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魔天女》青泥

18、十四

　　虽然已经是白天，密不透风的森林里光线依旧昏暗。小拇指上发亮的发丝牵着丰盈走过山谷和溪流，她几乎不停歇地赶路，恐惧仿佛战胜了疲劳，但她时时刻刻心惊胆战，看林子里每个暗影都是阿修罗，都是野兽，一有风吹草动，她就吓得浑身僵硬。
　　前方突然传来刷刷声，丰盈猛地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蹲踞着一头雪豹，毛发蓬松的尾巴从树上垂下来。
　　猛兽听到了动静，扭过头来，黄绿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丰盈想不出自己还能怎么倒霉，或者也许她是走运的，走了这么长的路才遇到第一头食肉兽。
　　全身的血都在朝头顶涌；她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豹子的嘶嚎，带着腥臭味的风从身后刮过来，丰盈浑身寒毛竖起，她甚至感到豹子尖利的黄牙已经到了她脖子后面……
　　前面的林间走出一个人来。
　　他穿着黄袍，像是个云游的婆罗门仙人，此刻正不紧不慢地走着，嘴里还“那罗延、那罗延”地念念有词。
　　丰盈放声尖叫，差点一头撞到了那人身上。
　　对方像是被吓了一大跳，“怎么啦？”他问。
　　“豹子，后面……”丰盈语无伦次地喊。
　　“豹子？哪里有什么豹子？”
　　丰盈喘着气，战战兢兢回过头去。
　　林间很静谧，没有腥风，没有尖牙利爪和嘶嚎。她身后只有一块石头倒卧在树下，长满了苔藓，一眼望去倒是有些像豹子的毛皮。
　　丰盈呆住了。
　　她又回头去看扶住她的那个婆罗门，对方长了一张娃娃脸，眼睛溜圆，发髻上俗里俗气戴着个花环，身上还抹了檀香膏，脸上点着不男不女的吉祥痣，活像个滑稽木偶，一只手里还拿着个歌人用的响板。丰盈害怕起来。
　　“姑娘，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啊？为什么会一个人在森林里？你迷路了吗？”这婆罗门一本正经地问。他的声音很好听，宛如天鹅般嘹亮甜美，真正的祭司嗓音，却没法和他那木呆呆的娃娃脸结合在一起，仿佛他真只是一个婆罗门木偶，身后还有个傀儡师傅用腹语宣教，这正是他让丰盈感到恐惧的原因。
　　“我……”她一低头，突然心都冷了。
　　手指上系着的发丝不知何时断裂了。那根细长的发丝，原本绕过岩石树木，像雨后的蛛丝一样亮晶晶闪着光芒，指引着她方向，现在却只剩下她手指上绑着的那一小截了。
　　一定是她刚才慌不择路地奔跑，不小心扯断了佩尔瓦蒂的头发。
　　丰盈几乎要哭出来了。没有这根头发丝牵引着她，她到哪里去找佩尔瓦蒂的父母？她抬起头来，却发现那婆罗门此刻正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木偶般的脸上长出了两把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从她身体里掏出另外一个人来。
　　丰盈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婆罗门一眨眼，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啊——抱歉，姑娘，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儿眼熟。”他说，“我现在正要前去拜访森林里的萨克提座圣地，姑娘，你知道那地方吗？”
　　“……没有了。”丰盈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没有了……是什么意思？”那婆罗门吃了一惊，他的目光就落到了丰盈手指上。他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他站定了，堵住了丰盈的去路。
　　“为何你会有雪山之女的头发？”他说。
　　丰盈惊恐地看着婆罗门，第一个反应是要逃跑，可是她动不了了。
　　空气涌动着，婆罗门的身形在她面前突然显得比周围的岩石和松树更高大。稀疏的金色阳光从松林间投下来，投在他的发顶，形成薄薄的圆光；他那滑稽的装扮、木偶一样的长相竟然瞬间显得宝相庄严，万物敬畏地发出了“哦”声。他居高临下俯瞰着丰盈，就像是壁画上的神像俯瞰着她。
