在欺瞒凌虚之时,必定编造了许多谎言遮掩。
但她却并未急着掩饰什么,反而只是呆坐在那里,当凌虚冲到了她身前,她才目光空茫地转到他脸上,说了一句:“魔修的人来暗算,我没能救下师尊。”
凌虚看到她怀中那具尸身的惨状,自然悲恸无比,连唤了几声“小师叔”,才悲声说了句:“他们竟选了今日……选了今日……”
他明白凌虚所指,乃是那日正是他为了给路铭心重铸佩剑,真气损耗甚剧,身子虚弱之时,那日路铭心的佩剑也恰好不在身侧,寒疏峰确实防御薄弱。
她仿佛并未听懂,只是喃喃重复了一遍:“是啊,竟是今日……”
凌虚又悄悄拭了泪,半跪下望着他尸身唤道:“小师叔。”
他们两人都如此失魂落魄,倒是凌虚身后有一个弟子,悄然上前说道:“师尊,小路师叔,师叔祖已仙去,尸首就如此放着给人看到怕是不雅……不若先安顿一下。”
这弟子上前开口,顾清岚才猛然记起,地魔现身邺郡的消息,却不是一贯总被凌虚派来的紫昀给他传到的,而正是这人。
这弟子也是一贯跟在凌虚身侧的,瞧起来安稳持重,也总不多话,名唤未景。
顾清岚看着镜中那些往事,却微微合了双目,低叹出声。
当年之事,他本就对路铭心没有怨恨,只是每当想到她如此不信自己,未免心灰意懒,黯然伤怀。
如今看了这些事,若要他站在路铭心的境地里想上一想,仍是会忍不住怜惜她,怜她那时也可算孤苦无依,先是痛失挚爱,又被重重误解引得不能信任至亲的师尊。
路铭心之所以会选在那日动手,在她当日看来,应是已被逼到了绝处,师尊预谋要杀她取丹,她又被收缴了佩剑,可以说是背水一战。
那时他对她说下山之前就会还给她佩剑,在她耳中听来,可能只是他的缓兵之计,也是在暗暗用佩剑胁迫她,叫她听从自己吩咐,不可轻举妄动。
或许她那时觉得,她的佩剑恐怕已是再也不能拿回,接下来若不动手,只有任人宰割。
若她不是那么绝望,也不是那般冲动,等到第二日他们要下山之时,他真将重新铸造后更增了一层威力的佩剑交还与她,他们之间这层误解也就会烟消云散。
可事已至此,又哪里有那么多如果。说到底还是他们之间的重重误会,积累到这时,已将她对他的信任压得摇摇欲坠。
那时恐怕无论他说什么,在她耳中听来也是意有所指,稍有不慎,两人就是血光相见的结果。
夜衾一直陪他默然地看着,直到此时才轻声开口道:“亦鸾,此人在你陨落八年之后,下山历练时被魔修暗算,命丧当场。”
顾清岚轻合了双目,低叹了声:“是心儿做的?”
夜衾点了点头:“你陨落后,那丫头知道当年之事乃是有人刻意安排构陷,她十几年来渐渐将所有事都翻出来查了个一清二楚……除却罪魁祸首月沧澜她还暂且杀不了之外,但凡参与之人,都被她找到杀了个干净。”
顾清岚听着唯有轻声叹息,修士斩妖除魔乃是己任,不能算是造下杀孽,但当年曾参与暗害他的人,也未必人人该死。
汲怀生此人一贯作恶多端、滥杀无辜,路铭心杀了他,能算除魔卫道。
未景虽说私通魔修,但是否罪已至死,也未能一言断定,路铭心就那么杀了他,已可算滥杀。
夜衾又望着他弯了唇角说道:“亦鸾,在你面前我也不怕揭自家短处,我儿无印,还有这个不成器的孙女,大抵都不是什么胸怀天下的圣人。无印当年行事太狠,落得仅剩残魂附生剑上的下场,也是应当。
“我这个孙女之所以没能走上那条路,也只因她是你教导长大,她心中也还总以为自己是个正道人士,她仍是总念着你有朝一日还会回来,她就需得遵循你的教诲,万万不能变成大奸大恶之徒叫你失望。”
顾清岚不由苦笑:“念卿是想说,若我不再回去,心儿也会重蹈无印的覆辙?”
夜衾却笑着摇了摇头:“你已几次三番离她而去,我倒不觉得那丫头能有那般韧劲。”
他们在这里一面说着,廊外的镜像又已换了。
顾清岚看到镜中影像仍是在寒疏峰上,不过此时他的尸身已被清理干净,换上了云泽山的雪云袍,束了白玉发冠,安放在冰室之中的白玉台上。
他尸身会被在这里也好解释,寒疏峰上除了这个冰室外,其他殿宇都被路铭心那把大火烧了个干净,也只有这里能安放尸体。
这时白玉台上还没有那个冰棺,室内也不仅只有跪在地上守灵的路铭心一人,还有带着弟子们来见她的凌虚。
凌虚一眼看到他那具尸身,又是满脸悲痛哀戚,忙抬手拭了拭眼角泪水。
顾清岚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年长的师侄有些啰嗦,却没想到他还这般婆妈,堂堂一个云泽山掌教,也不避开弟子,就对着自己师叔的尸首一再哭哭啼啼,也不嫌颜面上不好看。
凌虚擦过泪后,才从身后的紫昀手里接过来一柄长剑,那长剑通体朱红,还有隐隐的火灵和冰霜之气溢出,正是重新锻造过后的业魂。
路铭心原本只是木然端正跪着,连凌虚过来也只木然唤了声“掌教师兄”,此时看到自己佩剑,脸上的神色才终于动了动,微带了些诧异:“掌教师兄,这是?”
凌虚望着业魂又要垂泪,忙收了收眼泪道:“你定然以为自己佩剑已被魔修拿走了吧?其实却正好小师叔几日前已将业魂交给我重新锻造,也算躲过一劫。”
凌虚一面说着,一面将业魂送到路铭心面前,说着还又想要落泪:“路师妹你近年来进益太快,小师叔总忧心你灵根中的隐患压抑不住,特地将自己灵根中的冰雪精气抽出来铸了七道咒符,交由我重铸入业魂之中……若不是如此,小师叔又怎会真气不济,叫魔修偷袭成功……”
他不用说,路铭心自然也觉察到自己佩剑上已多了顾清岚的冰雪精气,她抬起双手将业魂接了过来,低头愣愣看着手中的剑,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她隔了半响,才又抬头望着凌虚道:“说起我灵根隐患,师尊总给我的凝冰丹已用尽了,不知掌教师兄这里还有一些没有?”
顾清岚看她此时真气流转无碍,知她大半已趁无人之时将他那颗金丹化用掉了,会这么对凌虚说,大半也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已用顾清岚的金丹弥补了灵根隐患罢了。
她显是没想到此话一出,凌虚却愕然望着她,神色突然又显得悲戚无比,顿了片刻才道:“虽说云泽山灵丹无数……但小师叔竟从未告诉过路师妹?”
路铭心看到凌虚神色,显是没料到他会有此一说,她也仿佛预料到什么于她而言尤其惊心动魄的事,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无比,嗫嚅了一下,才能又开口说:“怎么?”
凌虚又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中却又带了几分同情和隐隐责怪,长叹了声:“路师妹,云泽山从未炼出过什么凝冰丹,这名字大半也是小师叔随口说来给你听的。你灵根上的隐患,除非小师叔的冰雪真气不能压制,你所用的那些丹药,也俱都是小师叔真气所化……如今他人已不在,我又去哪里替你寻什么凝冰丹?”
他这番话说完,路铭心却仍是呆呆愣愣,好似并未听懂他的话一般,却又移开了目光片刻,重又看着他问道:“那师尊这些年来身子时时不好,又常闭关,可是他冰系灵根上的什么隐患,也需我的真火灵根才可压制?”