　　丰盈呆呆地注视着仙人，缓缓坐倒在地。
　　“不必害怕！”婆罗门开口了，他的音色变得更加明亮动人，“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丰盈……”
　　“丰盈，如你所见，我不是凡俗。”仙人庄严地说，“我是那罗陀，众神的使者，三界云游者，万物的奏唱者。我受到山王的委托，寻找他的女儿。请告诉我，佩尔瓦蒂出了什么事？”
　　“她被阿修罗抓走了，”丰盈喃喃地说，“萨克提座被影子毁掉了。阿修罗要嘉里迦去做什么事情，她说办不到，让我逃出来去找她父母，要他们在阿修罗来之前赶快逃。”
　　就在此时，她突然留意到那罗陀手臂上有一个印记，一朵栩栩如生的红莲。
　　——在哪里曾看到过手臂上有莲花印记的人呢，她想着。
　　那罗陀微微变了脸色。“萨克提座里面的人呢？”他急切地问，身形顿时又缩回去了，和凡人无异，而他的声音则突然变得好像另外一个人似的，沙哑又干燥，年轻人的嗓音。
　　丰盈摇了摇头。
　　那罗陀呆了呆，抬起头来，看着远方。
　　“那里已经没有人剩下来了……”他低声说，像在对他自己说话。
　　他转头看向丰盈。“那你如今是要按照雪山之女的委托去寻找她父母吗？”他问，又恢复了那嘹亮柔和得近乎虚假的嗓音。
　　“可我把她的头发弄断了，”丰盈呆然地说。
　　“你不必着急。”仙人脸上露出了微笑，“我知道山王的城市在哪里，我可以带你去向佩尔瓦蒂的父母报信，这没有问题。不过，我恐怕就算警告了他们，要带着臣民逃避战祸也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那城市已经是人间通往天界最后的道路，山王灵魂高尚，是不可能弃城逃跑的。”
　　丰盈猛然警醒起来。
　　她直直地看着那罗陀。
　　“你在这里，嘉里迦在阿修罗那里……那众神在哪里呢？”她问。
　　“在永寿城里啊。”那罗陀说。
　　“为何他们不保卫自己的疆界？”丰盈说，“为什么他们不能打败阿修罗？”
　　那罗陀摇了摇头。“天帝已经被抓去了啊，”他轻柔地说，“还能有谁来领导群神与阿修罗作战呢？”
　　丰盈几乎哭了出来。
　　“众神不主持正义吗？不能实现人们的愿望吗？”她问。
　　原本我日出日落时都祈祷，我总是留一把米给火神，酥油留给家神，牛奶和花环献祭河流。
　　作为报答，众神给了我毗罗人。
　　他们听不到吗？感觉不到吗？
　　“可你也知道，众神自顾不暇啊。”那罗陀说。
　　“所以我再不能祈祷和献祭了吗？”她又问。
　　我放弃献祭，暗自等待天上落下惩罚，但痛苦却并未变为足以结束生命的剧痛，依旧只是漫长昏暗的折磨。
　　不叫我死，也不给我希望。
　　他们听不到吗？感觉不到吗？
　　“你只是做了你认为正确的事情。”那罗陀应声答道，“但众神从来就不满足人们的愿望。阿耆尼吞没万物，伐楼那主宰众水和深渊，因陀罗兴云布雨，他们从蛮荒中来，具备无法抵御的威力，喜怒无常，人类最早对他们不是崇拜，而是恐惧和厌憎。人祈求神不作恶，不是求神行善；祈祷是为了免受神的伤害，不是为了让神帮助人实现愿望；没人寄望众神能好好管理天地，只求他们不要捣乱。为了俘虏、约束、困住、限制和囚禁这些威力无穷的年轻蛮神，人才举办祭仪，献上祭品，要求众神不要烧毁房屋，不要冲垮河坝，不要令暴雨成灾。众神从来不能、也不应代表公义，他们和人类一样，只是大梵的一部分，智识见地高不过他们所体现和代表的自然，所以他们对一个人的公义多半是对其他人的不义；实现一人的愿望，他人多半就要受到伤害。若你今天讨得了因陀罗欢喜，教他在你的田野里多降几分雨水让你获得丰收，下游的平原就要泛滥成灾。因此，众神能做到不肆意妄为，令众生免于遭受他们的暴虐无常造就的恐惧之中，已经善莫大焉。”
　　他顿了顿，表情古怪，肌肉微微颤动着，像是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一样。
　　“是的，事实就是如此！”这云游仙人突然又大声说，仿佛还是在对着自己说话。他随即就停止了颤动。
　　丰盈愕然地看着那罗陀。她不理解。那样说的话，诸神眼中大地变得荒瘠也是公正吗？她父亲被杀死就是活该吗？她祈祷折磨她的毗罗人去死，如果这个愿望得到满足，就是对毗罗人不公，为了不作恶，所以众神不满足她吗？
　　“可是……”她说，“他们不去救嘉里迦，她该怎么办？她只有一个人啊！”
　　只有孤独一人。
　　祈祷没有用，哭泣没有用，一个人要如何面对那样的仇恨。
　　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人绝望了。