凌虚看她突然问出这等言辞,神色却似听到了什么可笑之极的话,却还是笑不出来,又重新哀然地摇了摇头,叹了声:“小师叔竟是将你护得也太好了些……”
他叹息完了,才又望着路铭心,目光中的谴责之意,也更多了几分:“路师妹,小师叔的冰系灵根万中无一,却和你不同,从来也没什么灵根隐患。你未曾到云泽山之前那百年,他时时下山历练,连受伤的次数也寥寥无几,更是从未身子不好过。他这些年总是闭关,却是为了给你弥补灵根隐患,炼制那什么凝冰丹所致。”
他说着看路铭心还是一脸呆滞,又觉得她刚没了师尊,自己说话是否太重,忙又安抚道:“路师妹,小师叔既然从未同你说过这些,也不过是怕你内疚,不肯再叫他太过操劳罢了……他如此用心良苦,你也应在他身后好自珍重,莫要想得太多。”
他这么好言安抚,路铭心也还是苍白着脸呆愣在地,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目光还涣散了起来。
凌虚顿时又有些懊悔对她说了这么多,又看了看白玉台上躺着的那具尸身,脸上一时痛惜,一时悲戚,也隔了许久才道:“小师叔已去了,路师妹你千万不要多想,伤了自己小师叔必会心疼不说,还令他一腔心血付诸东流……”
他说来说去,看路铭心也只是呆呆地捧着佩剑默然不语,就只能转身悄然吩咐紫昀,叫他留在此处好生照看路铭心,这才黯然离开。
顾清岚也不知当年他身死之后,路铭心是何时得知了那些事情。
他当年瞒着她,开始也确实是怕她内疚,又觉师尊为徒儿做这些本就是应当,不必刻意提起。
到后来她要得日渐多了起来,他支撑艰难,也想过同她说一说,叫她不要任性,给他些时日缓缓。
可那时她已同他有了隔阂,也总冷淡地不想同他多言,他若再提起来凝冰丹之事,就显得他好似是在对她携恩自重一般,徒增几分尴尬,也就迟迟未能言明。
于是这些事,也就拖到了他身死之后,才由旁人对她说了。
他如今在镜外看着凌虚对她一一说来,还是觉得有几分难言的尴尬,也暗暗叹息,想到他们二人也不知为何,最后会离心向背成这般模样,竟是连这样的事,都需得旁人来点明。
夜衾看他沉默不语,又挥袖让镜中情景变了变,这次却不再是一个场景,而是如走马灯一般不断变幻。
顾清岚看着镜中的路铭心在汲怀生上门索要他尸身时断然拒绝,看她跑下山,只身闯入玲珑山庄要他们卖给她凝冰丹。
玲珑山庄自然是没有的,于是她就发性打了起来,直到惊动了玲珑山庄的少主珑瑾枫,也看到当她从珑瑾枫口中听到这世上确实并没有凝冰丹之后,脸上那空茫无助的神色。
他看她在冰室中发呆,一坐就是几日,也看她从山下买了醉年春回来,喝得醉倒不省人事。
看到凌虚上寒疏峰来,说要将他遗体好生火化安葬,又被路铭心推拒了出去。
她重又跑去玲珑山庄,胁迫珑瑾枫卖了个可令尸身不腐的冰棺给她,又买了许多防腐的丹药和治伤灵药,也开始四处寻找可令人复活的灵药灵草。
李靳曽说过在他陨落的那三十六年间,路铭心疯得厉害,他如今在镜中看着,确实也觉得她行事已毫无章法。
好似她也并没有什么打算和谋划,除却令他复活这件事之外,她做其他事,也不过都是兴之所至。
好在无论怎样折腾事端,她还都格外勤加修炼,只是每次练剑时那目光中的狠戾之气,叫他看得有些无奈。
先前原胤替她求情,说她带着伤在冰棺旁写血字,确实是夸大其词。
路铭心从不曾带着伤到冰室中去,甚至她想着他爱洁净,每每进去,还都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一新。
寒疏峰上被焚毁的殿宇,在凌虚和路铭心的主持之下渐渐被修好,他看着路铭心将他寝殿一点点努力还原,又给他做了许多新衣衫,好似她真的在日日准备着他会苏醒过来。
镜中时光飞速流逝,若说一年两年,她想着能够复活他,也还算是有些指望,可渐渐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乃至三十年过去……
镜外的他自然知道,三十六年后李靳就会将他复活,可对镜内的路铭心来说,她已尝试过无数次,也已用玉生草修补了他腹间的伤痕,可他却仍是沉睡依旧。
他在镜外看着一年年过去,她不仅没有丝毫放弃之意,反倒越挫越勇,仿佛无论时间过去多久,她都在心中坚信,他早晚有一日还会回来,唤她一声“心儿”,两人还如之前一般,在寒疏峰上一起修行。
看到后来,他心中竟生出一丝不忍,金丹修士有五百年寿数,可路铭心在他身死那年也才刚十八岁。
她被他教导养育,不过十六七年,她竟是用了两倍于此的时光,守着他的尸首,等着也不知多久才能到来的那个有朝一日。
若要是哪怕用上一百年,他仍是不能复活呢?路铭心就会继续这么守上百年?
看她那每日孜孜不倦,从不言累的样子,也并不是不可能。
他看着她,就不由轻叹了声,想要对她说上一句:“何苦。”
哪怕他死得着实有些冤枉,她也自觉对他有许多歉意,可也毕竟已过去那么多年,恩怨是非,该了的也早了了,又何苦心心念念一个已死之人。
夜衾看到了他的神色,在旁开口道:“心儿错杀你的事,后来你也未忍心罚她,于是看起来,就好似她犯下如此大错,却还未被惩戒,实在是逍遥得很……不过在我看来,她却已早就领过惩罚了,而这惩罚于她而言,却是再重不过。”
他说的顾清岚又岂会不懂?也只能闭了双目,微微摇头。
路铭心行事作风一贯任性妄为,风风火火得很,她又最怕亏欠于人,当年云风不过救她一次,她就要生死相随。
若要让她知道她以为是奸恶小人的师尊,其实却反倒对她多方照顾爱护,与她来说,只怕已是再痛苦不过的事。
更何况她又错杀了他,用了他的金丹?只怕更是解不开的死结。
后来那三十六年,她日日夜夜都在悔恨歉疚中度过,时刻想要复活他,只怕不仅是因为不舍,也是因她若不这么想,早就真的疯了。
他复生后看出了她的悔意,哪怕还是心伤,也不忍心再责罚于她。
更何况路铭心那时说要掏丹还他,又说要他如何对她都行,他若不拦着,她真的敢血溅当场。
顾清岚现下想起来她那半疯不疯的样子,也仍是气得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夜衾看他神色,就收起镜像,廊外重新变作白雪纷纷的庭院之景,他也笑了笑道:“亦鸾,不要怪我为孙女说话开脱……而是若你要突破心魔,却需借助你对她和洛宸的怜惜之意才可。”
顾清岚听到此,却微愣了片刻,顿了顿问道:“我需要借助对他二人的怜惜才可突破心魔?”
夜衾笑了一笑:“你的心魔,乃是因你对人之善意横遭背叛,若你一味心灰意冷,甚至不再流连尘世,却是和勘破心魔背道而驰,心魔也会愈演愈烈。”
夜衾说着,望向他轻声道:“顺从本心,心魔自除……亦鸾,你就是你,芸芸大千世界,千年万载才有一个你。你从未做错,错的,是这愚弄人心的天道。”
他不过轻轻一语,听在顾清岚耳中,却犹如振聋发聩一般,震得他神志亦是一沉。
轻合了合双目,顾清岚突地微微笑了一笑,这一笑,却是如当年的青帝一般,如春阳照拂万物,如细雨重回人间。
他轻叹了声,随着那叹息之声,他张开眼眸望着夜衾:“念卿,谢你知我。”
若不是夜衾知他甚深,又怎会知道他心中症结,却不是对洛宸和路铭心的怨恨责难,而是对他自己的责怪?
他始终在怪自己,怪自己未能觉察到徒儿异样,怪自己未能将心中所想同他们道明,未能从始至终,令他们能够依赖在自己身旁。
夜衾颔首微笑:“亦鸾……纵我想留你,但你之寿数却远不止于此,快些回去吧。”
顾清岚并未问他要如何回去,因为自他方才神动的那一刹那,他就知自己心魔已除,魂魄却并未轻盈,反倒愈加沉重坠落,犹如每次修行入定,将要回神的那一瞬,身心俱动,灵肉合一。
他最后仍是对夜衾笑了一笑,耳旁听到夜衾一声带着笑意调侃,已是如同自九天之外遥遥传来:“亦鸾,这尘世烦扰,你且慢慢领受吧。”
这一刻,李靳是在早朝之中,隔着眼前的玉旒,看着殿下站着的那些臣子各执一见吵闹不休。
他先前就知道这些凡人处理起所谓军国大事来,比街市间锱铢必较的贩夫走卒也没差多少,无非是措辞更文雅华美那么一些,所争之事也看上去也更重大那么一些。
如今日日听着他们呶呶不休,一连听了一年还多,也还不知要听到什么年月去,他就更觉百无聊赖。
也就在他终于不耐烦,准备就某个南朝归降王爷的安置之事做个结论之时,抬眼望见殿外蓦然一片银白之色。
那铺天盖地的大雪,宛如在一瞬间降临大地,携裹着仿佛能飞沙走石一般的大风,然而那风声呼啸着将雪片卷入殿中,扑面袭来时,却又奇迹般地和暖如春。
他愕然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雪,片刻之后,已是一震衣袖,离开御座,头也不回地向殿后大步走去。
这一日,这突然降下的大雪,在初时的一阵奇异大风后,就安静下来,纷纷扬扬染白了整座金陵城,足足下了一日一夜之久。
礼部观了天象,说道是极其祥瑞之兆,昭示我朝大安天下,万民敬仰。
这大雪来得太快,也就无人发觉,那大雪是自宫中的一处偏僻殿宇中所起,携风裹云,在一瞬间填满了天地。
李靳心有所感,径直快步冲到停着顾清岚遗体的殿内,踏入殿中,他先看到的,是呆立当场的卫禀和燕夕鹤。
待他目光转入到先前安放着巨大双层棺椁的高台,就看到路铭心正手忙脚乱地搀着那人出来。
这姿势本应甚是尴尬,因为无论什么人,要从那么大的棺材中出来,也会带几分狼狈。
但那人却偏偏能哪怕无心之间,也能将一举一动做得飘逸若仙。
李靳看着那人垂了首,肩头散开的银白长发也滑落了几缕下来,而后他就像是感到了什么,抬头望向他,微弯了弯唇角。
只这一眼,就叫李靳忍不住又往前走了几步,胸中激荡难平,诸般滋味一起涌入心头,隔了许久,才能略带颤抖地唤出一声:“顾师弟……”
顾清岚在路铭心搀扶之下,从那大得有些吓人的棺木高台上走了下来,听到他这声呼唤,就微笑着轻叹了声:“李师兄,我早就想说,这具棺椁……未免也太大了些。”