　　那罗陀注视着她。
　　“我有另外一个建议，”他柔和地说。
　　他抬起手，轻轻指向北方。
　　一束金黄阳光从林间落下，停在他指尖上。
　　丰盈抬头望去。仙人所指的方向，世界正在逐步分开。
　　树木和岩石滑开，深色的浓密森林收缩，毯子一样卷起来，青灰色的山坡退开，云和缓舒卷地向两侧退去，就连山峰也弯腰让开了道路。视野越来越开阔，连大地都改变了弧度，敞开了环抱；仿佛为向仙人致敬，世界像一幅巨大无比的画卷那样展示出最深的奥秘，群山后露出了那罗陀所想展现给丰盈看的境地。丰盈睁大了眼睛；她看见高耸入云、洁白如石膏的山峰矗立在高原上，山峰后还有明镜般的湖泊。寒风和强烈的阳光从仙人所指的方向透了过来，吹疼了丰盈脸上的肌肤，叫她眯起了眼睛。她忘了哭泣。
　　那罗陀转过头，朝丰盈微笑。
　　“你看到那座山了吗？”他说，“那是世尊湿婆的居所，佩尔瓦蒂曾经侍奉过他。众神不能实现人们的愿望，但他能。因为他高于众神，他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和理，包含万物的内在的灵魂。”
　　丰盈张大了嘴巴，呆然看向头梳顶髻的仙人。
　　佩尔瓦蒂侍奉的人是湿婆？毁灭之神湿婆？
　　他就是她口中那位师长、父兄、她所敬爱的人？教佩尔瓦蒂关于节奏的事情、带她去所有世界的深渊的人？
　　“你去找湿婆吧！”那罗陀说，“向他祈求去救雪山之女，去帮助山王的城市击败阿修罗。只有他办得到。”
　　丰盈脑子里哄地一下。
　　她突然想起那座化为火焰护卫萨蒂的神像。
　　光是想想它的恐怖形貌，就令她感到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可……可是……”她几乎没法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嘉里迦说过……佩尔瓦蒂说过……就算她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在意的……”
　　那罗陀微微动了动眉毛。
　　“是啊，”他轻声说，“湿婆的心犹如被冰雪覆盖的群山，大地的轴心一般不移动。这个世界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情众生感受到它、对它作出了反应；可是现在身为世界灵魂的湿婆陷入最严酷的苦行，他不作出反应，他不产生感情，他闭上眼睛，关闭感官，拒绝去感受和回应。所以在他身周的世界停止了存在，没有开花结果，没有生命。所以，你得要先去唤醒他。”
　　“我怎么可能唤醒他！”丰盈失声喊出来。
　　那罗陀露出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这个简单，”他说，把手里拿着的响板往丰盈手里一塞。“湿婆喜欢音乐，因为他是时间的主宰，自然也是节奏的主宰。你奏响这个响板，感到新的节拍，他自然会醒来。”
　　他说着，又歪了歪头，注视着丰盈。
　　“而且，我想他会回应你的。”他温和地说。
　　丰盈还是目瞪口呆，“可……可我要怎么去？”她问，“那么远……”
　　“远吗？”那罗陀说，咧嘴微笑，“一点也不远。”
　　他突然在丰盈背后猛推了一把。
　　丰盈叫了一声，向前一扑，一跤就跌进了那罗陀展开的那幅雪山和湖泊的画卷里。
　　跌下去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两件事。
　　首先，她想起了，那罗陀其实就是那壁画上的小人，脸都看不清楚的小人，胳膊上有莲花印记的远行者。
　　而当他推她下去的时候，这神圣的大仙人手竟然是那么冰冷。
　　那不可能是还在呼吸空气、血液还在皮肤下流动的生物的碰触。
　　那是一只死人的手。

　　“为什么你不逃？”
　　阿修罗的黑色军队沉默地在群山和松林之间行进着。佩尔瓦蒂双手被缚住，绑在一匹马上，紧跟在尼拉身边。
　　尼拉这么问佩尔瓦蒂时，山王之女只是轻轻别转开了脸。
　　“即使我逃了又怎样？”她低声说，“你还是会拿我的父母来要挟我不是吗？”
　　尼拉笑了笑。
　　“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突然说，“那个无能的废物螺冠，他到底做了什么？”
　　“你想像不到的事情，”佩尔瓦蒂说。
　　“是束缚了湿婆的事情吗？”尼拉一笑，“我知道这个。我只想知道……”