他言谈中有几分揶揄谈笑之意,李靳却未回答,上前几步,抬起手将他身子牢牢抱在了怀中。
路铭心在旁嘟起了嘴,不过也不敢说什么,只插了句嘴:“师尊身子还虚弱,李师伯你别太大力。”
李靳惊喜激动过后,放开顾清岚细细打量,见他面容仍有些苍白,身上灵力也十分微弱,甚至近乎凡人。
顾清岚对他笑了笑,抬手按在自己腹间的丹田上说:“我金丹已碎,在此间重新凝起来,只怕要费些时日。”
他能死而复生,李靳已是喜出望外,甚至觉得自己恐怕是在梦中,又捏着他双肩握了又握,这才说:“不怕,多久我们都能等。”
他喜不自禁地说出这一句时,却也没想到他们六人,还真又要在这大千世界中逗留一年还多。
顾清岚在棺木中重新醒来的那一刻,路铭心自然还仍是紧抱着他,她还将头紧靠在他胸前,依偎在他怀中,仿佛还在期望他能够抬起手搂着她。
顾清岚侧过头轻咳了声,却并未如她所愿真的去搂她,只因他身子仍是无力,也正自抵御丹田处传来的那阵阵隐痛。
他也不知自己这一遭算是死而复生,还是并未真的死过,因他察觉到他丹田处本应已崩裂了的金丹,却在自行重新凝结。
这金丹重塑,却并不是他自己运功的结果,反倒是经脉间的灵力真气,像是从未随着他气息断绝而离开,反倒是蛰伏在他经脉之中,待到此刻时机成熟,俱都自行重新汇集到他丹田之中。
不多时,他就可窥见自己丹田中一团凝聚起的真气中霜白和新绿之色混杂,还是他自己那颗双系灵根的金丹,只不过却尚且未能凝成实体。
这却也和修士初次结丹不同,元齐大陆灵气充沛,修士自修为有所成之日开始,闭关运功冲击金丹,多则数百日,少则数十日,金丹就会自无到有,在丹田间从一团虚气凝成实体。
顾清岚的灵根万中无一,灵力也纯粹充沛,他冲击金丹那年只有十六岁,在寒疏峰的那个冰室中闭关四十九日,就已结出了一颗通透无比的金丹。
他那时结丹,丹田处的真气先是汇集成豆大一点的实体,而后逐渐增大成为金丹的大小。
他如今的情形,和那时也并不相同,若说他金丹是重塑,倒不如说他的金丹从未消失,只是散逸在了经脉之间,如今只不过重新聚拢回来而已。
这种金丹虚影的情形虽然怪异,若让普通修士看,必定甚是奇怪惊慌,顾清岚却已经经历过一次。
那就是当年他还是青帝沐青之时,历劫成功,飞升成为散仙之身,金丹间灵力就如此般散入经脉之间,而后又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聚拢凝成金丹。
金丹重聚后,也和普通修士的金丹并不完全一样,似有形而无形,令他法力和灵气都更上了一层。
不过当年他身为青帝飞升之时,已有五百岁寿数,□□和经脉在五百年来经过无数次修行历练,可谓千锤百炼,他如今这具□□,也还远未到达青帝那般地步。
若是在元齐大陆,只怕这时他的经脉就会有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灵力,爆体而亡的危险。
但这个大千世界却灵力稀薄,他的法力也被琉璃镜压制了许多,以至这个金丹重塑的过程如此缓慢,也恰好在他经脉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夜衾操纵着琉璃镜全知全能,这些事也或许正是夜衾算到的,将他们都拉来此处,也是正好是因这个大千世界正好可他渡劫成功、恢复昔日法力。
他体内正经受如此巨变,路铭心却并不知晓,她只觉得怀中的人突然动了一动,耳旁也传来那低沉却稳定的心跳之声,他还侧头咳了咳,气息微急。
她几乎要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又忙撑起身体去扶那人,却抬头太急,“咚”得一声撞在了先前被她合上的棺盖上。
若是普通人,撞上那足有数十斤的描金楠木棺盖,头上只怕就会被撞出一个大包,但她力气之大,径直将那棺盖震飞起来跌落在一旁。
对路铭心来说,却是棺材盖子被她撞飞了正好敞亮点,这时又手忙脚乱地要将他扶起来,还嫌棺材内壁挡着手脚,抬腿就踹了一脚。
顾清岚抬手撑着棺木缓了一缓,就看向她弯了弯唇角微叹了声:“心儿……你是想要将这具棺材拆了?”
路铭心没想到他醒后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她听着就抽了抽鼻涕眼泪,颇为认真地说:“这句话是我想不出来的……果然不是做梦。”
看她那个样子,顾清岚不由微笑着摇头,抬手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水:“心儿,先扶我出去。”
他已不是第一次自棺中醒来,也确实不想再躺在棺木中说话。
路铭心连忙扶着他还有些无力的身子,帮他从棺木中出来,还没来得及跟他多说几句话,就看到李靳一身玄色朝服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又将他抱在了怀中。
李靳之后冲进来的,还有同样也穿着一身朝服的莫祁,也不知他是怎么冲开内侍跑到内宫中来的,可能也像路铭心一般,用了障眼法。
顾清岚死而复生,这几人自然都喜不自禁,李靳最先发觉他体内灵气的异样,抓住了他的肩膀,又多了几分不可置信的惊喜:“顾师弟你……”
顾清岚微微笑了笑,也不相瞒:“或是我身为青帝之时已飞升过一次……所以此次勘破了心魔,就变作了如今的样子。”
单算顾清岚的寿数,今年也不过一百二十岁,就已历劫飞升,这在元齐大陆来说,可算是从无先例,哪怕他其实是青帝重生,也足以震动整个修真界。
李靳自然喜出望外,抬手又抱住了他,连声道:“顾师弟,我的顾师弟!”
顾清岚看他为自己开心,乃是一片赤诚情意,丝毫也无私心,也有些感动,抬手回抱住他,笑了笑道:“我有此造化,也全赖师兄和诸位道友鼎力相助。”
路铭心在旁边看着他们如此亲热说话,早就酸得鼻子眼睛都要歪了。
顾清岚放开李靳,还对站外一旁的燕夕鹤微微笑了笑道:“燕二公子,同云师弟的情谊,自然也是同我的情谊……无论何时,云泽山顾清岚,都是燕二公子的好友。”
燕夕鹤一愣,他心思玲珑剔透,立时就明白过来,惊喜之下还有些羞赧:“这几日来的事,顾真人都看着的?”
顾清岚微笑着颔首:“我魂魄离体,这几日来一直都在诸位身旁,只不过不能凝出魂魄幻影,叫诸位也看到我。”
燕夕鹤脸上难得有些红晕,从衣袖里又摸出来两只瓷瓶,清清嗓子递了过来:“幸好灵药我炼制了两瓶出来,那一瓶也未倒完……”
顾清岚抬手接了过来,笑着道:“我如今确实还需要补充灵力,多谢燕二公子的心意。”
李靳看出他已是散仙之身,自然也看得出来正因这个大千世界中的灵力稀薄,他金丹重塑才会如此之慢。
不过若他是在元齐大陆突破了心魔情劫,那接下来他就也可同当年青帝一般,选一选究竟是飞升上界,还是继续留在元齐大陆。
顾清岚也看出他的顾虑,笑了一笑道:“我是因诸位的情意才能勘破心魔,也是因对元齐大陆的牵挂才能重返肉身……也许我命中注定要留在元齐大陆,而非去往上界。”
李靳生怕他一回元齐大陆,就要飞升去上界,听到这里才松了口气,叹了声道:“顾师弟,你真是次次叫人提心吊胆啊。”
李靳的顾忌,路铭心显然是没有的,她仿佛理直气壮地觉得,师尊既然活了过来,那必定是要回到她身边的。
当然若顾清岚真的飞升去了上界,她也自当努力修炼,早日去上界寻他就好,这点小事,也值得如此担心,简直毫无必要。
她看这些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就干脆熊抱在顾清岚身上,死不松手的架势:“师尊才刚回来,你们少说些让师尊歇歇,累坏了你们赔么?”
顾清岚虽然仍在重塑金丹,身子也还有些虚弱,但又怎么会多说几句话就累坏?
李靳知道她是心急着想单独跟顾清岚相处,好扑到他怀中好好撒娇,就忍着笑意道:“既是如此,路丫头赶紧扶你师尊回寝宫歇息。”
顾清岚之前在宫中养病时住得那个院落,李靳当然还未舍得让人清空,如今陈设物品都还一应俱全,顾清岚又醒了过来,自然还是回去住下来。
他在此继续静养,等待金丹缓慢塑好,顾国公死而复生的消息,却在当日下午,就越过高高的宫墙,传了出去惹得举国沸沸扬扬。
到了第三日,第一个迫不及待冲进宫中的,却不是顾家的人,而是这个大千世界中路铭心之父,震威大将军路之遥。
这位大将军官爵封到一品,在北齐平定百越之时,更是父女齐上阵立下赫赫战功,德高望重、脾性耿直,丝毫也不巴结新封的护国公。
他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后,一眼看到顾清岚半躺在床上,路铭心抱着他的腰依偎在他怀中,两人看起来半点都不体面,顿时七窍生烟。
气急之下,他对顾清岚拱手随便行了一礼,就望着路铭心道:“你一个未出嫁的云英,日日留在后宫,同男子住在一屋,也不嫌败坏名声,快些给我回家里去。”
路铭心在元齐大陆虽被路之遥收养过,但路家惨遭灭门之时她还极小,对路之遥的印象模糊之极。
他们来到这个大千世界后,一年多来南征北战,她也没什么机会同路之遥私下说话,最多见面口称一句“父亲大人”,如今被路之遥这么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通,顿时有些呆愣地道:“我住在这里,是要侍奉师尊,同我有没有出嫁又有什么关系?”
路之遥之前也曾听路铭心唤过顾清岚师尊,不过他却也并未多想,只道这是路铭心和顾清岚之间情侣调笑的说辞。
如今看路铭心说得如此理所应当,就好似顾清岚真的是她师尊一般,气得道:“什么师尊不师尊,你这孽障,也不听听外间是怎么说你!好似我路家急吼吼要贴上这门公侯新贵一般,丢尽我的脸!”