　　佩尔瓦蒂转过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满震惊、近乎严厉地看着阿修罗武士。
　　“你知道？”她突然反问，“你是如何知道的？世尊无法行动的事情，这世上除了在场者便没人知道！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尼拉扬手给了佩尔瓦蒂重重一记耳光。
　　“真没有教养，”阿修罗武士冷漠无情地说，“我允许你提问了吗？”
　　他挨近佩尔瓦蒂，抓住她的头发，朝他这边拉。佩尔瓦蒂痛得脸都变形了，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周围的阿修罗武士视若无睹。
　　“看你的意思，螺冠还做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尼拉盯着她说，“说来听听。”
　　佩尔瓦蒂突然笑起来了。
　　她脸都肿了，笑起来就像是一个鬼脸，可又坦然得不管不顾，尼拉皱着眉看着她，真不要命的人才会这样笑。
　　“你那位朋友，你看不起他，说他是个废物，可他却那么成功地诅咒了我和世尊。”她说。
　　尼拉静静地看着肤色黝黑的少女。
　　“他也诅咒了你？”他问，“他诅咒了你什么？”

　　丰盈冷得嘴唇乌青，全身发抖，她紧紧握着响板，倒不是因为她那么忠诚于那罗陀仙人突然派给她的任务，而是在这个完全纯白的世界里，只有那个响板上带着暖意，让她不至于冻僵。
　　这里并不像是方才那罗陀给她看到的群山背后露出的那景致。没有蔚蓝壮丽的天空和明镜一样的湖泊，只有白色。
　　山是白色的。天空是白色的。冰雪是白色的。冻结了的冰湖是白色的。岩石和冻硬了的泥土是白色的。到处密布的冰塔林也是白色的。但仔细看去，那些白色都只是幻觉罢了，实际上所有事物都是透明，只是因为光在其中静止折射时停顿了，才显得像是白的。这根本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世界。
　　而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没有任何生物的动静，云停止流动，风也被冻结了。世上的五大元素，在此停止了运作和生息。
　　丰盈哆哆嗦嗦向前走了几步，踩上了一块溜滑的冰碛物，一跤跌倒在地。
　　她再也受不了了。她爬起来，朝四周看。冰塔林包围着她，这迷宫根本看不到尽头，前面还到处都是冰裂缝和白雪覆盖的岩石。毫无人烟的迹象。谁知道那个能实现世人一切愿望的大神躲藏在哪里？
　　她举起了手中的响板，横下心敲响了它。
　　响板发出了差点让丰盈魂飞魄散的声音。
　　不，说声音并不准确，因为响板并没有真正响起来。可是万物的内部都振动起来了。山和石头，冰和雪，整个大地都在振动不休，天空也在震动不休。就连丰盈自己体内都发出了嗡嗡的震鸣，血和肉都在震荡不休。声音的波纹在万物中一圈圈传递开去。
　　丰盈吓得脸色都变了，她下意识地又再度敲响了响板。
　　第二轮震荡的波纹又以她为中心向四面八方传去，远山发出了宏伟的回声。
　　丰盈壮着胆子敲响了第三声。
　　三界都在轰鸣作响了！
　　这真是一段乱七八糟的节拍，丰盈没什么乐感，可它毕竟是种新的节奏。
　　最后一声回音消失的时候，丰盈突然感到风刮起来了。
　　那是刺骨的寒风，在耳边呼啸作响。
　　不仅如此，她还听见了冰柱断裂的声音，冰在融化，水滴落下来，暗河在冰川下奔涌，有小石子滚落在山坡上。
　　声音出现了。
　　丰盈打了一个寒战。
　　她想起了那罗陀说过的话。
　　湿婆关闭了自己的感官，拒绝去感受周围的世界，因此他周遭的万物才都静止。
　　当声音出现时，那就说明湿婆开始听到了。
　　她茫然地看向四周，突然发现原来冰塔林并不是纯白的，它带着令人生寒的幽蓝色泽。布满碎石的地面是深黑色的，岩石上长出了绿色的苔藓；地上还有淡黄和蓝色的无名花朵，她抬起头来，云在淡蓝的天空中流动着，北风撕扯着它跑。
　　颜色也出现了。
　　那么湿婆已经睁开了他的眼睛。
　　丰盈突然恐惧无比，比寒冷更寒冷的感觉侵入了她的肺腑，她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害怕过，恐惧让她每块血肉都要收缩起来了。
　　“你是谁？”
　　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丰盈缓缓转过身来。
　　冰塔林密布的山坡之中有一处凹陷的地方，冰雪构成了平台。巨大的冰柱包围着那个地方，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个人的身影。
　　“你过来。”
　　那个声音又说。
　　丰盈着了魔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巨大的冰裂缝，她迈腿就过去了。覆盖着冰盖的冰湖，她也轻轻巧巧就走了过去。她毫不费力爬过了石堆，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和累。构成她身体的每个份子都在听从那个声音的号召和指令。
　　她停在了冰塔林外，等着他的下一个命令。
　　那个人却像是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都颤抖了。
　　“你……你再走过来一点。再走近一点。让我……看看你。”
　　丰盈残存的最后那点自我意志在惊恐万状地大叫大嚷，她一点儿也不想再靠近他了，靠近他就是靠近火焰，靠近深渊，靠近无可名状的混沌和蛮荒。可她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去。
　　她终于走到了男人近前，半透明的冰柱隔在她和那个人中间。
　　丰盈战栗着，低垂着头，唯恐抬起脸来就会遭致毁灭。
　　她感到男人凝视了她很久很久。
　　久到她脊椎骨都发麻了，久到她觉得好像过去了一个人生。
　　可她感到那视线并不像是那罗陀的眼神那样让人恐惧；他凝视着她的眼中饱含着她从未体验过的情感。
　　最后丰盈听见他轻声地说，
　　“你不是她。
　　“只是有点儿像她……”

　　“湿婆察觉不到我的存在。”佩尔瓦蒂说。
　　她的头发还被尼拉揪在手里，因为痛楚，她泪水都已经在眼眶边打转了，她虽然倔强，毕竟娇生惯养长大，从前却从没有人如此粗暴地对待她。
　　但这话倒干涸得毫无水份，一条断了流的河。
　　尼拉瞪着她。
　　“什么意思？”他说。
　　“湿婆根本看不到我。”
　　佩尔瓦蒂轻声说着，努力扬起了头，树叶漏下的光斑在她额角流动变幻。
　　“就算我站在他的面前，他眼里也映不出我。就算我在他耳边叫喊，他也听不到我说的话。我触碰到他时，他毫无感应。我在他面前走过，他感不到我带起的那丝风。对他来说，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
　　尼拉默然地看着她。他的手并没有放松的意思。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人人皆知世尊能实现一切愿望，只要你能偿付足够的代价……螺冠想要力量，可他不知道如何修持苦行，也没有那样的耐心，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最荒唐的主意。他想要绑架我，以我的性命来要挟湿婆，可他这么做反而触犯到了世尊丢了性命……而现在，你也想要这么做，以我来要挟世尊，你也想要力量，对不对？你想着既然世尊无法行动，你就不会重蹈螺冠的覆辙。可是你现在用来要挟他的却是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拜你这位‘朋友’螺冠所赐，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法实现你的目的了。因为湿婆根本就不知道你到底在对空气做什么。”
　　佩尔瓦蒂说着，又笑了起来，这次她像是真的孩子气地觉得很好笑，可大概又还是觉得很痛，于是她一边笑，眼泪一边不停地从眼里滚出来，掉落在马蹄践踏的泥土里。

　　丰盈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
　　她看到了毁灭之神湿婆。
　　他不是她想象中那幅骇人的形貌。他没有耀目的神光，只是肤色皎洁白皙，蓝黑色长发留得很长很长，垂落在他结了冰的肩头。他额头上散放着新月的光辉，嘴唇的形状很好看，仿佛生来就为了微笑。但他丑陋或是英俊，丰盈根本说不上来，因为她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瞧。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眸。
　　那是给予万物颜色的眼睛。
　　他的眼睛深邃明亮，色如星海深空，容纳了世上所有的恐怖和美好，酷热与严寒，光芒与阴影。