顾清岚听着,倒是确实有几分尴尬,他在元齐大陆和路之遥曾有过师兄弟之谊,两人私交甚至也还不错。
路之遥未还俗之前,是朔元真人的次徒,算是顾清岚的二师兄。
当年在云泽山时,他对顾清岚这个小师弟很是照顾疼爱,若不然路家遭难,顾清岚也不会急着第一个赶到。
顾清岚想起路铭心在元齐大陆时,还未来得及报答路之遥的养育收留之恩,又看路铭心还抱着自己不撒手,甚至要跟路之遥吵起来,就道:“心儿,莫要同你父亲顶嘴,还不跪下?”
路铭心从他嘴里听说“跪下”这两个字,那才是犹如本能般撒手翻身就跪了下来,连片刻犹豫都不曾。
路之遥一看,却又气得几乎要打上一个跌,因为那死丫头跪得端端正正,显是练过了无数遍,却是正对着顾清岚跪下。
如此一来,顾清岚也更增了几分尴尬,颇为无奈地道:“心儿……你要跪你父亲。”
路铭心顿时又“哦”了声,跪着就地转了个身子,望着路之遥:“父亲大人?”
这一声“父亲大人”,不仅轻飘飘没什么重量,还犹带几分疑问,好似还不明白他为何发了这么大的火。
路之遥给这孽障气得眼前一黑,就想抬脚踹过去,可终究还是没舍得,只气得抬手指着她,发颤地道:“你给我滚回家去,即刻!”
顾清岚看路之遥和路铭心实在说不了话,就撑着床榻起身,对路之遥躬身微微笑了一笑:“路老将军切莫动怒,还请坐下详谈。”
路之遥看他脸色还是苍白,起身也确实勉强,看他的神色,又知道自己若不坐下,他大半也会一直站着作陪,就面上挂不住地被请到一旁椅子上坐下来。
顾清岚陪他一起坐了,又命路铭心出去沏茶,先把她支开。
路之遥看自家女儿对他那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样子,又是一阵胸闷,望着顾清岚诉苦:“贤侄,我膝下只有这一个孽障,她又如此不争气……若是当年陛下赐婚,她这孽障没私自逃走,你们二人如今只怕已完婚多年,那就一切好说。可现下时移世易,哪怕我有心叫你二人成亲,也顾虑颇多……”
顾清岚被那一声“贤侄”唤得也是微顿了顿,路之遥在元齐大陆和他是平辈的师兄弟,路之遥见了他还总要亲切喊一声“小师弟”,现在却口称“贤侄”,让他平白晚了一辈。
哪怕顾清岚从来不是很在意这些虚名,但他在元齐大陆也向来是辈分极高的人,还真很少从旁人口中听过“贤侄”这个称呼。
顾清岚侧头咳了声清清嗓子,才顺着路之遥的话头,又同他聊了几句。
路之遥是心直口快的人,顾清岚又是何等心智,几句下来,就明白为何路之遥为何会突然如此动怒,冲到宫中要将路铭心带走。
路之遥自然并不是对顾清岚不满,就如他亲口所说一般,若他们二人当年就已成婚,路之遥还会深感欣慰。
不管是在那一年征战之时,还是后来顾清岚在宫中养病,路铭心随在他身侧不肯稍离,路之遥都没说过什么,任他们二人朝夕相处,存得也还是撮合的心思。
可坏就坏在顾清岚被认为身故后,李靳悲痛之下连番对他加封爵位,那时满朝文武没有人竭力进谏劝阻,是因那时顾清岚已死,封得再高也不过是死后哀荣。
顾清岚又尚未成婚,无子无女,无人承袭他那爵位,哪怕封得再高也没有什么后患。
谁能想到顾清岚却并未真死,甚至封棺七日还又苏醒了过来?
这么一来,李靳君无戏言,下过的圣旨不可能再收回去,顾清岚真的就成了北齐改号元齐,一统天下后的头一位一等国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爵位。
这爵位贵不可言不说,看李靳对他的宠信之态,前途更是不可限量,满朝文武谁也不知道李靳会不会一个开心,哪天就将他又封成了异姓亲王。
顾清岚既然复活了,他和路铭心的婚约也又被提了起来。
如今他们两个完婚的话,那就顾家有顾丞相,还有新封的国公爷,路家有两位将军,还手握兵权。
这么看起来双方都是煊赫非常,这一门亲事也算门当户对,但其实却远非那么简单。
自古以来臣子最忌讳的,乃是功高震主,兼之文臣和武将来往过密,往往也会犯了君主大忌。
当年路铭心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并未有军功官位加身,顾清岚也只是个年少的翰林,他们二人成亲还可算说得过去。
如今他二人俱都位高权重,却是稍有不慎,就难堵天下悠悠众口,而天威难测,若李靳突然收回了对顾清岚的宠信,那两家说不准就是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极富贵处就是极危险处,路家时代为官,路之遥又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因此忧心忡忡,赶快来宫中想将女儿带走。
路之遥说完了这些,还又带些尴尬地开口又说:“贤侄,我也听到了宫中传出的一些风声,说道太后她老人家,有意将安成公主下嫁给贤侄……若是如此,对贤侄来说,倒也不失为是个良策。”
路之遥说的安成公主,乃是李靳的幼妹,今年才刚到及笄的年纪。
顾清岚常留宿宫中,倒也记得见过她几次,印象中她身量还小,性子极为安静羞涩。
顾清岚在元齐大陆早见多了风华正茂的女修,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顾清岚听着就微笑了笑道:“本朝驸马不得干政,太后是想叫我从此安心做个富贵闲人了。”
路之遥点头叹息了声:“这两年来征战不休,贤侄的身子损耗也极厉害,更是晕厥七日不醒,九死一生,若此后不理朝政,安心休养,估计也没人能说些什么。”
这也不是顾清岚第一次被别人要供起来养着,在云泽山上,凌虚就恨不得他什么也不做,每日被高高供着做他小师叔就好。
不过他如今已是散仙之身,若真留在这个大千世界里被供起来,当个活牌位被供上几百年都可,乃至元齐朝改朝换代,他还能都在。
顾清岚想着也只觉无奈,笑了笑叹道:“我不会同安成公主完婚。”
路铭心捧着沏好的茶水回来,就听到他说了这么一句,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好歹没把茶盘摔了。
她手脚麻利地将茶水端到桌上,就“噗通”一声跪下,抱住顾清岚的大腿道:“师尊,你可千万不要给我寻个师娘!我还要同师尊双修,师娘定然容不下我的!”
路之遥和顾清岚说了这一阵,好不容易心平气和了那么一些,又被她一句不知何谓的胡话气得眼前一黑,抬起腿作势要踹:“你这孽障!莫不是失心疯了!胡说些什么东西?”
顾清岚忙将路铭心扯了起来,令她藏到自己身后躲开那一脚飞踹,笑了笑道:“路老将军莫急,心儿是同我玩笑罢了。”
路铭心也想起来在这个大千世界的人面前,不能提起元齐大陆的事,就清清嗓子:“父亲大人,我和师……清岚哥哥是定然要在一起的,你若不同意,那就干脆打死我算了。”
她倒来来回回就是这一招,在顾清岚那里,是师尊若不要我,干脆打死我,到了路之遥这里,还是若不同意,干脆打死我,当真是泼皮无赖,寻死觅活的一把好手。
路之遥气得手又哆嗦起来:“你这混账!是认准了你爹舍不得是也不是?我路家满门都要毁在你这混账手里!”
顾清岚又忙对他微笑着安抚:“路老将军莫急,太后那里我自有办法交待。若是怕君王猜忌……我也知道分寸,陛下更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路老将军请放心一些。若实在不行,我自会称病辞官,安心休养。”
有他这一句话,路之遥倒是放心了不少,他也确实怕顾清岚还年轻气高、满腔抱负,不肯就此做个闲散之人,那此后祸福难料。
但若顾清岚真十分识趣,进退得当,想必李靳和太后念在他劳苦功高,又体弱多病,也不会对他怎样。
路之遥想罢,又看到路铭心紧抓着顾清岚衣袖,贴在他身侧的样子,也知道这一对小情人儿历经生死劫难,恐怕还更情比金坚了一层,任是谁也拆不开了,就长叹了声,望着路铭心摇了摇头:“我这孽障……真是劳贤侄苦心……”
顾清岚又微笑安抚了他几句,这才好歹将他送走,回过头路铭心躲在他身后,还偷笑着小声说:“清岚哥哥……哥哥……嘻嘻……”
顾清岚无奈看了她一眼,摇头笑着:“你倒还乐在其中。”
路铭心又忙抱住他腰,扑到他怀中看着他撒娇:“总归师尊也不是第一次跟我同辈啦……是不是嘛,云风师兄?”
她这般无赖,顾清岚只能笑看着她叹息:“怪不得路老将军要被你气得动手,这还真是目无尊长,恃宠而骄。”
纵是路铭心这般没心没肺,只当是玩笑消遣,也挡不住他们一日在这个大千世界中不得脱身,一日就要应付接下来的事端。
没过两日,太后就真的领了浩浩荡荡的宫女内侍们过来,说是要来探病,不过那阵仗却更像是要来威逼。
不过太后威势虽大,顾清岚也还是半躺在床上,以身子不便不能下床为由,只半躺在床上对她拱手行礼。
太后眼看着路铭心也不情不愿一般随便行了个礼,看那行礼的方向,说是拜她,倒不如说是在拜顾清岚,就更气得冷笑起来。
北齐朝不比南朝繁文缛节,太后又同李靳一样,一贯是颐指气使的性子,也没废话,就叫身后内侍捧出了一只紫金托盘。
那金盘之上放着一只白玉杯,杯中盛着盈盈的酒水,呈蓝绿之色,看着有几分诡异骇人。
太后叫内侍俯身,令顾清岚和路铭心都能看到杯中之物,冷冷笑了笑道:“顾爱卿平乱有功,哀家却有个私心,想要将心爱小女赐婚给顾爱卿。
“当然顾爱卿若坚持不受,哀家就只能转赐顾爱卿一杯薄酒。若顾爱卿宁肯饮下这杯酒,也不肯迎娶小女,那哀家一介妇人,别此之外,也无法可想。”
她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又叫顾清岚看清那酒的样子,但凡没瞎,都知道她说得轻巧,其实那却应该是一杯毒酒。
她这是以死相逼,告诉若顾清岚,若他不肯应承婚事,那就只有一死。
她想得挺好,觉得顾清岚本就刚死而复生,只怕比旁人还都更看重得来不易的性命一些,这番逼迫哪怕不能令他俯首听命,也会令他心惊胆寒。
她却没想到,她一语刚毕,顾清岚就对路铭心道:“心儿,你去帮我把酒接过来。”
而后她就看着路铭心从托盘中拿起酒杯,看也不看递给了顾清岚,顾清岚也照旧看也不看,就以袖掩唇仰首饮了下去,饮后还微微蹙了蹙眉,像是在品评这酒滋味并不是很好。
等顾清岚喝下了那杯酒,在一旁的路铭心看到他蹙眉的神色,颇为紧张地开口道:“师尊,这酒不好喝吗?”
顾清岚轻咳了声点头,将玉杯交还给她,示意她重新还给那内侍,还微弯了腰行礼:“谢太后千岁赐酒。”
路铭心顿时很是不满一样,偷扫了眼太后,似乎在怪她大老远跑过来,却送这么一杯并不好喝的酒给顾清岚。
太后又气又急到了极处,觉得今日自己也算开了眼,反正她还从没见过喝毒酒喝得如此干脆利索,甚至还隐隐有些不满酒送少了兼之滋味不好的。
她脸上一时挂不住不知该如何是好,隔了片刻才又能重新冷笑起来,勉强撑住场面道:“好,不愧是智谋无双的顾爱卿,知道哀家并不能真的将你怎样。不过顾爱卿的亲事,哀家今次却定要做主。”
她说着还意有所指地横了眼路铭心:“哀家的爱女,也断没有同谁平起平坐的道理。”
太后话中的意思,显然是路铭心也可以和安成公主一起嫁给顾清岚,但却必须要做妾。
只不过路铭心自小上山修仙,一心修炼不喜欢理凡间那些琐事,在她心中,成亲事小,双修事大。
反正顾清岚不会离开云泽山,她也断不可能离开师门,那他们二人就不必成亲,继续双修即可。
是以她完全没在意太后究竟想说什么,反倒专心望着顾清岚的脸色,旁若无人地又道:“师尊莫不是想要饮酒?要不要我去寻些佳酿来给师尊?”
顾清岚本不是会失礼数的人,但今日太后过来又是赐婚又是纳妾地说了许多啰嗦之言,他听着实在不怎么耐烦,也懒得理会,就对路铭心微微笑了笑:“师兄不许我贪杯,你最好莫让他知道。”
他会如此干脆利索地喝了那杯酒,当然是因他料到太后不敢真的赐死自己,懒得听她再呶呶不休下去,干脆一口喝下去堵住她的嘴。
原本凡间的毒物就对修士全然无用,哪怕就算真的是穿肠毒药,也半点伤不到他。
更别说那杯所谓的毒酒,他一眼看到,也知道不过就是普通的酒液中加了些蔬菜汁液,
只是这么一来,他腹中的酒虫却给勾了出来。
修士脱离五谷轮回,口腹之欲上也就没什么可以满足,凡人的食物他们吃得很少,是因凡人的食物对经脉肺腑洁净的修士来说已是一种负担,偶尔伴着酒茶吃上一些,也不过是增点乐趣。
这世上仍能被修士享用无碍的,也就只有好茶和美酒,这两样顾清岚也没能免俗地不爱。
他自从到了这个大千世界后,一直因心魔身体虚弱,好茶还可饮些,酒却被李靳交待下来禁了。
不过说起来,李靳也是足够了解他,知道顾真人看起来仙风道骨,年少时却经常贪杯至大醉,若不看着他一些,只怕他无聊时就会犯了酒瘾。
他们在这里说着,太后却已气得瞠目结舌,偏偏这二人不是什么可以随她发落的宫中奴仆,不仅都是平乱功臣,还有官爵加身。
顾清岚这等名满天下的人不说,路铭心在军中也声名显赫。
就如顾清岚那有恃无恐的态度一般,她还真不能小题大做,以他二人举止不尊为由,将他们押下去问罪。
那传言出去,她岂不是要显得极其无事生非兼小肚鸡肠,特地在宫中生事折辱功臣?
她到此时已深自后悔,只觉今日自己过来乃是自取其辱,好在多年宫闱之中,叫她练出不动声色的本事,她当下又突然满脸和蔼地笑了一笑道:“既然顾爱卿已经倦了,哀家就回宫去了。”
说完也不等顾清岚跟路铭心恭送自己,就带着一帮宫女内侍,霎时间走了个干净。
她受了这等闲气,回宫后自然勒令身旁的宫女内侍不得将今日之时说一个字出去,又发了好大一顿脾气,等到了晚上,还跑去李靳寝宫中告状。
结果李靳听说她带了一杯假毒酒去吓唬顾清岚,竟立时瞪大了眼睛道:“母后!我好不容易才命人看住他不让他饮酒,你怎可特地去勾他馋虫?路铭心那死丫头对他言听计从,他若犯了酒瘾,那死丫头定然会给他寻美酒过来,他若贪杯喝醉了,怎么办?”
看他的神色,仿佛在他眼中,什么幼妹婚事,什么挟制权臣,还都不如顾清岚是否喝醉来得重要。
太后又碰了一鼻子灰,气得要跺脚:“是缨儿自己来同我说,说她爱慕顾清岚!他们二人若能成婚,不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她说的缨儿就是安成公主的闺名,她也是被这些人气得团团转,将待字闺中的公主对外臣芳心暗许这种事,都拿了出来说。
李靳听完却仍是一脸讶异,仿佛在奇怪她为何要这么说:“恋慕清岚的少女又不止缨儿一人,难道要清岚个个都娶了?”
先前他在元齐大陆跟顾清岚一起在山下历练,开始顾清岚还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那才不仅俊秀清隽,还有几分温润青涩,叫人一见忘俗。
李靳跟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不管是凡人还是凡修的人家,凑上来问他是否愿意还俗结亲或是入赘。
直到后来,顾清岚长成了二十多岁的成年相貌,神色又多了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冰霜之气,追着他求亲的人这才少了些。
其实顾清岚十六岁结成金丹,按修士结丹后相貌变化就可极为缓慢看,若他想要维持十六七岁的样子,也仍然可以。
不过顾清岚显然不喜欢自己是少年容貌,直到结丹后几年,才把自己的相貌固定了起来。
眼看太后气得瞠目结舌,李靳就又随便安抚了句:“母后,那二人之间任谁也插不进去的,你就别乱费心思了。”
太后还要开口,他又说了句:“缨儿的心思在清岚身上无事,隔天我替她寻个玩伴,定叫她忘了清岚。”
事已至此,他态度坚决,太后也只能悻悻离开,寻思着顾清岚看起来病弱可欺,谁料却如此难缠,她往后还是不要轻易去招惹为妙。
李靳料得也没错,太后前脚刚带人走,路铭心就颠颠去御膳房寻好酒孝敬她师尊了。
她力气大,一口气搬了两大坛回去,顾清岚被强行戒酒多日,如今突然被解禁,自然也没客气。
等李靳应付完太后匆忙赶过去时,就看到那人以手撑着头,斜依在榻上慢慢给自己斟酒。
他上前一把将酒壶从那人手中夺下来,气得望着跪坐在旁边侍奉他的路铭心道:“你怎么也不看着你师尊一点!就叫他喝了这么多?”
路铭心其实并未见顾清岚喝醉过,也不知道他酒量究竟如何。
她眼看着自己师尊喝了半天,也还是仍然一杯杯给自己斟酒,除却眼眸中多了些水汽之外,不仅脸色如常,连手都没有抖上一抖,就觉得他必定还是没醉的。
此时看李靳这么气急,她也忙说:“师尊喝得太多了?我也觉得师尊喝了一坛还多……似乎是有些吓人。”
李靳听她说顾清岚已喝完了一整坛酒还多,气得几乎要笑,对她说:“你现在唤你师尊一声试试。”
路铭心听了,忙凑近了床榻,小心望着顾清岚轻唤了声:“师尊?”
顾清岚仍是撑着头斜卧,却未答话,抬眸望着她的双目,对她微微笑了一笑。
路铭心方才就觉得他眼中的水汽似乎也太多了些,如今被他这么看着微笑,更是觉得通体如同被电击过了一般,从头顶酥到脚底,差点就身子一软跪倒下来,忙又强自精神了起来,继续小心地问:“师尊没有喝醉吧?答我一声?”
顾清岚却还是未答,只是合眸若有若无地轻叹了声,又对她勾唇笑了一笑,干脆松了手,身子往后一软倒了下去。
路铭心吓得忙去抱他,又有些失措地去看李靳:“李师伯……我师尊这是怎么了?”
李靳“呵呵”冷笑:“喝得大舌头了,不肯开口说话了呗。”
路铭心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答案,“呃”了声后却又好奇了起来:“不知道师尊大着舌头说话,是什么样子?”
李靳看顾清岚已喝成了这幅模样,顿时想起来当年那些替他善后的事,忙头疼无比将他还未喝完的半坛,连带酒具都收了起来,丢下一句话:“你好好看着他吧,没有一两日是醒不了的!”
说完他竟是连一刻都不想多留般飞快地走了,路铭心看他那如避虎狼的样子,好奇心更盛了不少,凑到榻上又轻声唤了唤顾清岚:“师尊?”
顾清岚一连被她唤了几声,也知自己需得回她一句了,就又极轻地叹了叹,低应道:“心儿。”
路铭心听到他声音,就瞪大了眼睛浑身一僵,暗骂李靳没说清楚,这若就是顾清岚的大舌头,那也太过可怕了一些……
顾清岚一面说,一面还抬起几根修长玉白的手指,按了按自己额头,看起来好似还清醒着,只不过是有些不胜酒力,开了口低声道:“李师兄也太过大惊小怪了一些……我分明未醉,不过多喝了几杯……”
路铭心硬着头皮好险才撑住了没瘫软下去,心里也终于明白为何李靳逃得如此之快了……这哪里是大舌头,这分明是柔声百转,情意绵绵。
他声音本就清雅之极,如今更像是从温水中浸泡过一般,带着扑面而来的氤氲水汽,每一个字,都温柔婉转得能滴得下水来。
若说这世间有什么可溺杀人之声,可能也就是如此。
莫说是她,就算是他的什么仇人,当此之时,被他软软地这么唤上一声,只怕也要就地缴械投降。
他说完后,还又自轻叹了声,张开双目重又看着她道:“心儿,你再去帮我取些酒来……”
路铭心已在心中大喊着“李师伯救命”,咬了几次牙,才能在他那水汽氤氲的目光下颤抖地说出一句:“师尊……要不你先睡一下?”
顾清岚就算喝醉了,也仍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见她不愿去,也不勉强,只是轻合了双目侧过头,微微蹙了眉,仿佛无限惆怅般轻叹了声。
看他那样子,路铭心顿时心尖就颤了又颤,简直要跟着他蹙起的眉尖一起心碎,咬牙硬着头皮说:“如今已是夜里,师尊还是先歇下,明日再接着喝?”
她这种哄小孩子一般的话,自然连醉了酒的顾清岚都哄不住,他仍是轻叹了声,低低地道:“明日你们定然不肯再叫我喝了……我知道的……”
路铭心见他硬撑着不肯去睡,又心中好奇,就问他:“师尊既然有酒瘾,为何在云泽山上时又甚少喝酒呢?”
顾清岚喝醉了不愿主动开口说话,问他什么却是比往日容易多了,几乎有问必答,他又轻叹了声:“你没来之前也是常喝的,后来……总不能在徒儿面前喝醉……成什么体统。”
他说话其实比往日慢了许多,一个字一个字不紧不慢,李靳说他大了舌头,恐怕就是指这个。
但正因他说话更慢了些,声线也因醉意没了昔日那清冷意味,却是柔如烟水般的温和熨帖,听起来更让人心旌神摇了几分。
路铭心听着就浑身酥软,爬到榻上贴着他身子又道:“师尊为了养育我,多年辛苦,我心中很是感激。”
顾清岚却又摇了摇头,似是想到了什么,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唇边眼梢,净是温和:“你小时可爱乖巧得紧……不能算作辛苦。”
路铭心被他看得心猿意马,又看他倒在榻上,不自觉将裹得严实的衣领蹭开了一些,露出脖颈和胸前一片微微泛红的玉白肌肤,更是按捺不住,立时扑到他怀中,在他领口处小心地蹭了蹭:“可我后来就不怎么乖了,害师尊受苦。”
顾清岚仍是摇头,低声道:“是我从未养过女娃,没能照顾你心思,又时常闭关……”
路铭心听他直到此时,也还是不肯说她一句不好,反倒在责怪自己,顿时就又心酸起来,抬手抱住他身子轻声道:“师尊也是为了我操劳才会闭关,是我不懂事,没能体谅师尊难处。”
顾清岚听出她难过,抬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对她微笑了笑:“无事,我也想多陪下心儿,不过不闭关却是不行……”
路铭心贴着他只觉温存无比,又在他掌心蹭了蹭:“师尊为了我那般劳心劳力,自然要多闭关恢复下。”
顾清岚望着她又轻轻笑了一笑:“若不闭关,那些虚弱之态要被你看到……那却不可……”
路铭心听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酸,她知道这些话顾清岚若不是喝醉了,恐怕一生都不会同她说起,说他那时如何全心为她筹谋,说他连虚弱之时都要躲开她去。
她想着又要落泪,在他掌中蹭了又蹭,低声说:“师尊,是我不好,没能侍奉在你身边。”
顾清岚轻摇了摇头,看着她仍是微微笑了笑:“无妨,只是那时我偶尔会想到……若这样下去,我或许不能再见心儿几面,就要传你衣钵……也不知你接了传承后,会不会怪我其实教你太少……”
在三十六年前,顾清岚才不过将近百岁,在金丹修士中可算年轻,按着常理,更是还有四百年才会到寿数大限,他那时却已在考虑给徒儿传承。
这又哪里是尽心竭力那么简单,这简直是在以命换命。
路铭心当年陆续得知了顾清岚如何为她打算后,也曾在心中暗暗想过,他会不会为了她连性命修为都不顾及?
后来李靳说她不需亲自动手,只需再等几年就可继承寒疏峰主,她听在耳中,只觉神魂欲碎,却不敢细想。
如今顾清岚就这么轻轻淡淡地说了出来,她听着却要比听到任何话,都还更叫她惊心动魄。
她浑身颤抖,却拼命止住了,将脸颊在他胸前衣上轻蹭着不肯抬起。
顾清岚纵然醉得昏沉,还是看出了她的异样,忙微带困惑地蹙了眉,抬手去将她的脸捧着轻扳了起来。
看到她满脸泪痕,他眉间就蹙得更紧了些,抬起手指去给她拭泪,轻叹着道:“心儿……我是不是说了太多话?”
路铭心连忙拼命摇头,又侧头去亲他指尖,轻声说:“不多的,心儿想听师尊说话,师尊多说些给心儿听。”
顾清岚蹙眉看着她,他醉得昏昏沉沉,却知道她会哭,大半还是因自己说多了几句的缘故,轻摇了头不肯再说,只是又捧起她的脸颊,替她拭泪。
路铭心趴在他怀中,凑过去吻他的唇角,她平日这么撒娇,顾清岚大半要将她推开,今日却并未舍得,只是仍然用柔和目光看着她,低头在她额上回吻了一下。
路铭心又在他唇角不停轻吻了几下,她原本看他这般温柔如水,同平时大相径庭的样子,心痒难耐得很,听他说了这么几句话后,却又只愿就这么抱着他,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顾清岚原本就是醉后不会发疯,反倒还越发温柔沉静一些的人,这时觉得头晕渐重,终于不支地合上双目,轻靠着她,沉沉睡了过去。
顾清岚多日未曾饮酒,此时身体虚弱,法力又尚未恢复,这次喝得多了之后,醉得确实有些厉害,直到第二日午后,也仍是在昏睡。
李靳这时得了空过来,看到路铭心还是守着他,却红肿了眼睛,眼窝里还有一圈黑影,就暗自偷笑,开口对她说:“路丫头,昨晚一夜没能睡?”
路铭心木然地看了看他:“舍不得睡,又干不了什么,只能熬着。”
李靳已经颇见识过几次喝醉了的顾清岚,听到这里忍不住失声笑出来:“顾师弟一旦醉了酒,也实在太勾人了些,可又让人不忍心对他做些什么,简直要人命。”
路铭心顿时看着他阴测测地道:“你还想对他做些什么?”
李靳看到她眼神,忙忍着笑说:“自然是逗他做些他平日不会做的事情,比如唱个小曲儿跳个舞什么的,或是干脆把他丢到花楼,看第二日他醒来会是什么神色……你想到哪里去了?”
路铭心仍是冷冷看着他,显然不信的样子,还“呵呵”干笑了几声。
李靳就正了色,顾左右而言他地道:“路丫头,我思来想去,还是让你和顾师弟成亲了为好。”
他提起来这个,路铭心就又开始摇头:“那可不成,我不要被师尊逐出师门!”
李靳不由心中暗笑,想她也不知为何,对做顾清岚的徒弟如此执着,乃至要强过做他道侣,就笑了笑道:“你们在这个大千世界里成亲,你又何须被逐出师门?”
路铭心还有些疑惑,李靳就又笑道:“我且问你,如今你的师门在何处?云泽山在何处?青池山又在何处?”
路铭心听到这里,才有些恍然大悟:“李师伯的意思是说,在这个大千世界中,我可以同师尊成亲,但回到元齐大陆后,我们却仍可以是师徒?”
李靳连连点头,赞她孺子可教:“试想我们六人不说,待回去后,又有何人知道你已经同你师尊成过亲了?”
他说着看路铭心还是满脸慎重,就又道:“更何况我们身处在俗世之中,你若不同你师尊成亲,你二人每日这般亲近,叫外人看到,也有许多麻烦。待到你们成了亲,你就可日日和你师尊形影不离、耳鬓厮磨,做些双修之事,岂不更是美哉?”
路铭心听着顿时双目亮了起来,她对成不成亲倒没什么执念,对双修可是无比心心念念,寤寐思服不肯或忘,连连颔首大赞:“还是李师伯考虑周到!”
李靳本来也确实经过仔细思量,顾清岚的婚事朝野侧目,前有太后逼婚,后有路之遥为女请命,他们六人一日不走,一日就要被这些琐事烦扰。
不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他们成亲算了,反正这两人之间,离成亲也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罢了。
还有一层,当然是他们被困在这里无所事事,李靳也很想瞧瞧顾清岚穿上喜服迎娶路铭心是个什么样子罢了。
顾清岚还醉了酒在房中昏睡,不知道外面的李靳和路铭心已一拍即合,共同露出了志得意满的奸笑。
于是北齐改国号为元齐的头一年,就是现今圣元帝下旨给新封的护国公和镇国将军赐婚,令二人择吉日完婚,永结秦晋之好。
圣旨一下,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后宫太后本就气闷之极,又看到心爱的小女安成公主,近日总跟李靳派过来的那个燕姓太医眉来眼去,更是气得要摔杯子。
而将要嫁女的功勋老将路之遥,却在某日大醉后,哭着拽住自家的老管家,说总算给女儿找了个能整治得了她的相公。
顾清岚和路铭心的婚事既然是御赐,自然不能简陋随意,李靳特地从宫中指派了内侍总管前来张罗,交待务必要热闹喜庆,大大操办一番。
不仅如此,他还给顾清岚新赐了一座护国公府。
李靳自己是觉得顾清岚应当永远和他一起住在宫中,他去看人方便不说,也更放心一些。
但外臣在宫内常年逗留居住总是不妥,这个护国公府原先是南淮国皇帝给自己爱子修建,殿宇富丽堂皇,花园修得也颇为雅致,跟皇宫也仅隔了一条街,还能方便他时不时过去看望心爱的顾师弟,拿来给顾清岚居住再合适不过。
路铭心对这世俗婚礼没有半点兴趣,只是想到成亲后顾清岚就可以从皇宫中搬出来,她倒还是十分期待,毕竟每天在房中跟师尊这样那样的时候,李靳推门就进来了,也太憋屈了些。
总之,李靳旨意之下,他们二人的婚礼是飞速办了起来。
良辰吉日之时,李靳亲自前来主持婚典,总算如愿看到了红衣的顾清岚。
顾清岚上次死而复生后,就未再遮掩白发,如今白发如雪,红衣胜火,抬了头对李靳微微一笑,李靳顿时在心中大呼:顾师弟果然适合红衣,这也太好看了些!
被他从路家迎娶而来的路铭心,此刻正顶着红盖头看不到外面,还被左右的喜娘挟持着不能动弹,真是憋屈非常。
她被顾清岚牵着一起走进婚堂,觉察到外面一瞬间的寂静和异样,顿时不干了,抬手推开喜娘,一把掀了盖头道:“李师伯,休要盯着我师尊看!”
在场宾客顿时更静了,一来听不是很懂这句话的意思,二来这新娘自己掀了盖头,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收场。
一片寂静中,倒是李靳“哈哈”大笑了起来,显然快意非常。
既然皇帝本人毫不介意,其余人等自然也都附和着笑起来,连忙把气氛重新搞得热闹起来。
北朝民风本就粗犷不拘小节,这一个插曲,在民间流传几次后,也变作了一段佳话,说道路将军果然是将门虎女,成亲之时也如此气势非凡。
婚礼之上路铭心既然摘了盖头,也就没再盖起来,就这般跟顾清岚对着李靳和双方父母拜了堂。
婚礼之后的宴席,她竟也一个开心留了下来,举杯大喝了一通,直喝得双颊通红醉眼迷离,还一拍桌子站起身,一脚踩到面前的桌案上霸气十足地道:“师尊最喜欢的是我!谁敢跟我比!”
倒是被李靳和路铭心一起管着不能再喝酒的顾清岚,坐在她身旁唇边带笑,因为那身红衣映衬,比往日少了几分仙风道骨,平白多了几分温柔贤淑。
路铭心原本气势非凡,定要跟李靳在酒量上拼个高下,却还是自己先醉得东倒西歪。
李靳看她憨态可掬,还想说几句话再激她喝上几杯,就看她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顾清岚站起了身,将她快要往桌上扑倒的身子一带,带入了自己怀里稳稳抱住。
顾清岚又拦腰将她横抱入怀中,起身对李靳微一躬身道:“小徒已醉了,我带她回房。”
李靳和路铭心拼酒拼得开心,此时也有七分醉意,心中暗笑他果然护短,点了头语气带着些促狭道:“洞房一刻值千金,顾师弟赶紧去吧。”
顾清岚不理他的揶揄,就这么抱着路铭心微微一笑,径直走了。
礼堂上喧哗,他们二人说了些什么旁人都没听到,只看到坐了许久的顾国公突然起身,将喝得烂醉的路将军横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地离席而去。
这些人顿时都伸长了脖子去看,各自在心中偷笑:路将军在自己婚礼上如此横行无忌,也不知回到房中,要被自家相公如何整治。
顾清岚整治路铭心的办法自然有许多,不过却不如那些人所想,是要到床上去整治。
他就这么将路铭心抱在怀中,一路进了洞房。
他们二人的洞房布置得喜气洋洋,遍地红烛喜带,触目皆是艳红。
原本洞房中还有合卺礼,但被路铭心这么一闹,那些喜娘自然也就散了,此刻房中只有他们二人。
顾清岚将趴在他怀中还犹自喃喃叫着“倒酒来”的路铭心放在床榻上,抬手替她按了按额头,弯了弯唇角,轻叹了声:“心儿?”
路铭心听到他声音,就又循声爬上来要去吻他:“师尊……”
她醉得浑身发软,此刻又如小猫般在他胸前蹭来蹭去,也够不到他的唇,只能用双臂圈住他的脖颈,挂在他身上撒娇:“师尊……李师伯欺人太甚!”
李靳只不过多看了他几眼,又叫什么欺人太甚。
顾清岚听着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揽住她的腰,令她看着自己:“李师兄欺人太甚,于是你就如此胡闹?”
她无知无觉,却不知自己现下是个什么模样:头顶珠冠凤钗乱歪,一双桃花眼更是醉眼迷离,双唇也被水酒润得红艳欲滴,还不自觉地半张开,身上那繁复的火红嫁衣,更是被她蹭得领口微开。
顾清岚一直在她身旁坐着,已看到宴席中那些宾客,即使明知不合礼数,目光也一再忍不住往她身上流连,就实在也坐不下去。
路铭心不知他为何有气,也还是忙着向他颈中蹭去,口中说着:“那……我错了?”
她这么乱动起来,口中酒气带着热流喷到他肌肤之上,额头更是带着火热温度蹭着他面颊。
顾清岚合了合双目,低头看到酒气蒸腾之下,她额上的真火纹印也显露出来,透过妆容原本的花钿层叠交错如牡丹盛放,更将那容貌衬得娇艳夺目,不可逼视。
他唇边又溢出一声轻叹:“心儿,你若就此醉得睡倒了……可别怪我罚你。”
路铭心即使醉得迷迷糊糊,也能听出他语气温和,并不像是要真的罚自己,就壮了狗胆,嘻嘻笑着去解他胸前衣带:“师尊要罚心儿,如何罚呢?”
一面说,一面还打了个酒嗝,见解不开他衣带,又索性去扯他衣领,低头在他胸前锁骨上舔了那么一舔:“师尊……凡人的洞房……应是要双修……双修……”
顾清岚听她到了此时,还不知死活地念叨着双修,就轻笑了声,低头在她耳侧轻声道:“心儿,如今你还……双修得了?”
路铭心平生,最不怕的就是被人激将,哪怕这人是顾清岚也一样,顿时又来了精神,抬手去扯自己衣衫:“哪里会双修不了!这就双……”
这一句话她没能说完,双唇就被堵了,顾清岚的唇间仍带着沁凉意味,叫她心中一喜,昏头昏脑地紧紧叼住,唇齿纠缠,不肯再松。
她吻得神魂颠倒,不知不觉已天旋地转,整个身子被放在了锦被之上。
顾清岚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一贯清冷的面容在满室的朱红之中,也染上了几分说不清的艳色,他微微笑着,低声道:“心儿,你真要双修?”
路铭心看他看得愣了神,怔怔地抬手去摸他的脸:“师尊……你今日真好看……”
她心中只想着这么好看的师尊,果然需得快些藏起来,不能叫旁人,尤其是李靳那等人觊觎,越发觉得自己今日同李靳斗酒,实在是英勇无比、理直气壮。
可她也实在喝得醉了,纵然想翻身起来把眼前的人紧紧抱住好好温存一番,也没什么力气,反倒是叫面前的大美人给自己宽衣解带。
既然喝得醉了,路铭心第二日惊醒,她裹着锦被从床上爬起来,拼命回忆,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错过了凡人的那个什么“洞房花烛”,那貌似是可以名正言顺双修的时机,顿时肉疼起来。
她还在捶床扼腕,就看到房门打开,顾清岚已换回了惯常的白衣,手里端着一碗还犹自冒着热气的羹汤,走过来对她笑了一笑,将碗递给她:“醒酒汤。”
路铭心忙接过来咕嘟咕嘟喝掉,一抹嘴重新眼巴巴看着他:“师尊……洞房……”
顾清岚又微微笑了一笑:“这已是第二日,洞房之夜已过了。”
路铭心想了一想,心道莫非她喝醉后还做了些什么?就小心翼翼地道:“那昨晚,我……”
顾清岚还是笑得温雅:“你喝得烂醉,行动不便,被我抱回了房中……就那么睡了。”
路铭心顿时就蔫了下来,扁扁嘴差点哭出来:“我怎么如此不中用!”
顾清岚逗她也逗得够了,笑着抬手轻捏住她下颌,令她看着自己,还是温和微笑着:“心儿,李师兄让我半月之内可以不用临朝理政,我们还来日方长。”
路铭心看着他眼眸中的柔和意味,顿时眼睛就亮了又亮,扑上去抱住他的腰道:“师尊,我们还可双修!双修!”
顾清岚颇为头疼地望着她:“心儿,莫要总把双修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对路铭心来说,同他双修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就是她的体统,顿时就得了便宜卖乖一般,往他怀中猛钻。
顾清岚抬手抱住了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在她额上印了一吻,轻叹道:“果然醉成那样……什么也都不记得了。”
路铭心却在抱住他之后,福至心灵,突然想起来昨夜种种销魂,顿时又喜不自胜地大声道:“我想起来了!我昨夜果真又同师尊双修了!”
这一声大喊真是震耳欲聋,只怕此刻在房外的那些侍从也都能听到,顾清岚顿时就又去扶额,心道还是需让那些侍从丫鬟远离他和路铭心居住之所,不然也不知要传出多少笑话。
且不提李靳特地给顾清岚了半个月闲暇,叫路铭心好好餍足了一番。
半月后顾清岚不仅没有如旁人所料般,就此做个食爵赋闲的国公,不仅重新还朝,还任了兵部尚书,在世人眼中看来,可谓春风得意。
倒是路铭心并未如众人所料般重回军营,安心做个尚书夫人一般,每日窝在后宅。
当然旁人不知道的是……她关在家中也并未得闲,正在自奋力练剑。
这也是顾清岚的安排,既然他们不知何时才能重返元齐大陆,那么倒是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磨练下路铭心的剑术。
他们成婚后过了两三日,顾清岚就让她换了一身劲装,将她带到了后院的练武场中。
他们被卷入这个大千世界,各自的佩剑法宝等等,自然也都没有带来,路铭心来了后行军打仗都用长枪,她也确实将一杆长枪使得得心应手,战场之上无人不闻风丧胆。
顾清岚带她来后,就先命她使一套路家的家传枪法给自己看,路铭心有意在他面前表现,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气势非凡。
顾清岚看她舞完,就命她换了长剑,自己也随手抽了柄长剑,要同她切磋。
路铭心小时候和年少时,他当然没少点拨她剑法,但那时他法力远在她之上,路铭心面对他时全力以赴,也伤不到他分毫。
如今看着他一袭白衣,持剑站在自己面前,披着大氅的身子稍显单薄,路铭心反倒迟疑了起来:“师尊,你身子刚好些,金丹也尚未凝好……”
顾清岚看她竟是顾虑会不小心伤到他,就微弯了弯唇角:“也正好我金丹尚未凝好,你也用不出多少法力,才正好磨练剑法……你不是不服我说莫道友剑术在你之上?”
这个路铭心确实到现在都还不服气得很,但顾清岚既然那么说,她也不敢反驳,此刻被激起了些战意,将手中长剑一挽,仰了头道:“我手劲大得很,若碰到师尊剑上,会收几分力!”
顾清岚看她还是自信得很,又笑了一笑:“你尽管全力攻来……若能赢我一招,今晚我任你处置。”
路铭心听到后面一句,眼睛就亮了起来,顾清岚这个“任她处置”,显然比什么都更令她心花怒放,顿时舔了下唇,就挺剑攻来。
她剑法虽是顾清岚所教,但这么多年来也融合了她自己的领悟,配合她的真火灵根,更多了些大开大合的剑意,剑势凌冽,颇有几分俾睨天下的风采。
来到这个大千世界的一年多来,她多用长枪,也自行悟出了一些招式,将之化用在剑法之中,更加威力惊人。
只是她却没想到顾清岚的剑法,哪怕少了冰系灵根的寒意逼人,也仍是丝毫不惧与同她正面相对。
她说碰到顾清岚长剑,会留几分力气,也自是托大可笑,因她剑上真气,根本也连挨都挨不到他长剑,就会被那剑气震开。
若说她的剑法在云泽山飘逸的剑意之上,多了几分燎原烈火般的横冲直撞,那顾清岚就是穿透火势的疾电雷光,不仅快且准,那剑气也同铺天盖地的雪光一般,叫人毫无招架之力。
眼看瞬息之间,二人已过了几十招之多,她却被逼得步步后退,没有一招半式赢过对方,又想到那句“任她处置”,就不由急了起来,左手顺势捏了个法决,就想召唤真火出来助阵。
她指间一道烈火决刚打出,心里一惊,悔意陡生,想到顾清岚金丹还尚在凝结,她就如此动用法力,会不会真误伤了他。
这念头才刚转,她就觉得喉间一凉,却是顾清岚的剑气逼在她喉间,凝而未发,与此同时,他指间一道法决也已打出,将她那道烈火诀击了个粉碎。
剑气已在喉咙下面指着了,路铭心自然不敢再动,乖乖咽了口吐沫,讨好般望着他眨眼睛:“师尊,心儿认输了。”
顾清岚目光中带着些无奈笑意:“果然我所料不错,你还是不肯舍弃好用的法力。”
路铭心也知道说好了练剑,她却忍不住偷用法力是不对,可不仅偷用了法力,还被发现,不仅被发现,还被打散了烈火诀,可谓输得彻头彻尾。
此刻被剑气逼着喉咙,她只能继续眨着眼睛撒娇:“师尊,我错了。”
顾清岚这才撤了剑气,轻笑着摇了摇头:“你若不想着用烈火诀,也不会输得如此之快。”
路铭心又忙去拍他马屁:“师尊说得不错,还是师尊剑法厉害。”
顾清岚督促她武学时,可没这么好糊弄,微笑着咳了咳,叹了口气道:“从今日起,你每日练剑,要每日练足四个时辰,我身子不济时,会叫莫道友和卫道友来陪你。”
路铭心看他脸色稍显苍白,也知道怕是自己刚才偷用法力,逼他不得不也动用法力,对他现在的身体而言,怕是有些勉强。
她顿时又心疼又愧疚起来,哪里还敢求情讨饶,忙应了下来,又想起来问:“师尊,你说我定然胜不过莫师兄,为何又督促我练剑?”
顾清岚望着她笑了笑:“那时论剑大会就在几日之后,我说你和莫道友的火候不止差了一点半点,只有几日时间,自然怎么点拨都还是胜不过……如今我们却不知要在这里逗留上多久,却不是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了。”
他这么一说,路铭心眼睛就又亮了起来,开心地道:“师尊的意思,是我若勤加修炼,还是有希望能赢得过莫师兄?”
顾清岚看她好胜心切,就好笑地又摇了下头:“这些日子对我们来说都颇为难得,我会叫莫道友好好同你练练剑招……你能从枪法中悟出新的剑意,莫道友天资怕是还在你之上,却不知也悟出了什么。”
他眼看着路铭心的目光又暗了下来,就补上了一句:“哪怕你仍是赢不过莫道友,却或许能赢过你原先赢不过的人。”
论剑大会又不是只有他们几人参加,还有大把各山门的长老们,路铭心听完也觉得他们被卷入这个大千世界中偷得这些时日,也许对各自的武道而言,正是千载难逢的好事,顿时精神又一振,忙拉着他衣袖说:“师尊说得不错,我一定会加倍努力。”
她说完还是不死心,望着顾清岚又期期艾艾地说:“那若我好好练剑,师尊晚上可不可以……”
顾清岚却又对她温和地笑了一笑:“你没赢过我,自然任我处置。”
路铭心看他毫不留情,顿时备受打击,捂着胸口想他是自己师尊,她赢不了他那不是天经地义,难道以后每日都要被他随意处置?
不过她转念一想,好似被他随意处置也舒服得很,于是就又纠结起来,到底是随意处置师尊好一些,还是被师尊随意处置好一些?想得当真好不烦恼。
他们在这里也不觉时光飞逝,顾清岚慢慢重塑金丹,也帮助李靳处理了不少新朝的政务。
这一年多来日日安稳,唯一的波澜,只怕也是燕夕鹤不知怎么跟安成公主日久生情,安成公主更是对他情根深种,为了求太后给二人赐婚,还闹着绝食了几日。
太后效仿那□□迫顾清岚的旧法子,威胁要赐毒酒给燕夕鹤,想逼他远离公主。
却没想到燕夕鹤也同顾清岚一样,也不管那杯酒是不是真的毒酒,眼睛眨也不眨地就喝了下去,害得安成公主扑过来非要跟他殉情。
太后接连两次被这些不怕死的臣子怄着,自此后再也没打算赐给任何一人毒酒,也干脆撒手不管女儿婚事,叫李靳自己看着办。
李靳能怎么办?当然是照旧赐婚了事。
路铭心在燕夕鹤荣升驸马之前,悄悄找个机会,扯住了他问:“燕二,我们早晚要回元齐大陆,你走了公主可怎么办?”
燕夕鹤照旧摇着扇子,笑得风流无比:“她若能跟我去元齐大陆,我自然不会不认这门亲事,但她若跟不过去,我也没有办法啊。”
路铭心瞪大眼睛看着他那一脸闲雅,又想起来安成公主对他痴情无比,都要给他殉情,良久吐出来三个字:“负心汉。”
燕夕鹤拿扇子遮着自己的下半张脸,一双含情带意的凤眼微垂,叹息了声:“仙凡有别,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啊。”
他这么一说,也叫路铭心发觉:若他们走了?那这个大千世界中的人当如何?他们来之前,这里应当就有这些人。但他们在这里逗留两年有余,是否已变改这些人的命数?那当他们走了,这个大千世界还会如原本一般运转?
这件事也还没等她想明白,也就在燕夕鹤同安成公主完婚的当日,他们几人好不容易又聚在一起举杯共饮。
路铭心觉得自己不过多喝了几杯,却不知为何一阵天旋地转,待她又能看清眼前事物,却是愣了又愣。
只见周遭陈列俱都熟悉又陌生,呼吸吐纳之间天地澄澈,身体中充沛的法力和灵力,也叫她觉得久违。
窗外更是暮色四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沈锦瑛在门外轻唤:“师尊?师尊已同顾师叔和诸位师兄师妹聊了许久……可有什么事?”
一片沉寂中,她听到身侧一个人捶了桌子,那向来潇洒的声音中,竟带着莫名的悲愤:“我的缨儿呢?叫我同缨儿洞房过后再回来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